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和离后首辅他火葬场了   作者: 张部尚书   简介:   【娇软清冷美人X斯文败类辣手权臣】   【追妻火葬场】(10.1号发布,预收《偏执藩王追妻日常》文案在下,跪求多多支持~)   *   十八岁那年,陆松节进士及第。   他金相玉质,貌美性恭,在盛京一时风头无两。   本想着快马加程回乡报喜,却被贵女白婉榜下捉婿。   她遍身罗绮,环佩玲珑,指尖轻轻抚过他眼角一滴微红泪痣,目光是那样深情。   碍于白家官威,陆松节不得不断了远在家乡的少年姻亲,做了白家女婿。   但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陆松节最爱的,还是少时为他纳鞋底筹盘缠的小青梅。   婚后,无论白婉如何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他始终冷淡以对。   意外的小产,更熬坏了白婉娇矜的身体。   但在白婉辗转病榻的时候,他却不惜陷害白家,并借此平步青云,官居一品。   白婉被抄家罢爵,举族流放前夕,陆松节阴鸷而笑,抓着她的手,在和离书上摁下红印。   白婉抬眸看他,神色凄惶。   “陆郎,难道这些年,你对我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当然。”   她抖擞唇瓣,半晌无声。最后,她的裙摆曳地而去,寂然没入夜色里。   *   阳春三月,太后万寿宴。   陆松节在攒动人影中,忽见白婉锦衣华服,依偎在一个高大俊逸的男人身边。   听人说,他是刚刚平定南方叛乱的大将军萧于鹄。   白婉与他十指紧扣,言笑晏晏,是陆松节从未见过的明媚。   那萧于鹄,眼角也有一滴微红泪痣。   原来,他才是从未被爱过的那一个。   榜下捉婿那日,她深情望向他时,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人。   陆松节脸色陡阴,捏碎了手中琉璃酒杯。   笑话,他,他怎么可能是别人的替身。   排雷:   1.男主陷害白家,喜欢小青梅都是外人视角,实则另有隐情,后续追妻会追到靴子冒烟。   (男主c,非脏瓜)   2.虐女比例不高,追妻虐男更绵长。   3.男主女主前期人设如此,衣冠败类vs娇贵美人。   4.女主视角虐点不一定是真的。男主对谁都谎话连篇,话也不能全信。   —————————不正经分割线————————   【阴鸷偏狭节度使X心机多马甲公主】   【追妻火葬场+强娶豪夺】(2023.2.6版)   【小贴士】   1、1V1,双C,女主全程清醒。   2、背景参考李唐王朝,但人物私设都是戏说胡说,勿考据。   3、男主性格有严重缺陷,即便后期改变也只存在于虚构故事中,请勿效仿,勿代入现实。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婉 ┃ 配角:陆松节,萧于鹄 ┃ 其它:欢迎收藏预收文《偏执藩王追妻日常》   一句话简介:曾经有一份真爱摆在首辅面前。   立意:莫欺少年穷。 第1章 端午宴   时维五月,暑气新蒸。盛京尚未入伏,天儿却已经回暖。   暖意滋生湿邪,各家门户前,都挂上了祛病消灾的菖蒲和艾草。   白氏族人济济一堂,坐于黄花梨木福禄寿八扇大屏风后,正欲开端午宴。   已近午时,家主白同赫迟迟没有让仆婢入堂布菜。满头银丝的老祖母,亦用满是褐斑却保养得宜的手默转翡翠色的念珠,仿佛在等什么人。   堂屋内一片静阙。   李凤莲飞了眼家主,视线又落在丈夫同父异母的妹妹白婉身上。   今儿既是端午宴,亦是白婉的归宁宴。   白婉为大房陈氏的嫡女,身份尊贵,李凤莲却是庶出长子白萃璋的妻子,平日里见谁都低眉顺目。   她的丈夫也是个不景气的,科举不第,只花钱捐了个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1)。   谁不知道,白萃璋仍旧吃着本家的米粮,镇日游手好闲,在外拈花惹草。   是以宴席尚未开始,李凤莲便热心地往白婉面前的彩绘瓷碟里洒了点瓜子仁。   言笑间,又状似偶然问:“婉儿,这家宴马上便到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二郎的影子?”   附近几个女眷也偷偷侧耳,想知道“二郎”去哪了。   大家都清楚,白同赫不让开席,就是为了等这二郎。   李凤莲口中的二郎,便是白婉的夫君。   陆二郎本名陆松节,洪德六年间进士及第,被敬宗皇帝钦点翰林,彼时他才十八岁,貌美性恭,气质卓然,在盛京风头无两。   不过他英年早婚,做庶吉士时便娶了白婉为妻。   婚后,陆松节的官越做越大,二十岁擢升翰林编修兼太子讲师,如今已任兵部尚书,掌一国军权。他背靠白氏,深得当朝首辅皇甫冲的器重,入阁拜相是迟早之事。   白婉妻随夫贵,在盛京,在白家,一直是大家议论的对象。   论的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盛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陆松节心底另有所钟,之所以娶白婉,不过是因为他曾经人微言轻,被家主白同赫威逼恐吓。   便是两人出席宴饮,也是貌合神离,形同陌路。再则,白婉五年无所出,更是让大家笃定,她不得丈夫欢心。   白婉知道,李凤莲有此一问,不过是难得逮着机会嘲讽她。谁让他们二房一脉没出息,只能靠奚落她找点存在感——白婉先前信誓旦旦告诉老爷子,陆松节会在端午宴前回京。   白婉扫了她一眼,面上仍旧端和:“昨儿夜里下了雨,难免阻了行程,但以他的脾气,既说了端午宴前回,便定能回的。”   “也是。再怎么说,倘若二郎真有心,紧赶慢赶的,也该到了。”李凤莲嫣然轻笑。   倘若有心,不就是说他无心?   白婉终于稍稍坐正,浮了浮汝窑三才杯中的茶沫,皮笑肉不笑:“再有心也架不住公务烦劳,唉,我现在倒羡慕嫂嫂,大哥总得空陪你。”   她变着法损白萃璋一事无成,只能流连床榻,李凤莲脸色登时垮了,悻悻地不再说话。   周围几个女眷看好戏似的,凑在一处喁喁私语,间或发出细碎笑声。   白婉只当没有瞧见,玉指轻勾,把丫鬟芸佩叫道近前,低声吩咐:“你去府门外瞧瞧,二爷的车马可回了。”   “是。”   瞧着她离去背影,白婉佯作镇定,抿了口茶。   她现在可以在口舌上挣回点脸面,但再过一会,陆松节还不现身,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敬宗即位来,水匪屡屡骚扰江淮福建等地,导致海路贸易受阻,陆松节年初便奉命巡视沿海边防,一去数月。   恰逢祖母大病初愈,难得出席家宴,白婉这才和婆母讨了个假,想和陆松节同往白府过端午。   左右等不到他的家书,只得托人给他捎长信。客套关切之余,还央求陆松节千万在端午宴前归家。   他倒是在十日内回了信,仅寥寥二字,“会的”。仿佛多写一个字,都浪费他力气。   白婉也习惯了。   毕竟她看似风光的婚事,早就不是冷暖自知的秘密。他惦着夫妻礼数,能按时回来便行。   可现在开席在即,他却迟迟不现身,也不管她丢不丢面。   *   巳时三刻,白同赫终于松口,一应仆婢端着饭菜依次入内,戏台上水袖翩翩,伶人咿咿呀呀,粉墨登场。   眼见着珍馐列次上桌,白同赫却不动筷子,侧室徐氏已经忍不住酸道:“都这个时辰,二郎应是不会来了。哪有老辈等小辈的道理?老爷,不如咱们先用饭吧。”   “是啊,都说贵人多忘事,他这官做大了,咱们也该不入眼了。”李凤莲轻笑附和。   她们婆媳二人素来不睦,但在损白婉这件事上,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白同赫的脸色越发阴沉。白家虽然现在不济,但祖辈也曾位列三公,白同赫的祖父,亦是一朝国公。   他堂堂左佥都御史,陆松节的岳丈,陆松节如此不给面子。   “那就开席吧。”白同赫冷声道。   徐氏脸有得色,飞了眼旁边大房陈氏。陈氏面色寡淡,没甚光彩。她便觉得舒心,气定神闲地磕了颗瓜子。   气氛逐渐热络,主位的老祖母却是唉声叹气,言谈间不免失望。   “二郎才当几日的尚书,眼界就高到天上去,往后真入了阁,还不得把咱们这些老骨头踩脚底下!”   芸佩也悄悄回白婉,陆松节车马仍不见影,今儿这局她输得彻底。   饶是白婉做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有些难堪。   她嫁他时,还觉得他不错的。   切莫说他如玉之貌,如松气度,便是他对人的态度,她也挑不出毛病。   不论她说什么,他总回声好。做错了事,会立刻同她道歉。   可后来她才发现,他表面说好,却是左耳进,右耳出。犯了错立刻道歉,也只是不喜欢她纠缠。   而他之所以不和她撕破脸,大抵只是因为那时候他不过个翰林庶吉士,在她父亲的官威面前,不得不低头。   现在不同了,他官居二品,又是太子讲师,敬宗与东宫恩赏丰厚,去岁他已把老家的亲人接到了官邸,还在盛京买了私宅。对她,便愈发漫不经心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归宁的家宴,他能真的守时守约,不至让自己,让她的父母被人耻笑。   现在想想,真是自作多情。   讥讽声,抑或是那些异样的眼光就像利刃,让她在席间难以自处。   白婉便放下银筷,假意咳嗽起来。   李凤莲眼尖,语气“关切”:“婉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舒服吗?”   “这几日天气无常,我穿得多些捂了汗,又脱得勤,不承想反倒着了风,现下嗓子不太舒服,头也有些晕,想回去歇息。”白婉虚弱道。   “可惜了,今儿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怎的就病了呢。”李凤莲佯装惋惜。   说着,她还看向旁边几个姑娘,大家脸上心照不宣,都知白婉装病,憋着不笑出声。   自己巴巴的归宁,丈夫却让她在长辈小辈跟前没脸,李凤莲若是她,早该一头撞地羞死,哪还吃得下满桌的珍馐。   “咳咳。”白婉装了会,倒真有些喘不上气。   她当然知晓她们如何想的,却无心驳斥。   她的身体并不好,现下怄着气,怄得心尖都隐隐作痛,是真的不舒服。   就在芸佩心疼地猫腰搀她,准备带她回后院时,却听堂外一阵杂沓脚步,一个高挑身影绕过屏风,人未到,声先至。   “儿来迟了,未能赶上开宴,实在失礼。”   他音质如泉,铮琮动听,仿若真的恳切赔礼,不论先前人有多大的气,此刻也消了三分。   白婉凝眸,盯向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夫君,一时忘了动作。   陆松节身长八尺,穿一身绯色圆领阔袖袍衫,腰缠犀角带,却是摘下了乌纱帽,如鸦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用根如意玉簪簪着。略显柔和的脸部轮廓肤如暖玉,凤目薄唇,右眼檐角下还有颗微红泪痣,让这俊美公子平添一丝忧郁深情。   他一出现,满堂男子似都被比下去,只他一人如芝兰玉树,葳蕤流光,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白同赫素日十分满意陆松节这位女婿,又因对方一进来就道歉,他也不好大声苛责。   他瞥了眼檀木桌上的铜壶刻漏,却是带着余怒:“也才午时正,不算晚。”   陆松节微微颔首,再道:“儿曾托信,说端午宴前一日到,不承想半路同福偶感疟疾,耽搁了时间,父亲这么说,儿心底更难受了。”   同福是他的近身仆从,主仆情深,倒也显得他怜悯下属。   白同赫点点头:“又非你刻意为之,一次两次的,就算了。”   陆松节却是对着堂屋内一众长辈再三致歉,又问了祖母的安,叫仆从把此次南下带回的礼物呈上,作为赔礼。   礼物甚为丰厚,譬如洞庭的柑橘、福建的荔枝、西湖的龙井……全是福建沿海到江淮两地的特色珍馐宝物,还有专门赠予老祖母的景德镇白瓷观音,给白同赫的徽州墨。   长辈小辈都得了他心意,个个笑逐颜开,方才的怨气早就抛到九霄云外,老祖母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脸色红润有光。   先前那酸他的徐氏和李凤莲,全变成闷葫芦,不吭声,大房陈氏稍稍坐正了身子,斟了杯祁门红茶,怡然慢饮。   白婉还在那站着,看着他周到地和众人寒暄,说起这些日子在外所见风物,真是光辉灿烂,叫人难以避开目光。   她不禁搓了搓自己的下裙,耳尖烫起来。   他竟是真的回了,反叫她意外,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好似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作者有话说:   (1)捐纳官职,即合法花钱买官,是明清时期用以补充财政收入的一项制度。一般捐纳的职位都不是什么要职,买了官的人只得一个虚衔,平时不做实事,只在社交时派上用场,给脸上贴贴金。   (2)因为男主光环,所以他年纪轻轻就担任兵部尚书,翻遍史书亘古未有,请不要深究。   他是寒门子弟,没有爵位,自己也还没有封侯,内宅人员和产业架构设计简单。   另,男主不是完全光伟正的人物。可能,也许,只是个毁誉参半的衣冠败类?   (3)大靖朝是架空朝代,私设较多,勿考据。   在这里卑微地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偏执藩王追妻日常》~ 第2章 献礼   也只意外少顷,白婉便慢慢冷静下来。   陆松节归家半刻钟,未瞧她一眼,只忙着周全礼数,扑在了白氏女眷和男人们中间,左边和祖母讲沿海各地民间趣事,右边应和着白同赫及叔伯长辈关于水匪犯边的朝局问题。   当初白同赫点名让白婉嫁他,正是看重他性子恭顺这点。   只是他对外人如此周全,独独怠慢自己。   父亲,自然是看不到这些的。   “婉儿怎么光顾站着了,好容易二郎回来,不如坐下再吃点。待会还要看石榴花呢。”李凤莲此刻已换了副谄媚笑意,起身轻轻把白婉摁坐在梨木桌上。   “咳咳。”白婉柔道,“也好。”   陆松节回了,她的确没必要装病。   北地过端午,没有赛龙舟的活动。但喝雄黄酒、给小孩戴五彩绳、斗酒猜谜、赏评石榴花、吃粽子、荡秋千之类的习俗,仍是相通的。   席间,不知道是谁撺掇陆松节,“二郎,都回这么久了,怎的不看看嫂子?该罚,该罚。请嫂子吃个粽子吧。”   陆松节这才转过眸,似是刚发现角落里的白婉。   男人们起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   白婉被撺掇得耳热,却因心气儿不顺,刻意不和陆松节对视。   须臾,她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陆松节淡淡一笑,看了眼桌上的肉粽和甜粽,却是拿起甜粽,慢条斯理地剥开,放在瓷碗内。   北方流行吃甜粽子,在糯米里裹上甜甜的红豆馅,抑或是金丝蜜枣,吃的时候还要蘸白糖。但白婉的祖母祖籍在江南,白婉随她,喜欢吃肉粽。   看着在面前缓缓展开,冒着热气红豆馅,她的胸口一时闷堵。   陆松节并不知道她的喜好,或者说,他从不留心。   大家都在看着,陆松节见她不动筷子,才半阖了瞳仁放缓语气:“怎么,还为迟到的事跟我怄气?”   心弦绷了许久的白婉竟被他问得鼻酸,忍不住抬眸瞧他,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不吃的原因是什么。   白婉的视线又落到他袍衫下摆,发现上面溅了微不可察的泥点子。   皂靴也脏了。   许是冒着雨后泥泞赶回,受累了吧。她的气又消了点,便摇摇头:“没有。”   “哪里没有呢,从昨儿不就隔一个时辰差人到府门外瞧看了吗?都说小别胜新婚,现在二郎好心给你剥粽子,你还是赏他脸吧。”李凤莲笑道。   身边几个仆妇姑娘也笑。   “是啊,婉儿,你的脸都羞红了。”   她们越说,白婉的脸越红,当真像煮熟的虾米。陆松节端着那碗,视线忍不住在她脸上逡巡。他是许久没有见她了,边务繁重,此刻才找回些已成家的真实感。   白婉终于接过那碗,指尖轻轻碰到他,微凉的体感令人酥痒。   陆松节不觉摩挲被她碰过的地方。   咽下黏牙的甜粽,白婉眼睫轻轻扑扇,又抿了口茶解腻。   吃了这粽子,她就不再有心思赏石榴花了,只想回后院消食。陆松节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等她走许久,也没跟上。   白婉心里攒着事,在抄手游廊上走着走着,突然便停下。   原来陆松节在外忙碌的时候,她偶然能想起他的好。等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现,他仍旧老样子。   他总不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可对自己这个枕边人,他真的在乎吗?   不论如何,她吃了,他面子上好看了。   白婉有点心烦,晌午后足足睡了觉。   她这几日归宁,暂时住在两人燕尔新婚的厢房中。爹娘应是极惦着她的,便是她随夫搬走许久,屋中一应陈设仍保留着她离家前的模样。   桌椅台面纤尘不染,墙上仍悬着她喜爱的挂画,匣子里也留着她钟爱的琴谱。   白婉捧着那本孤本手抄的《小重山》,眼眶热了。字迹仍是熟悉的雄健潇洒,胫骨丰肌。   当初父亲信誓旦旦要烧掉它,断绝她的念想,没想到时至今日还留着。   她自小就备受瞩目,琴棋书画,贵门淑仪,无不精通。现在想想也没甚趣味,她如何如何,陆松节是看不到的。   有人撩起珍珠帘,白婉不由慌乱地把琴谱塞进怀里。   “看什么呢?”陆松节的声音。   白婉没想到他会过来,稍稍平复了心绪:“没什么,许久没有回家,随意瞧瞧罢了。”   她掀起眼帘瞥他,语气不免冷淡。   “陆郎怎的有空找我了?”   陆松节听出她的怨,微挑唇:“我才忙完。怎么,现在见到我,也不高兴?”   他最能拿捏她的心思,这么说,她就不好意思同他使性子。   陆松节顺势靠近了些,碎发从额前垂落,身上拂来幽邃的香味。   “方才宴席上人多眼杂,我并非刻意忽视你,不过是不想他们闹腾。”   他薄唇轻启,声音低低的,如沿着一根弦,深入白婉的耳膜,拨动她的心。   白婉禁不住向后靠,腰抵在浮雕松鹤檀木条桌的牙条上,脸颊微微发烫。   他惯会撩人,又生得美貌,尤其是多情凤目下的微红泪痣,如在白玉上点的胭脂,总让白婉恍惚。   她忙别开视线,怕自己又被他勾了魂。   白婉记得,他素日不喜熏香,也便是离家时,她给他绣了个香囊,里面装着安神的白芍、合欢与佛手柑。   而今身上所散发的,却是她觉得陌生的气息,似乎混杂着清雅的兰花。   果然,他配的香囊换了别的样式。   这么私密的礼物,谁会送他?   白婉还没有开口,就见陆松节从袖口取出了一个长盒,盒子用檀木制成,浮雕花鸟,饰以金箔。   “这是……”白婉疑惑。   原以为他不在意自己,没想到这会找来,是为了送她礼物。   陆松节道:“打开看看。”   白婉依言打开木盒,里面竟然装着条锦帕。   “是苏绣?”白婉玉指取出帕子,上面绣着清波与含苞欲放的菡萏,丝理圆转自如,色泽鲜明秀丽,难得的上乘品质。   陆松节见她识货,淡淡笑了:“在江浙时特意挑的,想着你会喜欢。这荷花清新淡雅,衬你。”   从他口中说出的赞美,总是格外动听。   白婉不免低了头,念着先前埋怨他迟到,回来也不理睬自己,一时歉疚。   原来他巡边时还想她呢,料理完了家宴,就过来献礼。   芙蕖盛放的颜色在她两颊淡淡晕开,陆松节怔忡,又听她似怪嗔回道:“这锦帕是你知我生气,刻意送我的吧?我才不领情。”   嘴里不饶人,却已经把锦帕别在了腰侧。   她想,他既给了台阶,他们到底是夫妻,她就卖他个面子。   陆松节目光在她的笑靥上流连。   早在二人成婚前,他便听说,白家嫡女白婉是盛京名门中难得的美人。只是他原来忽略了,他的妻是如此美的。   趁着她高兴,他才接着解释:“我原按时回了,只是车马行到顺天府时偶遇同乡,你知道这些年天灾人祸,她又大着肚子,一个人孤苦伶仃。我捎着她,慢了脚程。”   “同乡?”白婉从他闪躲的眼神,听出了别的意思。   “你认得她。”陆松节斟酌着,又道,“前年来盛京探亲,就在粥棚附近,我带你见过的。今春乡里遭了大疫,她好不容易逃出去,只得挺一个大肚子,扶着她娘亲沿路乞讨,委实可怜。”   一阵寒意疏地从脚心钻进了白婉的身体。   她忽而明白过来,陆松节为何会对她大献殷勤。   不是因为他真的惦记她,为的是那个“同乡”张幺妹。   白婉早就听说,陆松节心底有个小青梅。他那样忽略她,但即便那个人离他十万八千里,即便早已嫁作人妇,他也惦记着。   路上匆匆一瞥,就认出来了。还不惜耽误端午宴,也要捎回京。   白婉的声音不觉发颤:“确实可怜,陆郎打算如何安置她?”   “她是孕妇,一个人在外不便,我打算让她暂时住在新购的私宅内,由你相看着,大事小情都有个照应。此事还得劳烦你同阿母说说,免得倒时她责问我。”   顿了顿,陆松节补充,“若真闹起来,朝里那些老头逮着机会弹劾我,我的名声便难听了。婉儿,你最是宽和大度,能体谅我吧?”   大靖朝最重孝道,士大夫更需保重名节。   他知道婆母不喜张幺妹,才打她的注意,托她当说客。   又是进门赔礼,又是喂她吃粽子,又是送她苏绣锦帕,都是希望她能按他的心意,同意把张幺妹母女接进门。   她这正妻都答应了,外头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白婉复又抬眸瞧他,果然,她的夫君面如美玉,衣冠楚楚,任谁见了都得赞叹一句。可是他的内里,竟是满腹算计。   难怪他突然换了香囊,原来是心尖尖上的人所赠。   白婉不由哂笑:“我可得再想想。”   他这样,那手帕在她眼里反倒成了芒刺,戴着也扎身。   她以为他能看出她的不乐意,但默了会,他却只道:“好,这几天你归宁,也不急于一时。等回家再说。”   白婉还未回神,陆松节已经出去了。若非那香囊的气息在屋子里氤氲,她甚至觉得,他方才的出现如场幻觉。   白婉的心口莫名一阵酸楚,不得不扶着旁边的镂雕飞鸟四脚方桌,免得自己突然颓倒下去。 第3章 同意   白婉不是第一次发现,陆松节心底存着别的女人。   他们成亲前夕,他曾快马加鞭回乡,差点耽误吉时。后来婚宴上,他脸色青白,仿佛丢失了人生中什么珍贵的瑰宝。   前年,已经嫁作人妇的张幺妹来盛京探亲,也曾借道和他叙旧。白婉就在赈灾粥棚边看着,明明那女子干瘪瘦小姿色平平,他却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再到今日……   白婉涂了石榴花汁的橙红指甲掩住了颓败的面孔,已经无法继续设想下去。   他们成亲五年,五年里,陆松节和那张幺妹是如何藕断丝连,以至于她蓬头垢面流亡的路上,他打马而过,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想让她帮他外宅养野花,白婉自问,没有这样大度。   *   过了端午,陆松节一大早便入宫复命。   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据传,这还是北直隶巡抚担心他恃才而骄,刻意让他落第再考,这才耽误到十八岁。   翰林院任职期间,陆松节便因御敌有功,被敬宗擢拔为兵部尚书,让多少同僚难以望其项背。   连白婉父亲白同赫这样骄傲的人,见到陆松节都得叹一句,奇才。   进士易得,奇才难求。   当初白同赫相中这个女婿时,也没想到他能在任上有如此作为。   白婉提着雕花食盒到东厢房时,便听父亲在屋中和娘亲陈氏夸奖他。   “……松节这次南巡,又立大功了。先前太明起义军被镇压下去,皇上格外器重他,军国大事方面,都要问他一句。”   “闹了这么久的叛民,他怎么就镇压下去了?”陈氏好奇。   “头发长见识短,跟你说了,你又懂什么。”白同赫得意笑笑,与有荣焉,“想打好一场仗,全靠后方如何调兵遣将。咱们这女婿眼睛厉着呢,用人一用一个准。”   大靖朝的兵部尚书能发布军令,比之前朝权力更大。地方都指挥使并无军权,只在发生战事时披甲上阵,仗打完了便卸权。   陆松节既会用人,又能协调各方军需,能力可谓出众。   陈氏见白同赫洋洋得意,忍不住戳他的肩:“我是听不懂,但我知道,你现在对这个女婿,比亲儿子还亲。他再厉害,能比得上自家人?这次婉儿回来,我看她像是不太高兴,许是在陆家受了委屈了。”   屋外白婉闻言,鼻尖莫名一酸。   她想到娘亲在她出嫁时,哭得泪人般。现在好容易见了,她还让对方担心。   白婉还没进屋,白同赫又道:“松节虽然回来得晚,但你也看到,他该尽的礼数都尽了。夫妻间小打小闹很正常,磨合磨合就好。若非我强逼婉儿早下手,现在婉儿指不定还在为那个叛贼之子哭闹。你瞧瞧,现在多风光。”   “我这是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你一妇道人家,别只顾着眼前。”   “是是,我说不过你。”   默了会,白同赫的语气又沧桑起来。   “不怪我器重他,就说这次南边水匪之患,如果不是他在其中斡旋,提拔我们的人,这仗就不必再打下去了……如今圣上年事已高,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白家迟早会随皇甫党一起遭到清算。兴许有他在,白家能免遭此劫……”   话音未落,忽地听屋外声响。   白同赫奇怪:“谁在外头?”   失手掉了食盒的白婉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微泪,让丫鬟芸佩捡起食盒,自己勉力挤出个笑容:“是我,婉儿。”   白婉原是想找娘亲陈氏诉苦,告陆松节一状,让陆松节把张幺妹赶走。   可方才在屋外听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任性。   父亲是当朝首辅皇甫冲的得意门生,白氏自然被划入皇甫党一派。   皇甫党霸权朝野多年,难免为敬宗所忌惮。大靖朝开国皇帝世宗为了把权力平稳交接下去,就曾在死前做过卸磨杀驴的事。   倘若敬宗也有意愿清算皇甫党,白氏在劫难逃。   但陆松节是太子讲师,又得清流一派的次辅杨修赏识,即便日后清算,陆松节也能安然无恙。若他到时有意罩着白家,白家自然能化险为夷。   她得罪陆松节事小,陆松节因此记恨白家,她的罪过就大了。   她焉能不大度?   白婉给父母准备了点亲手做的点心,看他们夫妻和睦的样子,心情复杂。   她的父母门当户对,是长辈撮合的姻亲。能像父亲这样,三十岁后才纳妾的官宦子弟,大靖朝凤毛麟角。至于徐氏,还是娘亲亲自挑选的,是以纳妾后,娘亲能牢牢制衡徐氏,守着丈夫的心。   可和别的女子同享一个丈夫,娘亲真的欢喜吗?   她的境况,似乎比娘亲还不如。娘亲至少得着父亲的宠爱,把持家里的田庄商铺,诞下了一儿一女。   她在陆松节眼底,甚至不如那乡野妇人。   *   归宁三日,白婉和陆松节难得同宿一屋,但陆松节总在兵部衙门待到夤夜更深,等回府时,白婉早已歇下。   她只约摸能觉察到床边窸窣响动,半晌后归于无声。   等晨起时,陆松节又上朝了。   即便数月不见,他对枕边娇妻也视若无睹。白婉以为,他们夫妻夜里至少该叫回水,但直到归宁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陆松节的样子。   临行前夕,白婉见父亲把陆松节叫到了书房,不知聊了什么,回房时,陆松节脸色阴沉沉的。   他素来不喜父亲,从当初父亲逼他娶她开始,他就不喜欢了。   两人能说的,无非朝中事,白婉插不上嘴,也无法缓和他们的关系,只睁只眼闭只眼,默默收拾行李。   她舍不得离开白家,可她不得不走。   翌日,马车轱辘吱呀响动,白婉端坐在陆松节对面,和他一道回陆府。   他们已从家里出来一刻钟了,她却安静如尊宝瓶。   她的安静常常让陆松节忽视她的存在,是以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手执书卷的陆松节心脏会猛地一跳。   陆松节掀起长睫觑她,倒未说什么,只见她又取出了他送的那条锦帕,压抑地轻声咳嗽两声。   她身体不好,他习以为常,默了会,便继续看书。   等不到他开口,白婉只得自己道:“夜里偶感风寒,惊扰陆郎了。”   “无妨。”陆松节听她声音似铃,非有大碍,稍稍换个角度坐正。   白婉指尖缠着锦帕,深吸了口气,斟酌道:“陆郎前儿跟我提的确实有理,那张幺妹大着肚子,在外容易受欺负。我打算回去就同阿母说,明天一早就把她和她娘接到外宅。”   陆松节这才放下书卷。   其实他没想过她会拒绝。当初她身怀有孕,还能陪他设粥棚赈灾,到处奔走。作为他的妻子,她总是能以他为纲,做应做的事,这点是极好的。   但这次她延迟了两三天才答复,他几乎要忘记她说的是“再想想”了。   “便照你说的办。”陆松节懒怠细想,只叮嘱道,“我见她气色很差,许是内有隐疾,你在盛京遍瞧名医,知道哪些个给妇人看病是厉害的,顺道给她也看看。”   他见她受风寒不置一词,却记得张幺妹脸色差。   白婉咳嗽了阵,只觉胸腔内有绵绵的针刺着。   半晌,她才道:“好。”   路上车马鼎沸,人流如织,白婉没了多少和他叙话的心思,抿唇看向了车外。   *   陆松节的官邸位于东安北大街南薰坊的烧酒胡同,是历任兵部尚书的寓居之地。   府邸占地十五亩,坐北朝南,内里楼阁错落,花红柳绿,比之白府又是另一番奇景。   平日,陆松节便宿在此。   大靖朝官居二品的要员俸禄中规中矩,但陆松节去岁已能在盛京内购买私宅,想是圣上私下赏赐极尽丰厚。   但他现今也不让她处理账务。府中大小事情,他都交由仆从同福,白婉只领着例银生活。   这官邸甚大,陆氏人丁少,加上一应仆婢,已是足够用了。那私宅未经修缮,一直空着。   她原以为陆松节买来,是为了对外租赁的,没想到他早做了金屋藏娇的打算。 第4章 劝酒(捉虫)   二人马车停下,从官邸西门入了府。   临到内院,陆松节突然停在垂花门后,不肯近前。   他看着她,踟蹰道:“我还有公务,不如你代我向阿母问安?”   他暖玉般的肤色此刻微浮抹胭脂色,难得露出一丝赧意。白婉一眼看穿,他又在说谎。   他定是为张幺妹的事,不敢见婆母。   是了,私德有亏的事他怎好出面?他向来八面玲珑,爱惜名声如穿雪色羽衣,轻易不肯沾上泥点子,只会把脏活推给别人。   白婉垂眸,乖顺道:“那陆郎先去忙吧,我这边自有道理。”   陆松节点点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想再说点什么,手才碰到她凉滑的袖口,她已走远了。   白婉行至婆母所居的辰锦堂。   辰锦堂设于宗祠东侧,除了白婉婆母王氏,还住着陆松节的继父严璟。   王氏实际是严璟的妾氏,不过深得严璟喜爱,只是碍于身子羸弱,中馈仍由原配周氏操持。   严璟原是北直隶顺天府蓟州出云县的一名卖药酒的商贩,现在沾了陆松节的光,在盛京开酒楼,在老家也购置了田庄地产。   不过自敬宗临朝来,酒肆业连年萧条,收益缩减,白婉也不知他的生意如何。只知道严璟花花肠子甚多,瞒着婆母在外豢养姬妾。   王氏常言,他这人是实干的,便是家里最困难那几年,对妻儿也甚是大方。   至于风流这个毛病,王氏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白婉还未行至厢房外,便闻到阵药味。   廊庑下,数个别致的鸟笼迎风微晃,花花绿绿的鹦鹉啁啾。有婢女见她来了,都停下喂食动作,向她行礼。   白婉问道:“阿母这几日身子如何?”   “回少奶奶,仍咳嗽呢,但胃口好些了。”   白婉点点头,正要再问,忽地听里面传出虚弱人声。   “是婉儿回来了吧?我等你好些时辰了。”   白婉奇怪,忙迈步入屋。   那梨木制成的美人靠上,婆母王氏正侧身躺在上头,身下铺着层兔毛毡子,还披着件蜀锦披风。   她一见白婉,脸上浮现温暖笑意,招呼她近前:“到底是和娘家人亲,回去几天,人就养圆了些。”   “阿母折煞我了。”白婉掇了条杌子,坐在她身侧,柔婉道,“我只是逢着节日,多吃了点油水。”   白婉嫁陆松节,算是盲婚哑嫁。她原以为自己和婆母的关系,也该如嫂嫂李凤莲与徐氏那般,暗流激涌。没想到她的婆母待她极好,一如亲生闺女。   反倒是陆松节,在王氏眼中,成了个嫌贫弃老、不爱着家的“外人”。   “你在这儿过的什么日子,阿母又没盲。”王氏说着,声音高了些,“松节这混球,以为悄悄把那对母女带回盛京,我就不知了吗?老的老的不正经,连带小的也学歪。他定想让你替他说情,叫我同意此事。婉儿,你不必为难,让阿母出面教训他。”   难怪她说等自己许久,原是为这事,白婉哭笑不得。   白婉常听她絮叨,曾经在乡野,她是如何厉害的,上山能猎野鸡,下水能抓活鱼,十里八村的刁妇都骂不过她,现在算是看出点眉目了。   白婉念着父母房中所言之事,却是敛了敛眼皮。   “算了,阿母。他素来是个规矩人,我大大方方照顾,他反倒惦记我的好。若我拂了他面子,他定会觉得我心眼似针,泼辣善妒。”   仿佛为了劝服自己,白婉又补充道,“何况他把人交给我,在我眼皮底下,他总不能背着我做什么。”   “你素日伶俐,怎么能这种事情上犯傻。”王氏未曾料她这么想,恨铁不成钢,“他不过试探你,这事成了,他迟早得寸进尺,叫那女子登堂入室,到时还需要背着你?何况她出身微寒,哪能没有攀高枝的心?你请狼入室容易,赶狼难呐。”   白婉心底凉凉的。   真又如此,她能做什么?   哭天抢地把人赶走,等到日后,让陆松节参白氏一本?   她握住王氏的手,自哂道:“他若想这么做,我也防不住的。我往后只想好好伺候阿母,和阿母好好过日子。旁的,就不图了。”   见她几乎要堕泪,王氏不忍相逼,长长叹了口气。   “你既定了主意,阿母就不多说了。但你是陆家明媒正娶的妻,戴着陆氏传家的玉镯子,其他人,阿母是一概不认的。”   王氏说着,又捧起白婉的皓腕,那剔透的翡翠玉镯就藏在袖口内,衬得她腕骨伶仃,肤色如雪。   白婉只觉得窝心,柔声道:“谢谢阿母。”   “谢什么,阿母又不是外人。”王氏笑了笑,“你这孩子性子软,竟能说出什么也不图的浑话。哪能什么都不图?阿母还盼着你早日诞下大胖小子,给咱们陆家传宗接代呢。”   提到子嗣,白婉才好了点的心情,又压抑下来。   可她现在不敢拂了王氏的兴致,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与陆松节已非新婚,这么久都没有孩子,哪里是她不愿,是这两年陆松节根本不碰她。   王氏提醒了她,他们感情淡漠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再怀上陆松节的孩子,便是陆松节不喜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一定会对白氏手下留情。   白婉担心自己耽误王氏休息,差丫鬟芸佩放下送来的药膳,又叮嘱她多多惜福养生,便离了辰锦堂。   *   夜里,陆松节破天荒早归。   白婉毫无准备,忙让芸佩到小厨房热了热饭菜,自己披上金丝绣芙蓉上袄,在黄花梨罗汉床旁侍奉。   见他欲言又止,白婉心领神会,一面温酒一面道:“阿母已经同意了,我明儿一早便去接人,陆郎不必忧虑。”   陆松节转了转玉杯,似乎了了桩心事。   “如此甚好,辛苦你了。”   “能为陆郎分忧,是我的福分。”白婉违心道。   她心底却在想,难怪他早归,原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没有张幺妹,她想见见陆松节这“大忙人”,都格外奢侈。   酒是严氏酒楼送来的陈年佳酿,用小火炉烫过后入口醇厚,唇齿留香。须臾后,酒劲方缓缓上头,让人醺醺然。   陆松节小酌两杯,眼眸也莹润起来。他借着泛黄的烛火,见白婉仍站在他身侧。   她神色憔悴,身形伶仃,被重重的袄子压着,瞧着有些可怜。   陆松节突然想到,他们成亲五年,每次用饭,她总是这般立在身侧伺候他。   她素日走步,一步三喘,侍奉时却神色自如,应是不想失了贵门仪态,又发自内心尊崇敬慕他。   难为她今日办了件好差,陆松节便道:“屋内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着了,坐我对面来。”   白婉迟疑,陆松节便歪头一笑,敲了敲檀木案,白婉这才落座。   她见陆松节双颊泛红,薄唇也润泽欲滴,才知他醉了。   她绞缠着锦帕,突然忆起婆母王氏想抱孙子的话。   她嫁他后,一直上孝公婆下顺妯娌,却平白要承受他的冷待,如今还要替他照看姘头,实在难忍心寒。现在,她只求能为陆氏开枝散叶,保住嫡妻荣华,以免日后白氏遭到清算。   白婉咬咬牙,松了外袄,假意凑近他,为他斟酒。   “陆郎,要不再来一杯?”   她的声音和模样一道,让人骨头酥软。陆松节抬眸觑她,又见她借着斟酒的机会,柔荑有意无意碰他的手背。   陆松节的酒莫名醒了大半。   在他印象中,他们已经两年多不曾有肌肤之亲。   非是他不能,是他不愿。   白婉的美在盛京贵女中常夺魁首,他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两人成亲没多久,碍于长辈的催促,他也曾色令智昏,一夜索要她好几次。   可上次她小产,他看到满床猩红可怖的血,只觉心痛难耐。他并不知,女人小产是这副境况。   ……白氏前途未卜,现今不宜要孩子。房事,暂且不必了。   就在白婉又把酒递过来时,陆松节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颇大,把白婉也唬住。她微微睁大眼,楚楚无辜的模样,又让陆松节软了姿态。   “时辰不早,就不喝了。”   他像是刻意拒绝她,桎梏她的手,不允许她再动弹,只叫芸佩撤下饭菜。   但到底是喝了热酒,碰着她后,又没有松开。   拉拉扯扯的,把她抱到了床上。   白婉的心剧烈地跳动,任他欠身倾轧,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时隔两年多,她感觉身下都紧了,先前疼痛的记忆,一点点苏醒。   她的指尖不觉抚上陆松节的面容,停在那颗微红的泪痣附近,长睫微微颤抖。   “陆郎……”   她慵懒地唤他,唤得他心神荡漾。   陆松节喉结滚动,呼吸瞬时灼热。   她有一双含情目,望向他时,总让他有种被深爱的感觉。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对他情根深种,这样缱绻的目光,在昏霭的灯下尤为撩人。   他很想说,不要这么看着他,不要这样呼唤他。   白婉自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玉足蜷缩,惦着子嗣的事情,害怕之余又隐有期待。   她是白家的嫡长女,自小受父母恩养,要肩负起应肩负的责任。   即便她埋怨陆松节,可纱帐垂下,看到他那双妖异的凤眼,和那滴泪痣,她总能陷入短暂的幻想中。   就在她觉得要水到渠成时,门外忽然传来仆从同福的声音。   “二爷。”   陆松节如蒙大赦,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气息仍旧急促。   “对了婉儿,我想起明天上朝还有点事,得准备一下。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扔下这句话,陆松节便出了屋。   白婉怅然若失,蹑脚行到门前,却听陆松节和同福低语。   原不是为了朝中事,这些日子他晚归,全因那张幺妹长途跋涉动了胎气,他离了衙门总要顺道去看望一二。   今日没有去看,张幺妹半夜肚子又疼了。 第5章 小产   白婉橙红的指尖摁在菱花格纹上,不禁低笑。   到底是她的夫君,喝醉了对自己坐怀不乱,但那张幺妹稍稍眉头,他就乘着夜色而去。知道的,说他关切同乡,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幺妹怀的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白婉一点点滑坐在地,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倘若是他的孩子,他会如此上心?她曾怀过个孩子啊,只是三个月内胎象不稳,循着旧俗,不曾对太多人道过。   彼时陆松节才入翰林院,觉着她年轻底子好,还让她帮忙操持庶务,随他一道赈灾。   那是大靖朝百年难遇的一场雪灾,不止京畿重地,各州府也遭了殃。她见陆松节镇日奔走,忙得水都不及喝一口,心疼若苦,便是身子不适,也强忍着不说。   他指挥建粥棚,调度钱粮,她便帮着熬粥,慰问灾民。   也是在那年,她见到了入京探亲,借道来见他的张幺妹。   白婉记得清楚,张幺妹来的前夜,因着官员渎职,夜里冻死了很多人。陆松节正对几个属下大发雷霆,她不敢近前招惹。半个时辰后,张幺妹到了。   他的表情一如六月的天气,赫然转晴。   二人聊的什么,她听不清楚,却十分羡慕,立在旁看了会。   若非张幺妹发现她,陆松节不知还要聊多久。   等她站到二人中间,陆松节却变成了哑巴,半晌不置一词。   白婉先呆不住了,觉得自己多余。她不得不借口穿着单薄,意图打道回府。步子还没迈,周围突然响起喧闹之声,领粥的人群挤挤攘攘,不知是谁推了白婉一把。   她摔倒在地,不及起身,就见面前人潮汹涌,挤挤挨挨,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焦急地护着肚子,慌乱中呼唤陆松节的名字,却见他胳膊正挡在张幺妹头顶,寻找着腾挪的罅隙,潦草搭建的粥棚就这样塌陷下去……   在漆黑来临之前,白婉陷入了昏迷。   是夜,她就小产了。   血淌湿两床被褥,疼得撕心裂肺。可在她承受苦痛的时候,陆松节只于门槛处白着张脸,好似被什么定住了,不肯走过来,同她说半句话。   一直一直,让她独自挨到天亮。   大抵是伤得狠了,她醒后呆滞木讷,连怨气都压抑着,发不出来。   那群灾民闹事的时候,她离陆松节那么近,可粥棚倒塌时,陆松节第一时间护着的,是张幺妹。   白婉自此落下了病根。夜里极爱盗汗,吹着了风,嗓子就发痒。尤其是右腰,总酸胀难耐,需得常年服药调理。   她坐小月子时,陆松节倒是“良心发现”,下了朝便回府陪她,替她试药的苦淡,但她觉得他并没有那么伤心。   他曾非常平淡地对她道:“赈灾一事,你受累了。但你年岁不大,恢复也快,总归能再怀上的。旁的不要多想,好好调养身子。”   说是这么说,往后这两年,却没再碰她。   管家同福曾私下揣度,陆松节是被她小产的模样吓着了。   “男人若见着妇人生产的模样,行房时定会有阴影。不然少奶奶这般花容月貌,二爷怎的不肯瞧一眼?您呐,就不该让他见那血腥的光景。”   白婉无言,实在想不明白,她糟了那么大的罪,他如何有脸嫌弃。   她寒了心,便遂了陆松节意,两年来,和他同床异梦。她以为时间能冲淡许多,至少她现在几乎忘了那时的疼,但他好像仍没走出来。   而且,那些日子白婉浑浑噩噩,等终于愿意出屋散散步,才知他悄悄命人把她为小孩准备的襁褓鞋袜乃至木马手鼓都烧了。   整个府邸洒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她肚子里没成型的胎儿,和那些衣裳玩物般,从未在世上存在过。   ——他其实,根本没期待过那孩子的降临吧。   陆松节离府约摸一个时辰后,倦意爬上了白婉的眉梢。   她好像越来越能接受,因为张幺妹的出现,他的心跟着飞了的事实。只是遗憾今夜没能和他行房,孩子的事扑了空。   她梳洗完毕,便让丫鬟芸佩掌一盏灯,悬在正房外的廊檐下。   芸佩却瘪瘪嘴,不情不愿道:“少奶奶,您傻呢,这会还给姑爷留什么灯?他若想宿在这儿,就不会走了。”   白婉心中一动,是,陆松节现在不是去府衙,而是找张幺妹。   他晚上不想宿在这儿,会宿在哪里?   这样下去,他以后还会陪她过夜吗?   况且,张幺妹尚未过门,他就如此在意。往后他若真的如婆母所言,得寸进尺想纳妾,她该怎么办?   她对陆松节已不抱太大的奢望,但她仍想为白家,与他做对表面夫妻。   芸佩见她呆若木鸡,懊恼地替她整理被褥,又碎嘴道:“照奴婢说,您就不该答应姑爷,把那对母女接到私宅。操持好了,姑爷顶多夸您一句贤惠。若有个闪失,罪过不全都是您揽着。她如今大着个肚子都不安生,往后指不定给您惹什么麻烦。”   白婉自然也想过这层,只是不想面对。被芸佩戳穿,臊的想把脸埋进被子。   “我知道……但外宅离官邸不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还能第一时间知晓。”白婉瓮声瓮气,话到一半又闭了嘴。   她想说,若忤逆陆松节的意思,眼前看似静水流深,万一哪天再发现他和张幺妹苟且,以她的心气儿,只怕难以承受。   “现在说这些还管什么用。”芸佩叹道。   她自小就在白婉身边伺候,心自是向着白婉的。白婉婚后遭的罪,她全都看在眼里。她没有白婉那么规矩,少不得给她出主意。   “不过,您说得也是正理。把人接到近前,总比她在远处使坏的强。左右明儿就见着人了,她们的吃穿用度,奴婢会帮您安排。奴婢觉着,从前跟着老夫人的丫头春桃最机灵,安插给她们,也好给咱传递消息。”   “嗯。”白婉点点头,抱歉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什么,奴婢的命可比您强。”芸佩打趣道,“您还是操心自个儿吧,放着好吃的好玩的不理睬,成日为姑爷臊眉耷眼。”   白婉失笑,自己怎么就没生张好嘴,如她这般伶牙俐齿。   *   芸佩说得不错,白婉留的那盏灯熄了,陆松节也未回正房。只是近寅时,书房传来了脚步声。   他总是如此,把书房当成寝屋。歇息不过半个时辰,便上朝去了。   夙兴夜寐,对她视若无睹,盖因多了个张幺妹。   白婉没甚胃口,早膳浅尝了碗牛乳粳米粥,便驱车前往永宁坊。陆松节回京回得急,只简单把张幺妹母女安置在坊市的客栈内。   白婉戴长及半身的帷帽,才下马车,便见张幺妹母女侯在路边。   张幺妹身长五尺又余,穿着碎花短袄和葛裙,头上用根木簪绾着长发,脸儿尚算清秀,只是两颊瘦削肤色暗淡,又腆了个大肚子,晃眼过去泯然众人。   她的娘亲更矮小,整个人干巴巴的,衣裳已浆洗到泛白,打着补丁,但人收拾得齐整,还戴了条绣花绒抹额,把银发全拢到后脑,想是知道要见白婉,特意打扮了一番。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丫鬟芸佩时,张幺妹仍旧拘谨地搓了搓上袄边沿。等再看到白婉,她更是低下头,不敢和对方直视。   “今儿风大,快别在外头站着,”白婉知她们等久了,不禁道,“陆郎今儿上朝,便托我过来,怪我出来迟,耽搁了时辰。大娘,张姑娘,这里有些吃食,咱们先在客栈里稍作休息,我再送你们过去。”   她的面容虽被白纱遮住,但可以想见,内里定是翩若惊鸿。   她梳着挑心顶髻,簪着银镶玉簪,垂着五彩宝石蝴蝶步摇,穿云肩绣荷月白滚水蓝边上袄,勾银丝印染山水渐变凤尾罗裙,周身金银宝饰,无一不光彩耀目,叫人心醉神驰。   便是那戴了翡翠玉镯的手从袖口伸出,也让张幺妹几要避退三分。   张幺妹没来的自卑,浑无血色的唇勉强扯出条有弧度的线,操一口浓郁乡音回道:“夫人客气了,一切全凭您做主。”   她娘亲孙氏也道:“尚书大人能收留我们娘儿俩,已是天大的恩惠。没承想让夫人亲自来接,老妇我什么准备都没有。这是今早才煮熟的五个鸡蛋,夫人别见笑。”   她着急把盖着布的篮子推给白婉,白婉却是伸手抵住。   “你们的景况,陆郎已说与我听。张姑娘有孕在身,如今年节不好,鸡蛋且留给她补身子。”   她们送礼是客气,白婉若收就是不识大体。   张幺妹两人流亡而来,莫说鸡蛋,便是碗白米饭也弥足珍贵。陆松节一定给她们钱了,不然她们哪里买得起。   白婉并不歧视穷人,只是有点不甘心。   她觉着面前的张幺妹普通已极,如何就入了陆松节的眼?   孙氏却坚持送,黢黑的手爪和白婉几番推搡,以至篮子一松,鸡蛋全掉在地上。有的滚到马路边,被行人不小心踩烂。白的黄的混在一处,差点没让孙氏哭天抢地,怨怼白婉瞧不起庄稼人,暴殄天物。   “大娘,我们真不缺几个鸡蛋,也不是故意扔您的篮子,您逮着我们发什么火?”芸佩见不得她不想送又执意送的假惺惺模样,忍不住回嘴。   边说,边帮孙氏捡鸡蛋。   张幺妹不好干站着,也忙掏出锦帕,和芸佩一道捡。   “是啊娘,咱们昨夜才叨扰大人,这会又给夫人惹麻烦,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她不说,白婉近乎忘了,昨夜她和陆松节在一块。那口吻像是劝慰,又像刻意同白婉炫耀。   白婉按捺心中不悦,哪能让她大着肚子频繁弯腰,便近前搀扶道:“姑娘还是这边等等,让我来。”   张幺妹愈发不好意思,锦帕有意无意划过白婉视线,揩了下微红的眼角,“这事都是我们的不对,实在麻烦您了。”   白婉一眼瞧出来,那是蜀地的锦,苏州的绣。   这样的帕子,她才得了一方,是陆松节端午归家那日送的,她上头绣的是清波菡萏,张幺妹这方是杜鹃芙蓉。   白婉眼前发黑,忍不住问:“姑娘这帕子真别致,哪儿买的?”   “夫人说它吗?”张幺妹诚惶诚恐,将那帕子翻过来,飞了白婉一眼,竟是害羞起来,“说了怕夫人多心……是陆大人送的。但大人说这帕子是他巡边时当地大官所赠,不值几个钱。他公务烦劳,怕我无钱傍身,只叫我若手头紧,就拿去当掉。但我觉得它成色极佳,一时舍不得。”   “是吗?”白婉干干一笑,不动声色地把腰间帕子掖进绦带内。   怪道陆松节会特意给她挑选锦帕,原是借花献佛,双份起送。   她还留着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斥责(捉虫)   觉察出白婉的愁闷,张幺妹竟颇有些自得,乖巧退到一侧,任白婉迂尊降贵,为她捡鸡蛋。   白婉特意给她带了菌菇枸杞鸡胗粥,并着途中在福东楼买的滋补八珍糕。   浓郁的早点香气,加之白婉的谦卑,待五枚鸡蛋归篮,孙氏终于消停下来,又开始对白婉主仆二人赔笑。   “怪老妇我方才嘴臭,夫人大人大量,甭跟我一般见识。我和幺妹吃过了的,房子已退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白婉哪里能同她计较,应承声好。   芸佩却是很不高兴,朝张幺妹母女翻了个白眼。   “呸。”   稍显阴暗的车厢中,白婉和张幺妹心照不宣地别开视线,只孙氏假意热络,叽里咕噜往外倒苦水。   说是张幺妹时运不济,第一任丈夫外出走商感染疟疾没了。好容易二嫁个乡绅,谁承想又闹时疫,不得已顶着大肚逃出村。   如果不是遇见陆松节,娘儿俩怕早就死在半途……   老人一开口就收不住闸,尤其到陆松节,话愈发密了。白婉指尖轻轻抠着身下锦缎包的软枕,纵使不想听,仍声声入耳。   原来陆松节少时家里颇为拮据,张幺妹不辞辛苦,靠做女工和帮人浆洗衣裳供他读书。王氏感念张幺妹的付出,曾给二人定过娃娃亲。   陆松节待张幺妹也极好的,便是后来过了乡试,加之王氏再嫁,手头宽裕后,他外出回来,总会给张幺妹带礼物,陪她聊聊天。   本以为等他高中,二人便能完婚,岂料……   孙氏嗫嚅半晌,发现芸佩脸色已尽阴沉,终于“回过神”,讪讪笑道:“嗐,老妇我这张嘴啊,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做什么?”   “是呢,”芸佩不像白婉客气,讥讽道,“再怎么说,张姑娘已是二嫁妇,难道还想和我们姑爷破镜重圆不成?”   “芸佩,”白婉见她说得狠了,少不得打断,“慎言,还不给人赔礼道歉。”   芸佩气鼓鼓地别过脸:“奴婢偏不。”   因着她这句刻薄话,孙氏和张幺妹彻底安静下来,车厢内气氛尴尬。   缄默了约摸两柱香时间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盛京寸土寸金,人多地少。陆松节所购置的这座私宅却是个三进三出,额外带大花园的宅子,只是碍于周边街道走向影响,布局并不规整。   张幺妹母女方下车,便被那宅院的阔气震慑。   “我滴乖乖,门前的石狮子都比我高。”孙氏比对了会,禁不住道。   张幺妹忙扯扯她的袖口,示意她别说了。   初次相见,她已在白婉面前丢尽脸。   白婉莞尔:“别看这宅子大,里边却未及修缮,现今只将将洒扫出个能安住的厢房,我倒怕怠慢你们。官邸离这儿不远,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孙氏没住过这么大的宅子,哪里有不满意的,忙道:“中,中。”   白婉便引她们入宅院,叫从官邸过来的仆婢过来同她们问安,料理妥当时,已至正午了。   她心情不好,忍到此刻仁至义尽,不再停留,径直打道回府。   路上,她想到什么,又让车夫掉转头。芸佩疑惑道:“少奶奶,您早上才吃这么点,该用午饭了,这又是去哪?”   “我想让冬婶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她那儿价钱公道,活计也好。”冬婶是东安街李氏裁缝铺的老板娘,白婉是她的常客了。   看着白婉这几日尽为张幺妹母女忙前忙后,芸佩不免郁闷:“您自个儿的例银就这么点,替她们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对自己好点不成?”   “晓得晓得,我保证,就做这最后一桩事。”白婉发誓。毕竟是陆松节所托,她不敢失了礼数。   *   马车行过积庆坊东安大街,严氏酒楼二楼雅间。   陆松节微眯眼,确信自己没看走眼,是自家的马车。他摩挲着手中瓷盏,听旁边同僚絮语,一时失神,想起昨夜白婉于床第之间的媚态。   其实从离府后,他便一直惦着。白婉似乎有种魔力,平时忙的时候不碰,就不记得,一旦碰了,就在脑海缭绕不去。   “松节,老师问你话呢。”旁边的徐太安曲食指叩了叩桌面,提醒陆松节。   徐太安年逾二十六,小麦肤色,生得周正俊朗,只是比起旁边金相玉质的陆松节,多了分洒脱不羁。   他们是同年进士,又同为杨修的学生,关系自然亲厚。徐太安现任二品大理寺少卿,亦是寒门子弟跃龙门的典范。   但因着陆松节白氏女婿的尴尬身份,平日几人聚会,总得掩人耳目,再三小心。   陆松节父亲的酒楼开遍盛京,也成了他们秘密聚会的绝佳地点。   陆松节惦着白婉,被提醒后赧然道:“抱歉,方才老师说了什么?”   “你这人,怕不是被窗外什么勾了魂,连老师的话都不听?”徐太安禁不住摇头,“我且问你,这次回朝,怎不借机弹劾刘部堂,反倒连连夸他戍边有功,难道你做白家的女婿做久了,忘了自己为官的初衷了?”   “老师误会了,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贸然出手会打草惊蛇。”陆松节解释道。   刘部堂乃两江总督刘有巽,首辅皇甫冲得意门生,而今主要负责抵御江淮等地的水匪。杨修和徐太安自诩清流一派,与皇甫党势如水火,他们以为,如今敬宗迟迟不动皇甫冲,应是顾忌牵扯南方局势。   但陆松节这些年,没少为刘有巽提供军资和将才,这次又力赞刘有巽,推荐擢拔几名皇甫党的官员,杨修是再也坐不住了,冒着风险也要找他说道一二。   “尚未成熟?”杨修挑眉,气得连连咳嗽,“皇甫党霸权十五年,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乃我大靖朝第一毒瘤。你还要等他们祸害到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   陆松节状似惶恐,态度愈加恭敬:“学生知道,但大靖朝已沉疴不起,如常年卧床的重疾病患,哪能直接下猛药?革新一事真的不宜操切过急。”   “冠冕堂皇!我看你是舍不得家中娇妻吧!”杨修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陆松节的话,“你看看你现在,还是当初我认得那个能写出《陈时弊疏》的陆松节陆翰林吗?他白氏用下作的手段逼你成了亲,你倒真陷进去了。大丈夫为国为民,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是用如此不光彩的手段强迫你娶的女人,京中那么多贵女,你堂堂二品要员,娶谁不行?”   “老师这么说,学生真叫冤枉。”陆松节见他动真怒,忙不迭起身道歉,“学生对那白氏女绝无私情,只是担心圣上仍有意护着皇甫冲,怕您趟浑水,望老师三思。”   二人意见相左,饭局便进行不下去了。   徐太安忙给杨修顺背,怕他气出毛病。   他将一份卷宗拍到陆松节面前,像是替杨修骂他,“松节,你先别急着反驳,看看你这些年极力维护的老丈人干的好事!”   陆松节依言翻阅,倒是桩新案子,牵扯到白氏庶子白萃璋。这白萃璋捐纳官职后仍不安生,流连花丛就罢了,前儿还仗着“朝里有人”强抢民女,打死了那女子家中老父。   但事情很快就被白同赫动用关系摆平,犹如浮毛入海,掀不起一点涟漪。大理寺内,也只有徐太安攥着此案不放。   白同赫利用官威霸虐平民不是一次两次,当初陆松节被棒打鸳鸯,亦是白同赫的手笔。   陆松节不禁想起当年放榜后,他被白同赫约谈的情景。   他坐在太师椅上,语气淡得浑无人味:“乡野村妇罢了,哪里比得上婉儿?松节,你好好想想,是要平步青云,还是为个不成文的娃娃亲和老夫对着干。”   少顷,他又阴恻恻道,“老夫在朝日久,想让那村妇生不如死,实在易如反掌。”   陆松节攥紧拳头,不愿再想,作揖道:“老师,太安,我尚有公务在身,恕不能相陪,先告辞了。”   他每每想走,就会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对内,对外皆是如此。   徐太安忍不住对着他背影讽笑:“老师啊,您瞧瞧,他现在成何体统。”   “在矢志革新的立场上,他是不如你。”杨修捋了捋长须,无奈叹道,“但这场革新,却不能没有他。他哪里是觉着革新不好,不过不想打这场硬仗罢了。他这人看似忠良,却是只‘拙于谋国,精于谋身’的狐狸。”   只要了解陆松节,都能觉出他的虚伪。不论他表面言辞如何恳切,态度如何谦卑,精美衣冠下,藏不住那奸猾与自私。   可若能用好这天生英才,他便是把剑,无往不利。   陆松节行至酒楼外,发现白婉的马车尚在长街对面。他刚看过大理寺的卷宗,心中不快,才被她昨夜行径勾起的一丝邪念,此刻已消磨殆尽,并不想和她打招呼。   陆松节正要上马车,背后突然传来刻意掐着嗓子的温柔女声:“陆哥哥。”   “幺妹?”陆松节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张幺妹和孙氏一道出来的,仍穿着早上的旧葛裙,眼角微微泛红,似乎刚哭过。   陆松节舒展稍稍眉头,打趣道:“一日不见,怎么成小哭猫了?”   张幺妹忸怩不语,孙氏便抢着她话头道:“有什么好隐瞒的,不过是被夫人嫌弃咱从乡下来,把婆子我好心送她的鸡蛋踩个稀烂,还嘲笑咱没见识。谁叫咱娘儿俩寄人篱下,没见过京城里边的风光……唉,有个住的地方就成了,松节,你也不必给安排那么大的宅院,叫夫人找几个仆婢捉弄我们,叫我们自个儿出来买米。”   “娘。”张幺妹忙打断她,“您别胡说,夫人待我们已很好了。”   陆松节视线下移,果见张幺妹手里一个米袋子。   他凤目鲜见的露出愠意,语气也染了层寒霜:“她若真这般不知礼,便是我教养不周了。买米一事交予我,你们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中”是“好的”的意思,是北方环京地区的方言说法。 第7章 嚼舌根   “别介,陆哥哥。”张幺妹轻咬下唇,不安道,“夫人今儿亲自来接我,我已经很知足了。若因为我让你们闹不和,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掀了睫羽,又楚楚可怜地望向陆松节,伸手去碰他的袖子,撒娇般道:“其实是那个叫春桃的姑娘背着夫人为难我,可能夫人不知情。陆哥哥,求求你,别怨夫人。”   她从前求他,便会轻轻摇他胳膊。但现在,陆松节总会不动声色避开。   他唇角挑起个弧度,状似安抚。   “好吧,你素来心善,此事就听你的。”   张幺妹五指顿在半空,愣怔片刻才回神。她突然看到自己隆起的小腹,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是他的未婚妻。   他虽对她礼遇有加,但态度和从前比,早已疏远不少。昨夜来了,没待多久就匆匆离去,即便从客栈那儿上朝,路更近些。   陆松节只当没看到她的失落,复又笑道:“幺妹,大娘,我就不应说让你们自己回去的浑话,上马车,我送你们一程。”   张幺妹迟疑不动。   “怎么?”陆松节垂眸盯她,发现她手里有方帕子。她纠缠着帕子,偶然露出鲜明的绣图,陆松节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   张幺妹这才又噙泪道:“陆哥哥,还是先送我到典当行吧。我先时初到盛京,没有盘缠,和你同行那大官便送了我些江浙的特产,我觉着这帕子漂亮,留下用了,谁知今儿夫人见着,却十分不快……许是觉着我乡巴佬,不配用这稀罕物……我不怨夫人,我只是不想惹她不高兴,让陆哥哥为难。”   “她还如此对你?”陆松节凤眸微垂,才缓和的神色又沉下来。   旁边的孙氏见他表情不善,忙添油加醋道:“幺妹说轻了哩,夫人对咱表面客气,背地里却让她身边的丫头笑话幺妹是二嫁妇。二嫁怎么了?幺妹肚子争气,能生养。”   张幺妹不免抽噎,示意孙氏别帮腔,她真的不怪白婉。   陆松节仔细审视了会,忽地攥住张幺妹手中锦帕,猫腰,替她擦了擦泪痕。   他点了泪痣的容颜仿若含情,语气比之前更显宠溺:“不过一方锦帕,想用便用,有我罩着,她以后绝不敢说你。”   他瞬时的温柔让张幺妹恍惚,一别经年,他似乎更光彩照人,对上那双眼眸,她仍忍不住心神荡漾。   “可陆哥哥,你千万别告诉夫人,免得她以为我在背后嚼舌根子,给她穿小鞋呢。”   张幺妹弱弱道。   “好。”陆松节点点头。   转过脸,陆松节眼底又阴恻恻的,藏在阔袖中的拳头攥得指节泛白。   他和白婉做夫妻久了,从前的事也记不分明。若非张幺妹提醒,他几乎忘了,白婉的心气儿一向很高。   盛京与他相熟的,不相熟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为何与白婉结缘。那年他高中探花,正欲回乡报喜,却被白婉榜下捉婿。   她立在临水茶舍上,遍身罗绮,环佩玲珑,见着他便如见到错过十世的恋人,不顾男女大防,指尖轻轻抚过他眼角微红泪痣。   她像是朝他唤了声什么,只是他失神听不清。可他觉得,在那个瞬间,他被她选上了。当夜,他便被白同赫约谈。   白同赫能做出霸虐平民,威逼恐吓的“好事”,白婉怎会如他素日所见,温婉乖顺,宽和大度?   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只是让她照看同乡,她便露出邪恶本性。是他冷待她日久,疏于对她的约束了。   隔着一条街,白婉从裁缝铺出来,恰好见着陆松节扶孙氏上马车,在他之后,张幺妹抚着大肚子,宛若他身怀六甲的小娇妻。   白婉好似被什么刺了下,不得不别开视线。   随后,陆松节与张幺妹一行走远。   “姑爷怎会和那乡野村妇在一处?”芸佩愤愤咬牙。   “兴许是个意外。”白婉语气平淡,其实,只要两人不舞到她面前,她大可睁只眼闭只眼,但方才见着张幺妹的肚皮,联想昨夜与陆松节短暂的缱绻,白婉一时心酸。   她是不讨陆松节喜爱的,张幺妹什么都不必做,已经得到他的全部疼惜。倘若她长久不能怀上他的孩子,以后会不会被他以七出之罪休掉呢?   *   陆松节料理完私宅之事,回官邸时已是傍晚。   尚未穿过二院垂花门,便听里头传出男人的哭声和凶狠的犬吠。   尚书府中,只有他大哥陆谨身养着条名叫“阿来”的灰蓝色毛的松狮犬,也只有他大哥心智如同六岁小孩,会不顾体面放声大哭。   陆松节加快脚步,才绕过假山行到荷花池畔,就见白婉正抓着阿来往木盆里摁。   她绾着袖口,一手皓腕抓住阿来的前肢,一手捏着它后颈,粉面涨红目露狠光,犹如屠夫般欲夺狗命。   阿来亢奋地吠叫,挣扎得厉害。   “白婉!”陆松节不作他想,上前便打开她。他力道奇大,打到白婉手骨,白婉疼极撤力,阿来顿时溜了,临跑前不忘用爪子划白婉胸骨,华服上赫然一道血印子。   白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若非及时攥住陆松节上衣,便要摔进池子里。   陆松节鲜少如此失态,唤她全名。   见她欲倒,还是又抓着她,联想今日她瞒着他对张幺妹母女做的种种,一时恼道:“你为何背着我欺负大哥?阿来又犯了什么错,你何故要杀它?”   “杀?”白婉前胸隐隐作痛,被他的目光震慑,实在不明白他的怒意从何而起。   他有一双多情眼,却生了张凉薄的唇,一字一句,都如在剜她的心。   不等白婉站定,他又放开她,冷道:“婉儿,你不必与我装傻,往日我不在府上,并不知你背地里如此做派。大哥心智不全,你不多帮衬,反倒背着我欺侮他,实在没有规矩。”   白婉稍加思索,才反应过来。   “陆郎……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方才是在帮阿来洗澡。”   阿来一跑,陆谨身便不哭了,追着阿来也跑。白婉现下没个帮解释的人,但她觉得陆松节今日举止反常,被他呵斥,她只是昂首立着,不肯向他屈服。   陆松节是个护短的人,尤其对这一母同胞的哥哥。但陆谨身特别爱闹腾,白婉喜静,不常和他来往。   今日她回府恰好碰到陆谨身,见他训斥阿来滚泥坑,才答应帮他给阿来洗澡。   陆谨身哭,也是因为听恶狗吠叫,吓着了。   白婉自己还因为阿来的挣扎被溅了半脸泥点子,不承想差点就能把阿来送到盆里,却被陆松节突然打断,劈头盖脸一顿诘问。   陆松节环顾四周,狼藉的木盆,外溅的热水,很快便反应过来,是自己太冲动。   他先看到徐太安的案卷,再听张幺妹诉苦,对白婉憋了火,情急下才不分青红皂白。   可他觉着,自己是该让她长长教训,杀杀她的锐气。   “真相如何,我姑且不论。我只问你,为什么不仔细挑选送到私宅的下人,让她做出仗主欺客之事?”   陆松节盯住白婉,径直把私宅佣人打发张幺妹母女自己买米的事说了。   白婉苍白的脸露出一丝惶惑。   陆松节忍不住加重口吻:“婉儿,我把她们母女交给你,并不是想看你针对她们。你替我看顾周全了,我自是感激,可你如此做派,我焉能不生气?那厢用什么仆婢,你不必再管,我另行安排吧。”   白婉被他说得眼前发黑,缓了会,终于道:“我没有。”   她抬眸视他,心底一哂。   原来他一进门就冲她发难,是因为张幺妹。她便说呢,他素日恭顺,对她向来和颜悦色,怎会如此反常。   女人的枕边风吹起来真要命,何况他的小青梅所吹。这才接到外宅不满一天,他对她的态度便已急转直下了。   他会信她的解释吗?   她肤白无瑕,受了委屈,眼眶明显泛红。但她向来倔强,不喜在他面前落泪,只是眼底晶莹晃动。   陆松节张了张唇,不知怎么,亦有些揪心。   他还没开口,便又听白婉梗着颈项道:“春桃心灵手巧,做事爽利,是我精心挑选给张姑娘的。我不知她做了什么,但若真对不住张姑娘,也请陆郎看在她服侍我多年的份上,不要苛待她。”   她竟不承认错误。   陆松节安慰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张幺妹无意挑事,更多的指摘,他也不想和白婉对峙。他微合眼,语气愈发的淡:“既然不想让我处置,人便交予你,往后别让我在府里看见她。”   视线又停在白婉的前胸,薄袄上的锈红色越来越深,浸透浅黄色的锻料。她是受了伤的,他再说下去,被阿母王氏发现,就不好了。   他压抑自己的不悦,试图拂去方才胡乱发火的痕迹:“罢了,婉儿,不高兴的事先放一放,你身上沾湿了水,我先陪你回屋处理一下。”   他碰她,白婉却别过脸。   他应是知道自己今日不体面了,又恢复从前那副谦卑的姿态。但白婉已经看清楚,他和张幺妹一样,在这谦卑中,藏了对她的厌恶。   也难怪张幺妹会对付春桃,应是怕自己刻意安排人监视她。   作者有话说:   在微博的瓜田上蹿下跳一整天,吃撑了。   来这里胡言乱语一下⊙▽⊙~   因为作者知识储备有限,上一章刘部堂的内容借鉴了《大明1566》的胡部堂。是个非常次要的配角,几乎很少出现,但还是要声明一下~   另外,男主陆松节还有以后的配角的人设会参考一些大家比较熟悉的历史名人的史料,如果用到什么史料需要备注,作者都会在有话里说清楚的~   所谓怕牵扯南方局势,就是南边有总督替皇甫冲打仗,敬宗就不敢动皇甫冲。 第8章 劝和   她为什么如此在意张幺妹?白婉忽地觉得自己愚蠢。   她什么都没做,就被泼一身脏水。对待小人,不该眼不见为净?   “我自己处理就好。”白婉不想和他撕破脸,但骄矜的脾性让她无法冷静,淡漠地丢下句话,便要走开。   饶是陆松节迟钝,也听出她的不悦。他本就压抑情绪,更觉她不知礼数,下意识拽住她胳膊:“婉儿,你还在流血。”   他收敛了素日虚伪的温柔,逼视白婉,无声压迫她,仿佛在提醒,差不多得了,乖乖顺杆子往下爬,别叫事情闹大。   白婉不禁嘲讽:“我有药,陆郎既觉得我心胸狭窄,又何必在意这些?”   她还是不肯低头,陆松节也拉不下脸,更不能让她自己走,叫王氏听到,说他苛待她。   惹王氏不快,陆松节便是不孝。不孝,在大靖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轻则被劾德行有亏,重则乌纱帽不保。   争执间,陆谨身拽着狗链回来了。   他见白婉背对陆松节,眼中含泪,忙把阿来拴在柳树边,跑过去护在白婉跟前,警惕道:“弟弟,你欺负婉儿!我不准你欺负她!”   陆谨身喜怒浮于表面,虽然和陆松节有相似的眉眼,但瞧着总比陆松节生动真挚。   他喜欢谁,就向着谁说话。阿来随主,也激动地狂吠。   陆松节终于肯定,他对白婉戏弄陆谨身完全是误判。他不得不解释:“大哥,误会了,我哪敢欺负她。”   陆谨身只知白婉要哭,又受了伤,笃定他撒谎。   “什么误会,你刚才明明打了婉儿。你快给婉儿道歉!”   他正直的声音几乎能穿透二院,再闹腾下去,满府的人必然都会知晓。陆松节忙换了副顺从的笑脸:“好好,婉儿,是我不对,请你大人大量跟我回屋,原谅我好吗?”   白婉早已清楚他的凉薄性子,知他突然低声下气并非真心。   但外人到场,她抿了下唇,不好再声讨他。   白婉勉强扯出个笑容,陆谨身便跟着笑。   “好吧,既然婉儿原谅你,我也原谅你了。”   白婉便和陆松节回到正房,他的温顺果然消失无踪。   白婉坐在凳子上,见他到处翻箱倒柜,明明是个体面人,偏偏弄得四周哐当作响。   每一声,都像在发泄愤懑。   终于,他从梨木柜上找到那瓶创伤药,踅身过来。夕阳穿透窗棂,映照在他如玉的面容上,长睫在眼睑处投出大片的阴翳。   白婉总觉得,此刻的他有点儿骇人。   陆松节一语不发,坐在她对面,豁然扯开她紧紧系着的衣襟。血腥沾染他修长的手指,如油彩般,让他有了些颜色。   白婉因他粗鲁的举止疼得溢出眼泪,忍不住嘶了声:“陆郎若是不愿替我上药,不必勉强。”   他已掀开她的衣,看见几道抓痕沿着锁骨往下,几乎透骨。白的白,红的红,想是会疼得厉害。   陆松节便不回她,继续上药。   他把药粉撒在指腹,一点点地摁在她破损的肌肤上。手很凉,身子却是滚烫。   其实他并不想对她发火,只是讨厌她两面三刀,欺侮张幺妹母女。回府闹了这一出,该发泄的都发泄了,现在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他缓了语气:“婉儿,你素来识大体,应该知道,身为二品官员之妻,有无数双眼盯着你,若做得不妥,伤的岂止是你的脸面?幺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城府心机,你不该这样待她。”   果然,人前装模作样,关起门来就敢规训她。可她不知张幺妹对他说过什么,真是百口莫辩。   “所以,陆郎是觉得,我为人阴险?”白婉凉凉道。   陆松节倏地停下动作,抬眸视她。此刻她轻咬朱唇眼尾噙泪,仿若欲拒还迎,与昨夜劝酒的媚态如出一辙。他没来的烦躁。   “我只是告诉你以后该怎么做,至于你的品性,我哪敢评判?”   哪敢评判?白婉几要失笑,他评判张幺妹不是很娴熟吗,知她“没城府无心机”,天真善良极了。   短暂的沉默后,陆松节继续上药,白婉也扭过了脸,不想再看他。   外头丫鬟突然通传,王氏让他们夫妇到辰锦堂吃晚膳。   白婉忙摁住处理完的伤口,系上盘扣。看陆松节的表情,也不是很好。外人称道他孝顺,可他并不喜见王氏,甚至畏惧她。   白婉揣测,是王氏常不待见他的做法,他怕累及名声,为了避免冲突,才和王氏日渐疏远。   被王氏破天荒的邀请,定然是因为两人的争执,闹到王氏那去了。   陆松节等了会,等白婉用脂粉掩盖住脸上的憔悴哀伤,才和她一道出门。白婉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直到回廊转角,陆松节表情才生动起来,刻意等白婉走近,与她并排入屋。   白婉诧异,但仔细一想就反应过来,他又在逢场作戏。   “娘,我瞧您气色比前几日又好些,可有按时服药?”陆松节一进来,就夸张而热络地上前对王氏作揖,语气格外恭敬。   陆谨身坐在旁边,朝他做鬼脸。   “你还知道是前几日!”王氏不吃他那套,咳嗽着生气道,“我体恤你公务烦劳,免你晨昏定省,你倒好,把问安的事全推给婉儿。今天更是威风极了,回来便呛呛,害婉儿被抓伤。”   王氏又心疼招呼门槛默立的白婉,“婉儿,到阿母近前来,让我瞧瞧,你伤得如何?”   白婉忙乖顺地坐过去,安抚道:“不碍事的,陆郎适才给我上过药了。”她并非真想给陆松节开脱,只是不想让事情进一步扩大,让陆松节记她的账。   孩子的事尚且没着落,却为着别的和他不痛快,白婉心里不是滋味。   陆松节垂首青着脸色,没说什么。她们婆媳亲厚,他早习惯了。王氏看了白婉的伤,果然又是一通数落。他沉默着,坐到陆谨身旁边,开始用饭。   王氏嘴里埋怨陆松节,席间却也替他说话。   “婉儿,今儿这事虽是松节不对,但他护你大哥的短,你也别全怪他。”   陆松节扒饭动作稍顿,为自己突然成话题人物尴尬。但他不能阻止王氏说下去。   白婉几乎没有从陆松节嘴里听说过他的事,倒有些好奇。   “别看你大哥现在这样,当初他学问可比松节还好,模样体格,哪哪都强……”   白婉只知道王氏改嫁后才做的严璟的妾氏,原来她二嫁前,也是别人的掌中珠。陆松节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待人和善,更十分喜爱王氏,自己吃混着沙土的酱菜下饭,却舍得给王氏买羊杂做汤,供养两个儿子读书。   有一年,他趁农闲挑炊饼到镇子上卖,被一匹不知哪来的枣红马撞伤,乃至卧床不起又无钱医治,只得躺床上哼哼。   闻说枣红马的主人是顺天府某官的嫡子,混不吝的二世祖。陆松节气不过,不顾陆谨身的劝阻上门讨说法,却被对方雇人殴打。陆谨身是护着他,才被打成个傻子。   陆松节的父亲也没能熬过那年冬天,活活痛死了。   陆松节的性子就是那时候变的,从调皮捣蛋嫉恶如仇,变成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狐狸。他认为是自己害的陆谨身,故而看到白婉“欺侮”陆谨身,才如此激动。   白婉不知陆松节有如此悲惨的过去,忍不住瞥他一眼。陆松节却几乎要把脸埋进饭碗,筷子捅向瓷碟边缘,夹了半天夹不到菜。   他耳尖红红的,窘迫得有些好笑。   白婉的气莫名消了点。   王氏视线在他二人身上稍作停顿,见自己的劝和有效,方莞尔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说开了就好。松节,你别光顾着吃饭,看看婉儿,回家这么久,到底有没有碰她?阿母我年纪大,身体又差,你是不是要等阿母死了,也不肯叫我抱上孙子呐……”   陆松节终于从尴尬中爬出来,恭顺道:“是儿子的不是,儿子知错,会加倍努力。”   “嘴上说努力,老在书房睡算怎么回事?你当阿母是个瞎子,不知道你半夜去了哪?我告诉你,今儿夜里就给阿母搬回正房去,阿母以后会让张嬷嬷在外头盯着,若是今年还不能让我见着乖孙,我便向全天下人告你,治你个不孝之罪。”   王氏下了死令,陆松节忙不迭应承。饭还没用毕,即刻让同福把书房的被褥枕头搬回正房。白婉却有些不安,陆松节两面三刀,是有反骨在身的,也不知王氏这么做,会不会适得其反。   可王氏只是有心帮她,也免她为他常年离居而忧愁。在陆松节心底,被治不孝之罪,应比和她生个孩子更难接受吧。   饭毕,两人从辰锦堂出来,便成了被赶上架的鸭,由王氏乳娘张嬷嬷领回正房。   门被推开,张嬷嬷立在外头,和善笑道:“二爷,二奶奶,婆子我和几个丫头给你们守夜,需要叫水只管吩咐声。”   随即灯盏被人点亮,大门从外落了锁。明间内,白婉和陆松节相对而立。   他们新婚燕尔时,公爹严璟、王氏便是如此相逼,他们才有的第一个孩子。不过那时候白婉以为,陆松节是喜欢这么做的。   这次,白婉终于从跃动的烛光中,看清了陆松节的隐忍抗拒。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下药   白婉眸光稍暗。   就算要为白氏筹谋,也该水到渠成,既是为了孩子能得到父母的珍视,也是为了以后提及孩子,陆松节能体谅她的付出,对白氏存有恻隐之心。   王氏劝和的激进做派,她并不支持。毕竟强扭出来的瓜,她已经咽过,滋味格外苦涩。   白婉试图打破僵局,先动了身:“陆郎若不情愿,便先歇息吧,阿母那边我明早再劝劝,兴许能让她改变主意……”   她越过他,还没走进次间,突然被陆松节推倒在罗汉床上。鎏金步摇磕到光滑的梨木,发出清脆的响动,下一秒,支摘窗被他放下,隔绝了外面婆子丫鬟的视线。   白婉错愕,睫羽翕动:“陆郎……”   陆松节食指并着中指浅划过她的鬓角,神色晦暗不明:“难道不是你向娘诉苦,才有今夜的福气?婉儿,你明明比谁都想再怀个孩子,为何与我装模作样?”   饭桌上,王氏字里行间都是对他怠慢白婉的审判。仔细想想,若非白婉在王氏面前抱怨他把外宅借给张幺妹母女,王氏怎会突然着急?   白婉在他面前装温婉乖顺,实际根本没打算善待张幺妹,打的一手好算盘!   依王氏的性子,他糊弄一两次尚可,长久了总归糊弄不过去。除非他彻底断绝这门婚事,远离王氏,但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这么做。   她逼他的,便怨不得他了。   不顾白婉挣扎,陆松节掀起她的真丝马面,抵住她一条藕白长腿,单手抓住她双手的腕部,压在罗汉床上。   煌煌烛光里,陆松节鸦色长发披散,挑起的唇角笑容凉薄,那滴盈盈的泪痣,又为他添了三分邪狞。   他从来都不是人前的如玉君子,舍了这身皮囊,只是个被欲念操控的败类而已。   他热切地爱慕权势,并非为国为民,而是为了能在被诸如那二世祖欺侮的时候,能够反击回去。他厌恶白氏,厌恶那些高高在上,弹指间决定百姓生死的士大夫,但他又不得已地努力成为他们,甚至不惜一切保住他的地位。   他素来觉得白婉以他为纲,不会对他耍心眼。她耍了,他自然要尽丈夫的责任规训她。   白婉这才知道,他是真的怒了。被强迫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毫无准备,干涩难耐,他却毫不怜惜。   上袄还裹着身子,他也不碰,只逮着下面撞。   白婉很想攥紧什么东西,偏偏罗汉床上滑溜溜的,指甲抠着梨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最后只得去掐陆松节的背。他觉着疼,便让她加倍偿还。   到此刻,她终于有些恨他。   两年未做,夜里叫了三回水,等折腾毕,陆松节只任她在床上蜷缩着,自己披上外袍,差芸佩到小厨房准备参汤。   陆松节腰间的玉佩都在这过程中碎了一地,他踩过那些碎片,坐在床边,无声地看着白婉。   她把自己裹紧新被褥里,略显忌惮地瞪他,那模样像极刚被人侮的烈女。陆松节方才全在她身体里释放了,正是餍足气消的时候,自顾自斟了盏茶,慢饮一口。   “婉儿,方才算我鲁莽,人嘛,总有不痛快的时候,你何必这么看着我?”   “我们是夫妻,我遂了你的意,你不喜欢吗?”   他总如此,转眼又变个笑脸人,让人打不得骂不得。但白婉不忿的,并非和他圆房,她只觉得他方才并没有将她当成妻子,亦或是平等的人对待。   她哑声道:“我从未说,自己想要这样,亦没有和阿母诉苦。陆郎,你凭什么污蔑和强迫我?”   “娘向着你,你说怎样就是怎样。”陆松节放下茶盏,并不认为自己怀疑错了。   他略一思忖,又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惹恼白婉再让王氏数落,也够他头疼的。陆松节便挪到她跟前,白婉下意识向里缩。   陆松节皱眉,强将她上身揽过来,替她撩了撩濡湿的发:“婉儿,难道你要一直跟我怄气?若日后你肚子里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也这么恨我?好似我犯了该天打雷劈的大罪。”   白婉被他圈在怀中,见他言辞恳切,稍稍放松戒备。   倘若他能一直如此,她自然不会怨愤。至少他平时待她,一直彬彬有礼。   “没有。”白婉委屈地瘪瘪嘴,“我并不想和陆郎闹不快。”   “这就对了。”陆松节捏捏她的脸蛋,哄孩子般道,“婉儿,你我现在都累了,让这件事翻篇吧。幺妹是我同乡,曾对我照拂有加,希望你以后能和她好好相处,勿让我再烦心。往后我交代你的,你也好好办就是了。”   他的语气明显温柔,虽然白婉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被哄得心软,便乖巧地道了声好。   不一会,芸佩端着陆松节吩咐熬的乌鸡桂圆参汤进屋,绕过屏风,见他们夫妻在床边握手叙话,识趣地将碗至于一旁的条桌上,退了出去。   陆松节放开她,走到桌前。他扭头瞥了眼白婉,发现她神色疲惫,目光空洞洞的,并未看向他。他恰好背对白婉,忙悄悄从袖侧取出包药粉,倒进参汤中,用汤匙搅了搅。   无色的粉末融入清汤,宛若没有存在过。   这是自白婉小产后,陆松节托人寻觅的奇药,据说服用后可干扰妇人行经,但不会损伤根本,停服后身子便会恢复如常。且此药色泽清淡,混入寻常膳食不易觉察。   朝局大势瞬息万变,他尚未清楚自己该如何,亦不能让白婉在此刻怀孕,以免日后白氏遭清算时,她为了个孩子难分难舍,干扰他的计划。今夜的表现已足够让王氏放松警惕,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陆松节想,谁让白婉心急,给她下药也是迫不得已。   他才缓和她的情绪,又殷勤地献上参汤,白婉撑着身体坐起,心底有了丝暖意。   “婉儿,你别动,让我来吧。老参是我从江浙带回的,补气效果最好了。”陆松节似体恤她,将她摁在床头,耐心地吹了吹参汤,自己先试了口冷热,才喂白婉。   白婉掀睫视他,默默地喝汤。   他还怜她气虚,好像也没那么坏。   唉,白婉有点懊悔,好在他愿意软了姿态哄她,不然她差点就把事情弄砸,和他生分了。她贵为高门嫡女,气性大,但眼下更重要的,还是为陆氏开枝散叶,光耀白氏门楣,哪能天天耍小姐脾气。   近上朝前,陆松节抱着白婉眯了会。夫妻间难得的温存,叫白婉心里抹了蜜似的,待陆松节悄悄起身洗漱,她也忍着倦意,为他准备朝服。   她纤细的手指为他系着衣襟,指甲无意间掠过他凸起的喉结,忍不住顿住,被他低头看见,又害羞地别过脸。   陆松节淡笑,凑近她,压低声音:“我人也是婉儿的,有哪里摸不得?”   白婉双颊瞬间红透了,他这人坏时很坏,撩人时又叫人心尖酥麻。   待他上朝去,白婉才回屋睡回笼觉。不知道为什么,喝完那碗参汤,身子尤其惫懒,等晌午起来,不适感才逐渐消失。   王氏特别高兴,差张嬷嬷送来诸多补品,叮嘱她从现在开始就要加倍养生,为迎接孩子做准备。   甚至是陆谨身牵着阿来邀她去放风筝,也被王氏劝住,只让白婉多多散步,但不要跟陆谨身又跑又跳的。   白婉安慰完失落的陆谨身,转身,便见严璟的大房周氏笑眯眯地行了过来。白婉婆母王氏乃严谨宠妾,可惜身体差,而这周氏身体健壮善谈,操持庶务是一把好手。但周氏的心全扑在经营上,直到三十多才生了个女儿严宁棠,在严家地位不如王氏。   周氏出身亦是低微,何况严家如今沾着白婉夫君陆松节的光,她平日对白婉自是和颜悦色,巴结还来不及。   白婉与陆松节再圆房的消息,她一早便知了,也上赶着送礼。不过,也不全为了送礼。下个月安国公生辰宴,周氏得了请帖,又是高兴又是忧愁,左思右想还是得靠白婉。   “婉儿,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像我,从来只围着酒楼田庄,染一身的俗气。我现在年纪大了,只想给宁棠找个好夫婿,可她随我,不会打扮又不通文墨,练琴也练不好。我听说你弹琴很厉害,穿衣举止又最得体,望你帮帮宁棠,叫她别在宴会上丢了面,最好是能打动那些个公子王孙,也不枉我栽培一场。”   周氏说得恳切,白婉没理由不帮。白婉亦熟知严宁棠,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姑娘,有股子她年轻时骄纵的气焰。唯一不同的是,严宁棠人来疯,没有半点世家女的规矩。   严家是商户,这几年才平步青云,入了盛京世族的眼。哪像白婉,对世族的人情往来司空见惯。何况陆松节待这小妹甚好,她帮严宁棠,也能让陆松节高兴。   她们正说着,芸佩却很不高兴地进屋道:“少奶奶,外头有朵白莲花要见您。”   白婉被说懵了:“白莲花?”   芸佩见周氏在侧,走到白婉跟前低声道:“就是那表面可怜无辜,背地里说您坏话的张幺妹。”   “她呀。”白婉见不到她,心气和顺,听到她的名字,果然就心口闷堵。但也不得不见,毕竟陆松节再三告诫,不许她苛待张幺妹。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把好不容易缓和的夫妻关系再弄僵了。   白婉让人进来,让周氏继续说安国公生辰宴的事,半晌,才发现那张幺妹竟然就站在不远处,不知听了多久。   她抚着自己的大肚,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若非白婉及时发现,差点就叫她逮住把柄。   “快进屋,可别吹着累着了。”白婉匆匆上前搀她,张幺妹却忽然掏出锦帕,红了眼圈,“夫人,我有愧,实在没脸见您。” 第10章 冲动   她突然又演上,白婉笑意不禁僵了一下,“好端端的,到底怎么了?”   张幺妹抽噎道:“昨儿我和娘在外买米,遇见陆大人,不知娘说错什么话惹大人生气,把夫人支派过来的春桃姑娘斥了顿,打发走了。夫人,幺妹绝没有和您过不去的意思。是我娘不知轻重,我没劝住。”   她竟一把火烧向亲娘,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难怪这会子来这儿哭哭啼啼,想是怕和自己伤了表面和气。她也许不知,陆松节早就三令五申,不许白婉苛待她。   白婉讪笑,忍着不悦道:“你这么说,反倒让我怄死了,春桃是我的人,叫你不舒服,我当然有错。”   她再三安抚,张幺妹才止住泪,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芸佩禁不住抱怨:“就你爱流马尿,为你挨骂的不是我们少奶奶?”   张幺妹神色自如,像是没听见,随白婉进了明间。周氏眼神异样,和她打个照面,不再嗑瓜子,起身告辞了。   张幺妹抚着肚子,环顾四周,但见寝屋对面书架上满满当当,条桌一侧,立着真丝绣杜鹃芙蓉五扇屏风,屏风前置着一张焦尾琴。琴身光泽油润,不染尘埃,可见主人常常用着,并爱护有加。   张幺妹听陆松节说过,白婉多才多艺,尤善抚琴。不像她,出身微寒,别说弹琴,连字都认不得几个。   她不禁想起,昨夜和孙氏聊的话。   在陆松节毁约娶白婉后,她也曾死过心的,尤其是见着白婉后,自卑便如无形的大掌,压得她透不过气。但孙氏劝慰她,陆松节既然肯接她们母女入京,必是对她存有旧日情谊。   她两次嫁人都克夫,又怀着孩子,如陆松节这样的倚靠,往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干嘛认命放弃?   再者,如果不是白婉榜下捉婿,她就不会被父母卖给商户,也不会再嫁乡绅,捧着大肚子颠沛流离。   如果……张幺妹垂眸,纠缠着丝帕,又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初她嫁的人是陆松节,现在漂漂亮亮坐在此处供人服侍的,就是她了。她才该是尚书夫人,而不是遭人耻笑的二嫁妇。   白婉从她这儿抢走的,她定要连本带利,全都夺回来。   想到这里,张幺妹的自卑又稍稍收敛,眼底恨意一闪而逝,抿了口白婉递来的香茶,莞尔道:“方才我听夫人说,要教府里的姑娘弹琴,我今儿来,其实也是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我自小在出云县长大,来了盛京才知道,这京里的人都讲官话。我不张嘴便罢了,一张嘴,就全都露了馅儿,出去买东西,贩子都逮着我短斤缺两。夫人菩萨心肠,能不能教教我?”   她边说,边打量白婉的表情,不等白婉回答,又楚楚可怜道:“若是嫌麻烦,夫人就当我胡言乱语罢。”   “我当什么大事,”白婉失笑,“不是我嫌麻烦,是我不知怎么教你。弹琴尚能看琴谱,论说话,里边的学问可大了。”   白婉哪里愿答应她,若答应教了,她几乎天天过来,给自己添堵。   张幺妹即刻堕泪:“是我考虑不周,痴心妄想了。”   她眼眶一红,白婉便知不好,等回头见陆松节,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自己苛待她的瞎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婉复又莞尔:“倘若你肯吃苦,我这有本《三字经》,倒可以让你先读着。”   张幺妹即刻转喜,一再感谢白婉。因着这事,白婉午后不得歇息,尽教她念书。见她蠢钝,怎么都学不会,白婉还得和颜悦色,怕她哭哭啼啼。   到晚膳时,芸佩实在看不过去,假意咳嗽了好几声,才把张幺妹送走。   白婉本想好生休养,为着教严宁棠弹琴,张幺妹念书,反倒比之前更劳碌。而陆松节自那夜后,一直到月底休沐前都不见人影,亦不知忙的什么。   白婉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躲自己。但他离府前,与她缱绻温存,又不像是伪装。她无暇细想,算着自己月信的日子,只期盼那夜陆松节能在她体内种下果实。   六月初,小雨沥沥淅淅,芸佩撑着把骨伞,护着白婉下了马车,步入积庆坊东安街李氏裁缝铺,来取白婉给张幺妹母女定制的衣裳。   张幺妹的肚子越来越大,原先的旧袄已不合身,穿白婉的亦不合身。白婉一气儿定制好几套,便连冬衣都备着了。她事事小心,处处忍让,只为让陆松节知道,她是“识大体”的。   芸佩取过衣裳,便如临大敌,里三层外三层细细检查,白婉笑道:“冬婶的活计你不放心?哪里要这么仔细看呢?”   “若是我穿,破了个洞也不碍事。偏是给那村妇,我自然得一万个小心,别叫少奶奶又给她抓着把柄。”   白婉摇摇头:“小题大做,她近来安分得很,兴许是我们把她想差了。”   “也就您缺心眼,她这是没逮着机会。”芸佩厌道,“我看您不如也学她,跟姑爷说两句坏话,叫她生了孩子从哪来回哪去,别叫咱们帮着养闲人。”   “回去?”白婉失神,她倒是没想过,但陆松节舍得叫人回去吗?   她们才将衣裳装上马车,对街严氏酒楼前忽地走出一道倩影。她轻薄的上袄盘扣被人松开,鬓发钗环松动,提着月白纱裙下摆,气息稍促,像是刚逃命出来。   才跑进雨中没几步,就被人从背后拽住,拉扯间衣襟被撕开,露出大片妃色绣花抱腹,嵌珠的翘头履也被那人踩着后跟,一双玉足陷进积水中,叫过路人都瞧见了。   女子回眸,绝俗的容颜满含愠色,厉声道:“我今儿来是献艺的,不是叫你魏缇骑取笑的。快松开我!”   调.戏她的男子身着红色锦衣,腰悬配刀,眉峰凌厉,耻笑道:“你们萧家早就败了,你还跟我这装什么清高?卖艺不卖身,教坊司的规矩吗?爷今儿非要办你,有本事叫你们的韶舞来找我对峙,看看她是护着你,还是向着我!”   他大放厥词不算,还当街撕扯那女子本就不再蔽体的衣裳。可周围人却只隔得远远的,任凭那女子如何求救,都不敢施以援手。   因着他们这群身着锦衣的侍卫,被誉为天子耳目,与东厂太监一道,是大靖朝极为特殊的存在。   曾经有人关起门来请两朋友喝酒,酒酣耳热,谈及锦衣卫时禁不住破口大骂,没想到半刻钟后,就有人闯门而入,将他送进诏狱。他的两个朋友虽什么都没说,但也被抓去,被迫旁观他被受刑剥皮的过程,回来时全吓傻了。   何况这魏缇骑乃都指挥使下辖红人,谁敢招惹?   芸佩见白婉定住,忙扯了扯她衣袖:“少奶奶,该走了。”   白婉却似没有听见,突然,她甩开芸佩,不顾雨势冲向对街。   “住手!”白婉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魏缇骑推开,自己护在女子跟前,声色俱厉,“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你们就是这样替圣人履职的吗?”   雨水刷过她的睫羽,顺着她清白艳丽的面孔流下,又勾勒出了窈窕玲珑的身躯。连魏缇骑都没想到,敢出面喝止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如此纤弱的女子。   魏缇骑才拔出的刀又收了回去,倒有些欣赏起白婉的英雄气概。   “民女?”他嚣张道,“你哪只眼看到她身上写着民女二字?你应该很清楚,她什么身份,是爷一句话的事。”   白婉抿了下唇,没有被他震慑,只凛凛道:“我乃兵部尚书陆松节之妻,无论如何,你今日若想带走她,便先越过我的尸体。”   魏缇骑蓦地没了声音。雨势渐大,砸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让眼前的沉默变得格外漫长。   别说他惊奇,便是正在赶往酒楼,但因为看戏停在转角处的陆松节,也皱了眉头。   在他的印象中,白婉从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冲动如斯的人。更不会不顾他的体面,挑事后公然报他的名字挡灾。   旁边的徐太安亦特别新鲜,碰了碰陆松节胳膊,戏谑道:“没想到弟妹是个侠女,倒令我刮目相看了。”   “侠女?”陆松节又忍不住看向雨幕。   白婉仍张开臂弯护着那女子,明明她比那女子更孱弱,眼神却是他从没见过的坚毅。他不免别过视线,哂道,“不过平日倨傲惯了,以为谁都顺着她,愚蠢莽撞罢了。”   “怎么,你不打算帮忙?”徐太安意外。   陆松节抱臂,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她替我树敌,我还没找她问罪,你认为呢?”   “老师还说你被她迷了眼,原来是错怪你了!”徐太安连连摇头,懒怠说他,自己跑了出去。他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虽然不喜欢白氏,但白婉今日之举,还是入他的眼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两个弱女子独自承担风雨。   他走之后,陆松节站在那儿,反倒进退不得。可他试图迈开步子,又实在迈不动。叫徐太安埋汰他两句,名声坏不了。但他现在为白婉出面和锦衣卫对峙,便不值得了。   他想,还是叫同福准备厚礼,事后给魏缇骑赔礼道歉,以免得罪锦衣卫才是正道。 第11章 自作多情   徐太安没带伞,用广袖遮着头顶,大踏步走到白婉近前。   魏缇骑和白婉已对峙了段时间,气氛正剑拔弩张,徐太安的出现,打破了僵局。同朝为官,他当然知道徐太安是谁。但倨傲让他没有对徐太安行礼。   徐太安毫不在意,笑笑道:“魏缇骑,今儿好雅兴。”   他穿打补丁的棉麻灰蓝圆领袍,被魏缇骑鲜红的锦衣衬得寒酸,态度却不卑不亢。魏缇骑忍不住嗤道:“徐少卿,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劝你别插手。”   “魏大人折煞我了,我哪有闲心和大人过不去,只是见是此女子,好心来提醒你,她前儿才被人送到黄督公的外宅,您现在强迫她,就是夺人所爱了。还望魏大人三思。”   现在能镇得住锦衣卫的,只有东厂那帮太监。但徐太安没说谎,被侮的女子名萧素馨,乃曾经都督佥事掌上明珠,他走访案情时,无意间见过。   萧素馨艳冠盛京,入了教坊司后,原先对她爱而不得的纨绔子弟,都上赶着玩弄她。在徐太安这里,萧素馨算是名人,只是和他没有交集。   也亏她和东厂牵扯不清,不然徐太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她开脱。   黄督公三字出口,魏缇骑脸色果然微变。他俯视垂首掩在白婉身后的舞女萧素馨,思虑再三,终于不甘道:“今日算你走运!”   他凶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白婉松了口气。她差点站不稳,身后的萧素馨和芸佩忙扶住她。   芸佩后怕道:“少奶奶,您吓死我了!”   白婉摁了摁自己还在急促跳动的心脏,笑道:“这不是没事吗?”   她上下打量面前的素衣男子,不免感激:“方才我听那缇骑呼您徐少卿,不知您是否就是人称‘大理寺青天’的徐太安徐大人?”   “不愧是弟妹,一眼就认出我了。”徐太安谦虚道,“我哪里当得上青天之名,就是个臭断案的。”   白婉忍俊不禁,她没见过徐太安,只听陆松节提起过。可惜今天陆松节没来,不知他来了,会不会也如徐太安一样,对她施以援手。   白婉连道几声谢,萧素馨却默默穿好外衫和鞋履,扭头便走。   她的冷淡让徐太安不解:“姑娘,你这样不太合适吧?”   “怎么,还要我对大人感恩戴德?”萧素馨狐狸眼一垂,见徐太安满身补丁,哂道,“也好,我这有点银子,徐大人可以到对街买身新衣裳。”   她纤白的五指递来碎银,面容妖冶,眼神却冷冰冰的。   “我不需要姑娘的银子。”徐太安见她如此态度,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时生气,“倘若姑娘是因为刚经历了这样的事,心里不痛快,徐某可以理解。但徐某绝非贪财好色之徒,姑娘不必用银子侮我。徐某这便告辞了。”   “你不能理解!”萧素馨忽地喝道,“像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狗官,凭什么说理解我?”   她脸上的胭脂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但回眸时,仍艳得惊心动魄。徐太安被她这么一呛,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白婉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担心她着凉,忙歉然辞了徐太安,上前挽住萧素馨的胳膊。   “素馨,先上马车吧。”   白婉和她实际上是旧识,这也是芸佩见她被欺负,担心白婉会冲动施救的原因。但白婉果然没有忍住。   萧素馨和白婉身上全湿了,分座在马车两侧,水顺着衣裳流进身下的锦缎软枕。   见白婉脸色苍白,萧素馨终于不复车外的阴沉,细声道:“谢谢姐姐。”   她还是知道救命之恩的,只是刚经历了如此难堪的事,情绪非常低落。白婉叫芸佩先替她擦擦湿发,故意打趣:“在我面前乖顺得像兔子,骂人的时候却威风得很。”   萧素馨睫羽半垂,赧道:“我不是故意骂他,他知道黄督公喜欢我,肯定老盯着我,还说不贪财好色,我不信他。”   白婉争论不过,只得闭嘴。马车踏过青石板街,颠簸作响,白婉兀自擦着脸颊,心情也沉下来。半晌,她又听萧素馨道:“姐姐,这几年你变化真大。”   “哪里变了?”   “说不好……”萧素馨抿了抿唇,神色黯然,“但比起哥哥在的时候,你话少了很多,人也瘦了。”   突然听到她提及故人,白婉心咚咚直跳。怕萧素馨担心,她又刻意笑道:“大抵是将要为人母,不爱闹腾罢了。”   “姐姐又有了?”萧素馨惊讶,她的眼神让白婉心虚,白婉忙转过脸,支吾道,“应……应该快了吧。”   白婉怕她追问,便撩起车帘,外面的风裹挟雨丝铺面而来,默了会,她又禁不住想,倘若是他,自己应该会很幸福吧?   那个人的名字埋在她心底,埋了近五年,若非见到萧素馨,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彻底忘了。但上次归宁回家,看到匣子里他替自己手抄的琴谱《小重山》,有关他的记忆,仍是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萧氏与白氏都曾是盛京望族,白婉与萧素馨的兄长萧于鹄亦是青梅竹马,她尤其怀念,那些与他抚琴舞剑的时光。可惜后来因为敬宗打击权臣,萧氏一族随原来的五军大都督霍霄一道被抄了家,萧于鹄也被迫随父兄流放到福建。临走时,他送了她那本琴谱,让她不必再等。   再然后,他给萧素馨寄的家信也断了。萧素馨差人打听,才知他在流放至江淮两地时遭遇匪袭,尸骨全无。   白婉整日魂不守舍,泪落成雨,父亲见不得她如此,才自作主张替她寻觅了门亲事,说对方是新科进士,长相万里挑一,人品无可指摘,她必然会满意。白婉碍于父命,才约那陆松节在茶楼相见。   她以为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见面,但陆松节出现的时候,她莫名恍惚。   也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陆松节站在那儿,看到那滴泪痣,她总能想起他。白婉甚至糊涂地想过,陆松节是上天安排,来替代萧于鹄照顾她下半生的。   白婉现在还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成亲五年,她早已看清楚,陆松节并不是盘和萧于鹄相似的点心,他只是外表可口,馅儿却又酸又苦。这替身过于拙劣,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但她是深爱过陆松节的,便是如今,也惦着夫妻情分,想和他就这么过下去。将来若有子嗣,她可以相夫教子,再忍忍,一辈子便过去了。   马车行至教坊司,萧素馨忍不住握住白婉的手,不舍道:“哥哥的祭日快到了,姐姐,我们倒时再见吧?”   “嗯。”白婉点点头,温柔地应了声。   *   严氏酒楼雅间,徐太安等了一刻钟,才等到姗姗来迟的陆松节。   徐太安忍不住埋怨:“松节,我都淋成落汤鸡了,你怎么才来?是不是后悔方才没出手帮弟妹,又找她道歉去了?”   陆松节不置可否,想到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微微皱眉,把身干净衣裳丢给徐太安,“到对面裁缝铺给你找的,先换上。”   陆松节没想到,白婉私下还帮张幺妹定制冬衣。想来是他规训有方,她才收敛了性子。   徐太安边穿衣服边笑道:“算你识趣,可惜了,你没过去,没见弟妹和那教坊司舞女,一个清冽一个冷艳,真真是极美。”   陆松节觑了他一眼,蓦地弯了唇角:“清冽那个,我日日都见得。”   “还自豪起来了。怎么刚才不英雄救美,好教她开心?”徐太安换上衣裳,落座喝了杯热水,舒服地眯眼,“别人我不知道,但你陆松节我清楚得很,嘴里说喜欢,心底不知多讨厌。但嘴里说讨厌的,外人可就不知真假了。”   “你今日找我,就是为说这些?没别的事,我告辞了。”陆松节哂道。   在徐太安面前,他能短暂卸下彬彬有礼的面具。徐太安是吃他这套的,忙拦着道:“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其实我是想替老师找你,上次你把老师气病了好几天。我只问你,你到底怎么想的,别又告诉我,你觉得现在不适宜革新。从你娶弟妹来,你对白氏的态度便不似先前决绝,今年还多番帮扶皇甫党,难道你想阻止我们扳倒皇甫党?”   陆松节指尖轻叩桌面,沉默着。他并不着急回答,抿了口茶,才淡道:“误会太大了,我待老师一片赤诚。当初我年少气盛挥笔而就的《陈时弊疏》,应是被老师按下,没送到皇上面前。不然现在的我,早就成了抔黄土。朝廷腐朽至此,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况且老师年事已高,再过些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何必非要革新?”   徐太安答非所问:“我只想知道,你这些年帮扶白氏,当真和弟妹无关?”   陆松节沉了脸色。   见他一再回避,徐太安不免皱眉。徐太安不曾和白婉打过交道,但今日一瞥,也觉惊为天人。陆松节若真的因为白婉动恻隐之心,于革新大业,便是极大阻碍了。   徐太安不得不告诫他:“倘若你因为喜欢弟妹,想和老师对着干,那我徐太安和你再没什么好说的。倘若你不喜欢,最好快刀斩乱麻。娶妻娶妻,既做了夫妻,怎能不坦诚相待?免得你日后陷进去,她却跑了,你追悔莫及。”   “后悔?”陆松节终于找到可以接的话题,笑了,“她不会跑。”   他很笃定,白婉对他是一见钟情。她这样倾慕他,怎会舍他而去?他想要如何,不必说与她听,她只需低头迁就即可。   陆松节不太想继续革新的话题,但为了缓和徐太安的情绪,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份名单,推到徐太安面前:“老师怪我总帮皇甫党,我便拿出些诚意来。我这次巡边,悄悄挖掘了几个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将才。尤其是当年五军大都督麾下的指挥使萧于鹄,未来不可限量。”   作者有话说:   陆松节:表演一个,我挖掘我情敌。 第12章 生病(捉虫)   “萧于鹄?”徐太安摸着下巴端详名单,不免诧异,“他不是死在流放路上了吗?”   萧氏被抄案闻名盛京。直到现在,大家都默认萧于鹄已死,萧家绝了后。   陆松节道:“你以为他打不过区区几个乡野匪徒?旁人我不知,但若是萧氏子,便是一人越过千军生擒敌首,亦不在话下。只是萧氏谋逆乃皇上钦定,他现今还朝也无用武之地,甚至会成别人的眼中钉。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他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徐泰安啧啧称奇:“原来他藏得这么深,怎么叫你发现了?”   他不理兵部事务,但常年和陆松节打交道,也知道此人名讳。萧家世代从军,萧于鹄自小随父兄走南闯北,不仅精通十八般武器,谙熟排兵布阵,更难得的是,他对新式火器颇有研究,还擅长海战。   陆松节说,他现在虽然隐姓埋名,但也凭借功勋升了千户。   “山人自有妙计。”陆松节卖徐太安个关子,只道,“可惜此次南巡没见到他本人,但我已托萧氏旧友多加照拂他,假以时日,皇甫党在东南安插的棋子,都会被我换轮血。”   徐太安不禁击掌称赞:“松节啊松节,你这人看似温吞和煦,背地里却步步为营,下手稳狠。”   陆松节呷口茶,谦虚笑笑:“太安过誉了。”   茶汤溢出的水雾抚过他纤长的鸦睫,将他莫测的表情掩盖得不甚真切。他只道把皇甫党的军权慢慢改旗易帜,最后为他所用。但他并没有说,他用来是为了支持清流革新,还是做别的。   徐太安自得了会,忽地又拍拍陆松节肩膀,语重心长道:“既然你惦着老师,我便向你吐吐肺腑之言。你总说明哲保身,可你是否知道,像你这样锋芒毕露的人,早就没退路了。白氏想倚靠你,老师更器重你,你必须选立场。现今太子府上全是清流重臣,你应该清楚,皇上与皇甫冲早已离心,皇甫党大厦倾覆早晚而已。到时候你若选清流,还与白氏牵扯不清,只会遭到他们的排斥。莫说入阁,能否在这场倾轧中保全性命,都要另当别论……”   他视陆松节为挚友,即便只是猜测陆松节有意帮扶皇甫党,拖延罢相时间,还是希望他别犯傻。   这番话当真如把利刃,直直插进陆松节的心脏。   他原本温煦的神色陡沉。无论是哪条路,都不是他想走的路。可他仿佛是这样的命数,从来都是集市上待价而沽的鱼,被动接受别人的品评挑选。   *   晚上,陆松节回了官邸。   他回来的时候,白婉正陪严宁棠抚琴。她已换了身软和的绮织对襟素白单衣,妃色渐变缀璎珞宝珠纱裙,只用根如意木簪绾发,眉宇间氤氲着淡淡的哀愁。   经过数日手把手的调.教,严宁棠琴技颇有进益,已能与白婉和曲。虽然陆松节并不太懂这些,但他仍然能听出,哪里是白婉所奏,哪里是严宁棠所奏。   陆松节躲在屏风后驻足细听,让他奇怪的是,平时白婉弹的皆是如高山流水般清越悠远的调子,这次却铿锵顿挫,无比激昂。   曲到高.潮,她头上翠翘耳下秦珠,都不禁随纤细而快速在琴弦上滑动的十指晃抖。   严宁棠逐渐跟不上节奏,气得一掌拍在弦上,涨红脸道:“算了,这曲子太难,我要在宴上奏它,肯定破绽百出。”   严宁棠见白婉回府,本是高高兴兴找她学的,发现自己和她差距太大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别着急,练琴哪有一蹴而就的。”   白婉莞尔,安抚道。她才淋了雨,脑袋晕晕沉沉,也不强留严宁棠。实际上她沐浴完毕便想歇下了,但本着有始有终的负责态度,才教到现在。   严宁棠生自己的气,抱着琴急急出门,竟未留意到陆松节。   等她走了,陆松节才走到还在找膏子擦拭琴弦的白婉背后,咳嗽两声。白婉大吃一惊,回身时不小心撞掉了架子上的琴谱。   白婉忙蹲下去捡,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先她一步。   “《小重山》?原来你奏的是这首曲子。”陆松节不问白婉,兀自翻了几页,只觉得这本琴谱字迹雄健,格外眼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像是从前朝传下来的行军曲,曲风大气磅礴。没想到白婉弱柳扶风的外表下,还喜欢这样的东西。   他把琴谱摁回原处,复又想,他似乎也没注意过,白婉喜欢什么。今天之所以留意,完全是因为无意间撞见白婉雨中救人,想问问缘由。   他还想告诉她,不要再顶着自己妻子的名义,行愚蠢莽撞之举,可回到家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若是直接问了,白婉定会诘问他为什么没有施以援手。   他不喜招惹她,她总爱和他使小性子,令他头疼。   白婉见他没有追问琴谱来历,松了口气,虚弱笑道:“我还以为陆郎今日也公务繁忙,不曾留晚饭……”   她和萧素馨分别后,因为想起萧于鹄,心中伤感,才特意奏这曲子聊表寸心。不承想陆松节突然回来,叫她心虚。   “无妨,我不饿。”陆松节捻了捻琴谱书封,一点尘埃不染。不常奏的谱子,她却常翻看吗?陆松节存着疑惑,默了会,又懒怠追究。   难得他回家,白婉替他宽了衣,又从柜子里取出个包裹。里面装着的是她从裁缝铺为张幺妹定制的衣裳,她一件件抖开,叫陆松节看:“陆郎,你瞧瞧,有有没有不称心的?我觉着,料子和做工还算不错。”   是芸佩教白婉这么做的,送给张幺妹的衣裳,最好让陆松节都过目一遍,免得到时候张幺妹故意找茬。   她定制衣裳的事,陆松节已经知晓了。见她邀功似的,夸夸这件,讲讲那件,陆松节有些无奈。本就是她分内之事,何必叫他再操次心?但他仍是假意笑了笑:“置办得不错,她会喜欢的。”   “陆郎觉着好就成。”白婉这才安心,把衣裳收起。   他坐在檀木圈椅上,拇指摩挲扶手,抬眸,白婉站在他面前,略显局促地纠缠指尖。   她的头发未干,樱唇湿漉漉的,让陆松节又想起她在雨幕前的举动。他抿了下唇,总觉得白婉应该再说点什么,可她不说了,他不得不问:“今天,你只去了裁缝铺取衣裳?”   “嗯。”白婉受不了他直白的审视,加之头越来越晕,还是决定回屋睡觉。她似乎并不想和他分享,这叫陆松节心底不太舒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罢了,救了一个大活人,做妻子的,怎能对丈夫只字不提?   白婉在床边坐了会,不一会,陆松节才走进来。屋里两根蜡烛,亮堂堂的,清晰映照出他脸上的不悦。   看他开始脱靴子,白婉才想起因他总不回家,她把他的被褥收起来了。她忙打开柜子,陆松节却拉住她:“不必了,婉儿。”   他很烦躁,一把将白婉抱进怀里,开始解她的鎏金纽扣。   白婉慌得抵住他,呼吸微促:“陆郎……还没到日子。”   她数着的,这几日是月信期,若是来了,也得等下个月圆房。陆松节被戳中心事,有些难堪,不由哂道:“我何曾说要做了?”说着,他又感到意犹未尽,将手伸进衣襟内,泄愤似的掐了掐白婉胸前软肉。   白婉登时尴尬,脸颊臊红。   她是忘了,陆松节如果不是被逼,的确不爱碰她。但被他当面讽刺,她有点挂不住。   外面雨势渐大,电闪雷鸣。见白婉臊得眼角带泪,陆松节终于缓了语气:“好了好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总和我怄气。”   他试图安抚白婉,她却忸怩地避开他,最后还是他强抱着她躺下,她才安分。也许是淋了雨的缘故,他感觉怀里的人很烫。   白婉早着了风寒,头疼发冷,原本生气背对陆松节,后来不自觉地转过身往他怀里缩。   “陆郎……”白婉迷迷糊糊的,贪恋这点温度,忍不住呓语,“以后能不能对我好一点,把张幺妹送别处去吧?”   她不敢说得太大声,但芸佩提了一嘴后,她便惦念着。尤其是这些日子,和陆松节关系有所缓和,她又开始奢望。   陆松节听不大清楚,没有作答。恍惚有人敲门,敲得急切。陆松节起身:“何事?”   “二爷,外宅那边来人,说张姑娘莫名心慌气短,腿直抽抽,唤您的名字。”   陆松节忙松了白婉,匆匆穿靴。白婉头晕沉沉的,不想他走,陆松节却道:“她应是病了,我去看看。”   拔开白婉的十指,陆松节推开房门。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白婉只见他衣袍被吹得翻飞,不一会,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她不禁摸着枕边空旷的被褥,越发的冷了。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也病了啊。   *   陆松节赶到外宅已是子夜,袍摆都被雨打湿。但等他到的时候,张幺妹已坐起来了,正喝着热热的红糖姜水。   见到陆松节,她不免愧疚:“陆哥哥好容易回趟府,又因为我不得与夫人共枕。夫人那边不生气吗?”   陆松节抓了张高椅坐到她跟前,确定她没什么大碍,方淡道:“婉儿素来温顺,不会生气的。” 第13章 自责   他一副了解白婉的口吻,让张幺妹眼神微暗。她垂睫,双手捧着瓷碗,抿了口糖水,语气不禁酸溜溜的:“对不起,是我把夫人想差了。”   陆松节失笑,心想,倒不是她错怪白婉。白婉原来性子很傲,后来嫁了他,才逐渐变乖顺的。除却雨中贸然救人一事,旁的尚算本分。   “方才大夫看过了吗?”陆松节听仆人描述得厉害,心下着急,可现在过来,张幺妹除了脸色稍差,没别的问题。   孙氏这时弓着背近来,给陆松节呈上碗莲子羹,热络笑道:“看过了,赶巧的,大夫人前脚走,二郎你后脚到。幺妹这几天被雷声扰得睡不着,肚子里那个也不安分,可能是不小心吹了风,夜里发起高热,犯了旧毛病。你摸摸她额头,现在还烫呢。”   孙氏给陆松节递个眼神,陆松节转眸瞥张幺妹,却没顺着摸她额头,打趣道:“脸红得像猴屁股,定还病着。怀了身孕,更不能随便吃药。婉儿给你找哪里的大夫调理的,嘴一点血色都没有,医术堪忧。”   张幺妹不禁和孙氏对视一眼,咬了咬唇,可怜道:“陆哥哥取笑我了,夫人是大忙人,哪有功夫给我找大夫。”   “忙?”陆松节眸色一沉。   他稍稍往后坐了点,不知张幺妹为什么觉得白婉忙。   他刚娶白婉时,她还帮他处理过人情往来,但她小产后,陆松节便依王氏安排,叫她安心养病,自己管私账,白婉需要操持的庶务不多,怎么会忙?想是之前她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心上,不愿给张幺妹找大夫。   “陆哥哥不知道,夫人近来教你妹妹弹琴,还教我读《三字经》,确实忙呢。”张幺妹喝完糖水,温婉一笑,“她还说我蠢钝,怎么教都读不对,还怪我把她的口音都带偏了,她说她祖籍江南,听不得我们北方的口音,难听得很。我哪好总麻烦她,自己坐在旁边,巴巴瞧她弹琴,倒有些羡慕,夫人出身高贵,我是拍马也比不上。”   陆松节和张幺妹同乡,但他平时说的都是官话,白婉也不知道他会出云县方言。白婉嫌弃张幺妹口音,仿佛变相嫌弃他。   “吴侬软语又如何?靡靡之音罢了。”陆松节想象不出白婉这闷葫芦边弹边唱的样子,毕竟白婉从未在他面前唱过曲儿,也没告诉过他,她祖籍江南。他莫名的和白婉怄气,“幺妹,你岂不知古语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比你又高贵在哪?她通晓乐理,附庸风雅,却不知核桃长在树上,高粱生在地里,你叫她养鸡养猪,她更一窍不通。”   张幺妹被他逗笑,脸色红润了些。   “陆哥哥,你总是很会安慰人。”   陆松节从来如此,惹别人头发都气得冲上屋顶,下一秒又能舌灿莲花,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白婉就是被他一路哄过来的,白婉原来极爱闹腾,都受不住他用这副美貌皮囊,说窝心的甜言蜜语,何况张幺妹。   张幺妹高兴了会,蓦地涌出无限的失落。她更嫉妒白婉了,真希望陆松节的温柔永远属于她一人。   屋外雷鸣轰响,雨线噼啪,张幺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量,欠身凑向陆松节,哀怜祈求道:“陆哥哥,你知道我最怕雷雨天,今夜能不能留下陪我?”   她又抚摸自己丽嘉圆滚的肚子:“你听,宝宝也害怕,总踢我。”   陆松节眸光微动,半晌,他避开了点距离,起身笑道:“大夫既说没大碍,大娘在这看着你也是一样的。我倒不是不想留下,奈何官邸还有公务要办。这样吧,我便坐在此处,等你睡着了再走。”   他哪里有公务,张幺妹不相信。但她担心要求过分他会拒绝。张幺妹窃喜想,他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钟,她便多得一刻钟的得意。   她这几日差人打听过了,陆松节与白婉夫妇不睦,白婉五年无所出,她的赢面还是很大的。她不怕等,等她钝刀子割肉,让白婉也尝尝,夺人所爱的滋味有多疼。   *   寅时,陆松节回到官邸,发现白婉卧在床上,背对他躺着。   他常常半夜归家,习以为常,脱了外衫鞋袜,打算在她身边睡下。他这几日是假借休沐的名义不上朝,休息时间充裕,进屋前还吩咐了外头候着的芸佩和同福,明日一早莫要吵醒他。   没想到白婉在他躺下后,又朝墙的方向靠了靠。他才知道,她并未睡着。   白婉方才已经喝过药,正在发汗,头不那么晕了。可想到陆松节舍她而去,五脏六腑都似被绞缠在一处,痛极难忍。   她总觉得他身上染了张幺妹的胭脂香,不洁至极。   陆松节正想和她说给张幺妹找大夫的事,试着唤了声“婉儿”,白婉没睬他。陆松节连日辛苦,颇为倦怠,便不再说话,沉沉闭上眼。他知道白婉又向他发脾气了,但这次他不想马上就哄。   晾一晾她又怎样,她可知他也会累吗?   两人和衣而卧,直到次日晌午,陆松节才转醒。他起身洗漱毕了,推了推白婉,白婉脸色苍白,抿唇不语。陆松节终于有些恼:“婉儿,我以为先前我已把话说得清楚了,没想到你仍旧阳奉阴违。你若懒于给幺妹找大夫,我自己找便是。朝中事情繁琐,你整日对我沉着张脸,叫我回来也不安枕,真有为我考虑过吗?”   白婉本就生气,这句话更是如在她脑海里点了把火,蹿得她差点失去理智。但她现在不动弹,不全是因为生气。   昨儿夜里她发现自己来了癸水,才好受些的头又开始针刺般疼。且不止头疼,小腹疼,腰疼,腿也疼。她平日来癸水会疼,绝没有这次疼得剧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风寒药的缘故。   她小产后素来爱惜身体,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倘若陆松节肯摸一摸她,便知她发汗后全身湿透了,宛如从水里刚捞起来,但她恹恹的不想动弹,芸佩也不像平时早早来叫她,她想换身干净衣裳都没力气。   陆松节等不到她答复,兀自去了书房。   他给自己放假,没什么可忙的,只是在书房发泄练字。最近时局并不太平,南边水匪才消停会,北边的鞑子又挥兵南下,快打到了盛京。   前儿白同赫找过他,想让他说服皇上与鞑子议和。陆松节并非傻子,知道白同赫此举是想将他拽下水。议和是假,能借与鞑子互通贸易的便利谋取私利是真。但白同赫哪里清楚鞑子的本性,大靖朝一纸文书在蛮人眼中根本不作数,他们得了一次好处,只会变本加厉。若明年后年,朝廷给不出更多的利益,他们又会继续烧杀掳掠。   到时候边境大乱,陆松节是第一个被牵连的人。   皇甫党里多的是如白同赫这样以权谋私的蠹虫,偏偏,他娶了白同赫的女儿。   陆松节已习惯被人逼着前行,敬宗近几年常常卧病,白同赫与杨修对他的撕扯更摆到了明面上。他们都想往他身上泼脏水,好叫他与他们同乘一船,为他们做事。   隔着雕花窗,陆松节刚放下狼毫笔,便发现芸佩正引着个郎中往正房赶。   “何事叫大夫?”陆松节不禁叫住她。   芸佩本就是个炮仗,他这一点,她更冒火,牙尖嘴利道:“姑爷怎的不继续在书房练字,关心这点小事作甚?左右我们少奶奶的病不是病,姑爷心肝宝贝的张姑娘手指破了皮,你都得疼半天。”   陆松节失笑:“你这丫头,倒比婉儿更有少奶奶的气性。”   陆松节跟着她回正房,方知昨夜他离开的时候,白婉也发了高烧。他对白婉总粗心的,细想想,白婉身体弱,淋了一场大雨,夜里身子滚烫,他就该知道她不太对。   寝屋内,白婉仍蜷缩在床上,日头打进来,陆松节这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被褥皆浸湿了,还瑟瑟发抖地紧裹着。   “婉儿。”陆松节声音不觉涩滞。他很少觉得自己愧于白婉什么,但此事他承认是自己的大意,上前想叫她松开被褥,好替她换一床。   白婉念到他离开时说的话,不免向后缩退,凉凉道:“陆郎觉得我烦,就不必过来奉承了。给张姑娘找大夫一事,我记在心上的,只是那郎中去了外地,过些日子才回盛京。”   “婉儿,我哪里是奉承你,我也希望你好起来。”陆松节道。   白婉却竖起了刺,激道:“陆郎不是厌我喜欢沉着脸色吗?我是不如张姑娘,笑一笑就讨人怜爱。”   “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陆松节皱眉,他怜她病着,很多事不想追究,她倒主动提起,“婉儿,幺妹不过在此借宿,你何必总针对她?”   白婉快被他怄死了,她并没有总针对张幺妹,是张幺妹不消停,可他不信。白婉气急道:“陆郎这话好没意思,你这样剔透的人,为什么就不换位想想,倘若有朝一日,我也在你面前和旁的男人谈笑风生,你会如何?”   说完她自己都懊恼。他会如何,他哪里会如何,他根本不在意。   陆松节果然一怔。半晌,他烦乱道:“婉儿,你别无理取闹。”   他不再劝白婉,只叫郎中给白婉诊脉。他立在屏风一侧,见白婉闭了眼,模样憔悴支离,又有些动容。   她突然问了个他没想过的问题,他自诩巧舌如簧,却答不出来。但静下来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白婉定是口不择言,找了个极差的比喻威胁他。他若惶恐,她便得逞了,死死拿捏他。他偏要用沉默应对,以示自己的轻蔑。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兔年吉祥,财源滚滚,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14章 哄人(捉虫)   郎中诊过脉,不免面露疑惑。但他不敢胡言,只叫陆松节借一步说话。   陆松节与他到了次间,郎中方诚惶诚恐道:“大人,事关夫人贵体,我不得不问您一句,夫人近期似有服用含有番石子的药物,您可知道?”   番石子是味调经药,吃一两次尚可,多吃容易闭经。白婉这次来癸水之所以剧烈疼痛,便是因这药与素日所吃的药相克。郎中不太清楚白婉吃药的缘由,才私下询问陆松节,生怕一不留神,捅破这高门大户的秘辛。   陆松节表情一时微妙。   他想起那日行房后给白婉喝的参汤。他买药时,还以为世上真有如此安全的避子药,不承想是被骗了。   初娶白婉,颇为抵触和她圆房。   但继父与王氏逼他,岳丈岳母问他,他不胜其烦,不得已要了她。   后来,白婉怀上他们第一个孩子,若诞下也就罢了,偏偏三个月内遇到灾民暴动,弄塌粥棚,导致她小产。   陆松节见过她小产的惨况,如此苦楚,只得她一人承受,他也于心不忍,不敢再叫她滑胎,才想着给她下药。可现在才知,世上并无一劳永逸的事。   陆松节不禁问:“先生,您只告诉我,能不能调理好?”   郎中迟疑片刻,道:“能是能,但最少也需三个月的时间。且夫人底子虚亏,肝气郁结,想是素日里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光吃药怎么行?大人得空,可以多陪夫人散步,晒晒太阳,心情好,百病消。否则这样下去,便是行房,夫人也很难再怀上。”   郎中嘱咐的都是寻常事,却叫陆松节脸色稍欠。他从未陪白婉散过步,更别提晒太阳。   顿了顿,他却似捕捉到什么,压低了声音,再问:“先生是说,哪怕现在行房,婉儿也难再怀孩子?”   郎中不明所以:“是啊,夫人底子有损,没有肥沃的土壤,怎么栽出麦苗?”   “那……”陆松节斟酌片刻,试探问,“先生可否只开些不痛不痒的药,拖着她的病情,叫她一时好不了,也不至于更坏?”   陆松节如只玉面狐狸,眸中尽是狡诈的寒芒。郎中被问住了,背脊不禁冒冷汗。他还没见过谁向陆松节这么古怪的,床上忍受病痛的,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面对二品要员的奇怪需求,郎中便是心存疑惑,也不敢追问。他只得唯唯诺诺应承,但还是提醒道:“大人,是药三分毒,不痛不痒的汤药,也少吃为好。夫人的病越早治,越容易康复,不宜一直拖着。”   “好,我知道了。”陆松节尔雅笑笑,并不多言,只客气地请郎中到旁写方子,半晌后,他看到屋外有人往辰锦堂的方向去了。白婉请郎中的事,定会很快传到王氏耳朵里。   陆松节想了想,撩起珍珠帘,入了寝屋。   知道白婉现在不好生养,他反倒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往后他不用再给她吃下行药,也不怕被王氏逼迫行房。   芸佩已替白婉换了被褥,擦过身,白婉只穿着霞色靛蓝滚金边对襟长褂,一条雪白绣杜鹃芍药马面裙,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喝芸佩递过来的米粥。   红色的系带和白色的裙裾沿着床边悬垂,偶然露出她甲色冶艳的玉足。周身的珠光宝气,更叫她看起来惹人怜爱。   陆松节看了会,方叫芸佩出去,自己拿过米粥。   白婉才和他吵过,哪里愿意理他。   “娘待会就过来,你又想叫她为你我的事烦心?”陆松节搅了搅粥里的红糖,仿佛忘了之前的不愉快,没脸皮道,“婉儿,算我昨夜疏忽,方才语气又冲了些,你行行好,再原谅我一回。”   他又向她道歉,诚意难辨真假。白婉仍不理他,拈酸哂道:“陆郎觉得我无理取闹,何必道歉?我是个碍事人,陆郎只当我不存在,往后不要哄我了。”   她这么说,却并非真的想与陆松节决裂。可能是冷静下来,想起自己便为了白家,也不该意气用事,且她生气就爱反着说话,他一低头,她就容易心软。   陆松节忽地欠身压向白婉,直把白婉逼到纱帐上。他魅惑的容颜难得如此清晰地在她面前放大,睫羽上下翕动扫视,半晌,像是个纨绔般戏谑一笑:“你真不吃?”   那笑带着几分轻佻,又有些孩童的纯粹,白婉气息微乱,脑子短暂的陷入空白。   但她仍是轻咬下唇,拒绝道:“不吃。”   “要我怎么喂你,你才吃?”陆松节忽道。   他看着她,似乎在想办法,拿勺子搅动那粥。   白婉脸色登时泛红,可她不回应,陆松节便自己吃了口,咀嚼着米粒,放下碗盯她。   他这样让白婉心慌。难道他想自己先吃,再以口渡她?   白婉要抢那碗,陆松节又夺回去。他的诉求很简单,她不要再和他闹脾气,也别叫王氏操心。   体力上,白婉是绝对比不过他的,他敢威胁她,一定说到做到。白婉终于不挣扎了,认命地让他喂。   陆松节见她乖顺,语气稍和:“婉儿,我知道你爱生我的气,也知道你现在还在恼我。但昨夜的事幺妹没错,你不该揪着她不放,见风就着火。往后我少去私宅,你便对我多笑笑,如何?”   他这人甚美,又惯会演戏,说鬼话都像真话。即便他只是想白婉安分点,而不是真的愿意改变。   白婉吃着粥,垂睫不语。   他的话听着耳顺,但细分析,便会发现他只字不提自己的问题。不过他既然说会少去私宅,倒是顺了白婉的意。   白婉这才弱声道:“我会的。”   “这便是了。”陆松节宠溺地捏了捏她温软的脸,“我喜欢你的笑模样。这几日既来癸水,便好生歇息,但有需要我操心的,吩咐便是。”   提到来癸水,白婉终于醒神,再不敢绷着脸。她先前只顾着发火,却忘了她来癸水,便意味着上次不走运没怀上,若再惹恼陆松节,被他一夜折腾三次,她实在承受不得。   作者有话说:   初二大吉!   大家最近的留言,我都有看到,只是有时候词穷,不知道怎么回复~我想象中的陆松节是个复杂的人,并不是鲜花铺道官运亨通的大男主,平等地欢迎大家骂他~总之,爱你们每一个人,飞吻~   另,作者君深受阳了个阳后遗症困扰,最近打算随榜更,希望大家多多收藏支持! 第15章 偶遇(捉虫)   白婉未能怀上子嗣,又闹一场风寒,好几日恹恹地卧床不起。   王氏一再派人过来相看,见陆松节与白婉“琴瑟和鸣”,这才放下心来,只叮嘱陆松节好生照看,别叫白婉再劳心伤神,陆松节唯唯应是。   那几日,他当真留在府上,照看白婉起居饮食,替她迎来送往,便是与客人叙话,也与寝屋隔着稍远的距离,叫她能得个清净。   白婉歪在床头,隔着影绰的帘幕,见陆松节人影忙乱,心绪一时复杂。   他这样,又好似怜惜她了,雨夜失察她受寒,是误会吗?白婉不敢多想,怕他只是徒爱虚名,不想背负“不孝”之罪,才在王氏面前做样子。不论是否真心,至少他表面功夫做得很足。   他不仅不再去私宅,还对白婉千依百顺,哪怕白婉半夜刻意摇醒他,叫他到三条街外摘别人院里岔出的杏花,他都怡然愿往。   夜里被他抱着哄睡,白婉不免幻想非非。难怪张幺妹喜欢缠着他,他稍露情谊,见惯宗室公子的白婉都难以招架。倘或日子就这么下去,她似乎也可以接受了。   白婉养了好些天,身体没什么起色,只是心情爽朗许多。陆松节既吩咐过,她便依言把从外地回了盛京的女郎中介绍给张幺妹,甚至提前找好了稳婆、乳母,免张幺妹突然生产,自己没个准备。   *   六月下旬,艳阳高照。   萧素馨托人来信,邀白婉到萧氏老宅附近私祭萧于鹄。白婉心弦微动,换了身浅色素服出门。   安国公生辰宴近,她先提前将严宁棠的名琴送到了意和琴坊,叫斫琴师调试,又带严宁棠去定制赴宴的裙子。待支走严宁棠,白婉才去严氏酒楼等萧素馨。   推开轩窗眺望,东安大街熙攘喧嚣。   一辆漆朱饰金,浮雕花鸟的马车转出四姑娘胡同,飞驰而来。四姑娘胡同是大靖朝有名的勾栏瓦舍,教坊司所在地。   隶属朝廷的教坊司,因为世道不平礼乐崩坏,如今早沦为礼部官员中饱私囊的钱库,他们不向上纳税,却搜刮倡伎们的赏钱,偶尔,还揩她们油水。   萧素馨闭眼靠着车壁,回想起方才席间男人们肥腻的嘴脸,仍隐隐做呕。   不一会,她便用帕子捂着嘴,往痰盂里吐起来。她肚子里没什么东西,往外吐的全是苦水。   吐得她几乎要喘,服侍的丫鬟忙给她斟茶漱口。   萧素馨总如此,想是身上害了病,但她并不在意,也不找大夫。她知道自己是恶心的,仰着妆容艳艳的脸,毫无生气地倒在软枕上,随马车颠簸。   就在马车急入窄巷,光线陡暗时,外面突然一阵骚动。   一个大活人蹿进了车内,差点将萧素馨压成扁饼。   萧素馨欲要喝斥,却被对方一把捂住嘴。没想到来人是旧识徐太安,他额角流血,嬉皮笑脸道:“碰巧了,刚被人追杀,不得已借姑娘的车一用。”   他正暗查白萃璋的案子,谁承想会被白同赫报复,买凶灭口。不过他这人拧,眼里不揉沙子,明知道危险重重,还是要查。   白氏是皇甫党的利齿,他做梦都想从白氏身上找个突破口,最好能牵扯到皇甫党,将皇甫党连根拔起。陆松节作为白氏女婿,本是最好掌握白氏罪证的线人,偏偏他更拧,五年来嘴被锯掉一般,死活不肯透露白氏半句不是。   对于徐太安突然的出现,萧素馨颇是震惊,亦很厌恶。她猛地张口,狠狠咬他的掌心。   徐太安疼得龇牙咧嘴,忙不迭松手。   “姑奶奶!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我好歹帮过你,就算你不感恩,也不至于报复吧!”   萧素馨却呸了声:“狗官,谁让你碰我。”   她推开徐太安,只觉肮脏至极。不承想收手时,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她这才发现,徐太安身上都是伤,殷红的颜色早浸透了他打补丁的素服,从前胸洇出,从手腕流下。   萧素馨难掩惊诧。徐太安却是神色如常,咳了咳道:“萧姑娘,抱歉,我并不想冒犯你,但现在后头还有追兵,我没处躲藏,你发发慈悲,只把我捎到严氏酒楼,我就下车。”   他也是无意间撞见的马车,不知道车主是萧素馨。   萧素馨默了会,也不答应,却是错开了和徐太安的距离,窝在角落里不再说话。她不说话,便是默许了。   萧素馨虽不喜和徐太安同乘一车,但她正好也去严氏酒楼,徐太安又受了重伤,她此刻赶人下车,未免不近人情。当然……她承认那天他的确在客观上救了她。   徐太安见她如此,便识趣地缩到她对角,与她隔开距离。他想,这艳冠盛京的美人,美则美矣,就是脾气太坏。他身上数道刀口,大的口子还汩汩冒血,只得用手掌捂着,脸色逐渐苍白。   萧素馨瞥了几次,总觉得下一秒他便要死了。萧素馨别过视线,并不想理睬,但徐太安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在旁,她没法完全忽视。   半晌,她没好气地从身下的暗匣中取了金疮药,并着丝帕扔到徐太安身上,也不瞧他,只冷淡道:“拿去,别死在我车里。”   熹微的光线漫过她的侧颜,眼神闪躲时睫羽如蝶翼翩跹,徐太安微微发怔,爽朗笑道:“那徐某就多谢姑娘美意了,您真是观音在世。”   萧素馨听过许多男人赞美她,但头一次听别人夸她女观音。她也不说话,只闭上眼不再看他。   外面人声渐沸,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萧素馨掀开眼帘,却见徐太安冒到自己跟前。徐太安转了转那瓶金疮药,笑容灿烂:“药效很好,我家贫如洗,这药先借两天用用,回头再还给姑娘。”   “你……”萧素馨话没说完,他却已跃下马车。   萧素馨撩起车帘子遥遥看去,头顶严氏酒楼的招牌光辉溢彩。白婉临窗而坐,一眼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第16章 前缘(捉虫)   “姐姐。”   酒楼外,萧素馨拉过白婉的手,低唤了声。白婉好似又比先前见时憔悴,如一张薄薄的纸,被风轻轻一吹,就飘到她面前。   “我听说你病了,不曾好好吃药吗?”   白婉掩唇轻咳两声,秀眉轻蹙道:“快别提吃药,最近吃药比吃饭勤快,闻着药味都想吐。且怎么吃都不见好,身子一日比一日沉坠,叫我烦恼得很。”   她原还想,难得自己现在与陆松节相敬如宾,快快调理好,早点怀上孩子。可惜她不争气。   萧素馨狐疑,问了给白婉看病的郎中是谁,白婉如实相告,又道:“若连盛京有名的女科圣手都拿我没办法,大抵我是不成了。”   “晦气话不兴说。”萧素馨忙打断她,“前儿还跟我说要怀,到头来虚晃一枪。论看这方面的大夫,我比姐姐有门路。你该知道四姑娘胡同里都是些什么人,下边毛病多着呢。”   勾栏里的糜烂春光,白婉有所耳闻,自是信她的话。但白婉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背着陆松节,找些个术法诡吊的行脚大夫。架不住萧素馨的殷切推荐,她思量半晌才点点头:“那试试吧。”   简短寒暄毕了,二人到街上买了两块香,往萧氏老宅旁边的祠庙去。   萧素馨在盛京举目无亲,只得白婉一个故交。她本不想用私祭的借口找白婉,但提都提了,不能不履约。   路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   “姐姐,那陆大人待你不好吧,怎的把个面若桃花的美人,养成伶仃的竹竿了?”   萧素馨知道白婉已嫁人,不敢多提故旧,毕竟萧于鹄没了五年,再长情的人,都该淡忘了。何况白婉的夫君陆松节名动盛京,她萧家门庭寥落,蛛网蒙尘,即便萧于鹄人活着,也难破镜重圆。   “他?”白婉想了想,道,“最近对我还不错的。”   “最近?”萧素馨蹙眉,总觉得这话奇怪,“从前呢?”   白婉被她追问,一时难堪。其实她不甚了解陆松节,总觉得他像六月的龙王,放晴还是下雨,全凭心情。好时,白婉能松快两天。歹时,白婉便郁郁寡欢。不论如何,她的心绪总被他吊着,大起大落。   白婉默然无语,萧素馨便识趣不说了。   眼见萧氏老宅的院墙渐入眼帘,白婉不禁生出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现在想什么都是奢望,心隐隐作痛。   方才买东西时,她们还买了些萧于鹄喜爱的旧物。白婉难免想起他,想起他和陆松节相似的眉眼,却毫不相同的脾性。   倘或陆松节是夜里璀璨的焰火,到哪都光彩夺目。萧于鹄则闷得像南山崖壁的松柏,初次见时,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白婉记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萧于鹄只喜欢和兵书武器打交道,她找他玩,他也不冷不热。但她及笄那年的乞巧节,萧于鹄突然送了她一把七弦琴。   银花火树下,他素来冷俊的脸孔,鲜见的露出羞赧之色,甚至不太敢和她对视,目光闪烁,姿态忸怩。   “此琴是我向老师傅习了半年,手雕而成,技艺粗劣,希望婉儿不要嫌弃。”   他还说,此琴取名“思婉”,倘若白婉不喜欢,可以自己改名。   他说得轻巧,白婉却能清楚地看到,他因过分的紧张,手心在琴身上留下汗印。制琴的百年桐木,亦是他不知寻觅多久才能得到的佳品。   他能用十分心意待她,却蠢笨得只能表现出三分。   再后来,他死了。白婉亲手挑断所有琴弦,将“思婉”埋在了白家二院的老槐树下。   白婉想得眼眶发热,怕自己会在萧素馨面前失态,草草结束悼念,躲在一旁用帕子擦眼角。见萧素馨过来,她忙掩饰笑笑:“萧郎若知道我现在过得多风光,应该会后悔这么早去喝孟婆汤了。”   “哥哥不会后悔的。他知你过得好,高兴还来不及。”   并不是什么伤人肺腑的话,白婉却被人剜了一刀似的,差点疼得止住呼吸。   是了,那个会为她开心而开心的人,已经不在了。   白婉又与萧素馨去了趟萧氏老宅,见老宅侧门封条已揭,白婉一时奇怪。敲门问了主人家,才知这里早被人买下,整饬得焕然一新。   物是人非,斯人已逝。   白婉再没什么可说的,默默上了马车。里边突然又出来个妇人,问她们是不是原来家主的旧识,随即把封信交到她们手中。   “年前从浙江寄来的,也不知是谁所寄,想是寄给原来家主的,你们且拿去吧。”   萧素馨谢过,拆开,发现里面有七根蚕丝拧成的琴弦。   思婉琴弦已断,这七根恰好再续前缘。白婉霎时捂住唇,跌靠向马车内壁,实在不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   严宁棠没在酒楼等到白婉,自己先回了家。王氏却忧心忡忡,指使陆松节去找人。   陆松节到酒楼时,没看见白婉,反倒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徐太安,躺在二楼客房的梨木床上,哎哟乱叫。   徐太安家里只有个六十岁的阿婆,脊背佝偻行动迟缓,实在无能照顾他。不过,就算国库收入日降,官员俸禄微薄,二品要员能穷得环堵萧然箪瓢屡空,请不起半个仆婢的,大抵只有徐太安一个。   他完全没有麻烦别人就害臊的意思,把瓶不知从哪弄来的金疮药交给陆松节,叮嘱他下手仔细些,千万别浪费。一边享受陆松节的照顾,一边咒骂。   “白同赫这厮下手忒狠,暗杀朝廷命官,他要死啊!”   “倘或你有靠山,他真要死。偏偏你人微言轻,寺正都不管的案子,你非要查,到底谁找死?”   “如果不是你一再包庇他,我至于这样?”徐太安不满陆松节的分析,愤慨道,“现在你是如意了,唯一一个证人就在我面前被人咔嚓,线索全断了。”   “此话从何说起?”陆松节眸色一沉,指甲狠抠他的刀口,徐太安登时杀猪般惨叫。   不管徐太安如何谴责他,他仍神色如旧,上完药,施施然给自己斟了杯茶:“我不是不帮你,但我的确什么证据都没有。”   “胡说八道。”徐太安生气,坐起身道,“这次鞑子南下,差点打到盛京来,咱们的城墙跟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你接管兵部那么久,就没有半点它皇甫党挪用兵部公款,谋取私利的证据?倘或你肯说出一件,我就用不着冒着生命风险调查白萃璋的破案了。”   “呵,我还以为你多么高尚,不顾死活都要替民女伸冤,原来还是想对付白同赫。”陆松节呷了口茶,讽道,“皇甫冲门生诸多,在朝中盘根错节,就算有蠹虫,也有实干的,你为何那么心急,想一竿子打死?”   陆松节虽虚伪,但在徐太安面前,偶尔也会说两句真话。   徐太安略一想,便跳脚起来:“陆松节啊陆松节,我现在算清楚了,上次你给我名单,根本不是想帮我们,就是想安抚老师,让我们以为你支持清流,支持革新。你是白家女婿做久了,成了猪油蒙心的黑王八,竟然想当皇甫党的看门狗。难怪昨儿老师在皇上面前出了差错,你能说出老师年事已高,该告老还乡了的蠢话。”   骂起陆松节,徐太安嘴不带把栓。饶是陆松节表面光风霁月,胸怀若谷,也觉得十分刺耳。   他不怎么生徐太安的气,只觉得恼怒的徐太安像被夹的老鼠,滑稽聒噪。   陆松节放下茶盏,薄唇一挑:“蠢话?老师现年五十又六,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不够老?他跟皇甫冲斗了这么多年,也无能当上首辅,该退位让贤了!”   他这话极其凉薄,完全将他在翰林院供职期间,杨修教诲提携他的恩义置于不顾。徐太安知道他冷情,没想到他能冷情到如此地步,竟是一时无言。   陆松节便又起身,走到徐太安跟前,貌似诚恳道:“太安,其实我从来不反对杀了皇甫冲,但他现在倒了,只有老师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老师定会铲除白同赫,逼我跟他一起推行新法令。倘或老师和皇甫狗贼斗得两败俱伤双双倒下,便是我坐上那个位置。到时候我可以自行决定杀谁,赦免谁。”   面对他直白的无耻,徐太安难以置信,不禁气得发抖:“你就这么害怕革新?难道你披着这身官皮,就不想为朝廷,为百姓谋福祉吗?”   “谋福祉?”陆松节凉薄一笑,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可知古往今来,想革新者都什么下场?被车裂?被腰斩?还是被抄家灭族?……除非有一个人,能同时掣肘皇权、掌控军权,令行禁止莫敢不从,这场革新才能顺利推行下去,即便如此,他倘使走错一步,也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太安,我是个凡人,我做不到那么大公无私,也没有这份英雄气概。我只需庸庸碌碌,便可保我荣华富贵,如花美眷,为何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花美眷?”徐太安斟酌再三,忽地反应过来,陆松节说的是谁。   他已经不打自招了,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他的小家。不过,徐太安还是咬牙切齿地骂道:“别给自己脸上乱涂油彩,那天弟妹涉险你也不肯出面,谈什么保你如花美眷?”   他甚至激动地踹了一脚床,厉声道:“陆松节,老师曾说过,倘或有人真能做到令行禁止莫敢不从,那人便是你。我徐太安指天发誓,我穷尽算盘,也要为老师,把你带到这条血路里去!”   徐太安不需要陆松节回他,将金疮药塞进怀里,穿好靴子便匆匆离开。   客房里,只剩陆松节一人阴沉地坐在那里。半明半晦的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孔。他突然有些无措,手抵在额头处,试图掩盖自己无意间漏出的,再无法把控全局的慌乱。   *   陆松节出了酒楼,偶然发现白婉从一辆朱漆马车上下来。   他不自觉躲在暗处,驻足细看了会。原来她是为了见那日大雨救下的女子才晚归,看两人笑谈的模样,像是旧识。   陆松节打探过,那女子是萧于鹄的妹妹萧素馨。白婉没危险,他今日不怕过去打招呼。   “婉儿。”陆松节的声音叫白婉心脏一跳。萧素馨也抬眸望去,却在见到他面容时,愣怔了片刻。   她看向白婉,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   “陆郎怎么来了?”白婉没想到他会找自己,但算算时辰,的确耽搁久了,她不免暖心。但等陆松节简单交代事情缘由,白婉才知,不是他主动想她,是王氏差遣的。   白婉神色平静,既不生气,也不意外。   陆松节倒是没追问她与萧素馨的事,反而将她晾在一边,对萧素馨颇为热络。   陆松节想,萧素馨是将才萧于鹄的妹妹,难为白婉认得她,倘或能替萧于鹄照拂他妹妹一二,萧于鹄必得更感激他,日后对他马首是瞻。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定罪   萧素馨还是第一次见陆松节。   她自入教坊司,艳名便传遍盛京,不仅常年穿梭于王公大臣的府邸,还曾在宫廷夜宴上,给敬宗皇帝献过舞。垂涎她美色的有妇之夫不胜枚举,更有甚者疯了魔,半夜跑到勾栏瓦肆里,想强和她发生关系。偏偏是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陆松节从不沾染。   他这样的品貌,似乎也不需要刻意讨好女人,往那一站,轻易便能招蜂引蝶。   和她哥哥相似的眉眼,位置相近的泪痣,又叫萧素馨失神。她却不好在陆松节面前问白婉,白婉嫁给他的原因。   她原以为陆松节这人脾气蔫坏,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言谈之间,还颇为感激她对白婉的照拂。   “婉儿病了好些日子,我总担心她会闷坏,多亏你能陪她散散心。”说着,陆松节又看向白婉,语气略有无奈,“只是以后若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免我到处找人,就更好了。”   萧素馨一时讪讪:“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原担心大人知道姐姐与我这样的贱籍女子是旧识,会伤了大人脸面,才未敢明言,望大人勿要迁怒婉儿。”   白婉也有些不安的,毕竟陆松节这人最在乎声名。   陆松节却是尔雅笑道:“萧姑娘多虑了,我素日在朝,岂不知萧老将军精忠报国,儿女们个个钟灵毓秀,即便萧姑娘如今零落烟尘,陆某也不敢有亵渎之心。倘若萧姑娘信任我,我或可想想办法,帮姑娘脱了这贱籍。”   脱籍从良,萧素馨早不敢奢望了,没想到还有人愿为她奔忙。   她不敢表现出万分的激动,忙对陆松节万福,几乎要哭声道:“若能如此,素馨便是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恩德。”   “当牛做马自然不必。”陆松节挑唇,用食指轻蹭了蹭白婉的鼻尖,语气宠溺道,“你是婉儿的朋友,你的兄长亦是我敬重之人,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   他谦和的面具早就入木三分,即便只是为拉拢萧于鹄,也不能叫白婉吃萧素馨的醋,白婉被他撩这一下,心绪登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忍不住想,她的夫君实在极美极妙,愿为她帮萧素馨脱贱籍,倘或将来白氏遭清算,他定会帮她的。   白婉生了小心思,和萧素馨道别后,刻意用指尖碰了碰陆松节的掌心。   不过他似乎没有觉察出她涌动的情愫,没有回应地握住她的手。   *   待白婉气色稍好,陆松节便不常早回府了。白婉怀念他先前的温柔,每每留灯到戌时,可惜见不到他。   傍晚,白婉用毕晚膳,坐在次间罗汉床上算起黄历,发现乞巧节近在眼前,一时着急。往年乞巧节,府中女子都要比比各自的女红,白婉亦会为陆松节备份厚礼。但今年她病晕了头,竟是忘了。   她左思右想,翻箱倒柜,不小心从陆松节的旧衣中翻出个香囊。是他巡边归家,突然换的那个。不知何时起,陆松节就不再戴了。   白婉垂睫,轻抚缎料上的棉线,从这蹩脚的绣工,粗糙的用料,以及他不常薰的兰花香便能察出,此物为张幺妹所赠。   白婉莫名生气,拿出把剪子将香囊绞成碎片,叫芸佩埋了。她想再绣一个,往后只叫陆松节戴她绣的。   一个老妈子忽地从外头探进门来,对白婉狗祟道:“少奶奶,可巧您在这,我今儿没白来。”   她是陆松节亲自从府上调到私宅那边服侍张幺妹的,年纪四十又七,白婉素日唤她骆嬷嬷。   “怎么了?嬷嬷脸色红成这样,快进屋坐坐,歇息会。”白婉忙招呼她。   “少奶奶快别坐了,那边要害您。”骆嬷嬷见芸佩正好打帘进屋,喝了口冷茶便解释,“我晌午里给那村妇煎药,无意间听她们母女谋划,要到意和琴坊坏您给宁棠姑娘备的琴。到时候宁棠姑娘在宴席上献艺出丑,事就大了,少奶奶您也脱不了责任。”   白婉理线动作一顿:“好端端的,她为甚害我?”   “您这都想不明白?这段时间姑爷为您冷落了她,她心里急啊。您要犯了错,姑爷定会恼您。到时候她于中离间,坏您和姑爷的关系,姑爷不就又惦着她,给她钻空子入陆家门的机会了吗?”骆嬷嬷皱着脸,替白婉着急道,“我瞧她们就要备车马去琴行,事不宜迟,少奶奶也行动些吧。”   白婉仍是犹豫,艳色的丝线缠绕纤白手指,不知道该不该去。   “如果她真有此心,嬷嬷到时为我作证不就好了?”   她的忌惮怯弱被芸佩尽收眼底,芸佩忙过来,将她手中的针线笸箩拿到一旁,生气道:“少奶奶,人家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您还忍让什么?听奴婢一句劝,现在即刻换身衣裳去抓人,好叫她以后偃旗息鼓,再不敢闹腾。不然她定会变本加厉迫害您的。”   一个两个都拽白婉,白婉纵然怯战,也不得不依言动身。   *   天色已暗,宵禁不绝的街道灯火辉煌。   陆松节换下官袍,穿着靛蓝绣青松云鹤交领锦织圆领袍衫,步入严氏酒楼二楼雅间。他玉面神色沉沉,鸦睫低垂,心情并不好。   他懊悔于自己那日在徐太安面前失言,以至近来清流加剧了对皇甫党的倾轧。陆松节心知,敬宗早便放弃皇甫党了,不过是为了制衡清流,一直未曾动手。   但前岁敬宗沉疴,愈感自己时日无多,对清流倚重日盛。可陆松节暂时并无十全十美对付杨修的办法,走到雅间门前,他又顿住脚步,思索自己是否该给杨修下毒。   下毒,他未必下得了手。   杨修虽为人古板,对他倒是不错的。他初入官场,杨修便如他再生老父,不厌其烦地教诲他为官之道,治国之理。乃至陆松节当初冒进,想上疏劝谏敬宗,亦是他设法压下奏疏,保全了陆松节性命。   陆松节想,他之所以提携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堪大用。但人人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杨修是他的领路人,他必得孝顺对方。   陆松节被世俗的眼光左右着,迟疑不决。进到雅间,看到杨修和徐太安,他却又换了副笑面孔,极珍重地行了一礼。   “老师,太安。”   “你可算来了。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和太安为了些小事生龃龉,我这做老师的不能不管,来,松节,到这来坐。”杨修捋了捋长须,咳嗽两声,才慈爱笑道。   陆松节忙恭顺应是,坐到杨修一侧。旁边徐太安瞥他一眼,兀自喝了杯酒,没说话。   这劝和宴颇丰盛,杨修还安排了教坊司的美人献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松节忽地头晕。他觉察有异,揉了揉眉心,正想告辞,杨修忽然乐呵呵道:“松节,这么着急就走吗?再陪为师喝两盅。我知道你对白氏有情,但我实在不忍你走上歧途。怪只怪当年我榜下捉婿捉得太晚,叫那宵小得了手。不过现在皇甫党风雨飘摇,你跟着他们终归不长久,这样,我今天擅自主张给你做个媒,叫你与思盈成了好事,往后你便休了白氏,安心做我杨家女婿,如何?”   “思盈?”陆松节迷迷糊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屏风后走出个窈窕玲珑,眉目含情的美人。   杨思盈是杨修独女,爱如珍宝。他愿把杨思盈许配于陆松节,也是叫杨思盈在暗中相看过陆松节的。好在她对陆松节一见倾心,不曾多想,便同意了杨修给陆松节下药,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提议。   见她想过来扶他,陆松节猛然一震。   难怪他不胜酒力,原来里面加了东西。他环顾四周,徐太安与杨修都笑着看他,显然全是局中人。   原来让他沾染杨思盈,也算他们将他拉入清流阵营的手段。   陆松节不免恶心,豁然起身,抓住面前的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声响将在场诸人吓了一跳。   陆松节趁着自己还有些力气,捡起一块碎片划破掌心,借着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松节……咳咳,你这又是何苦?”杨修没想到他如此刚烈,急了。   陆松节掌心血流如注,眼底也泛出猩红色泽,踉跄往门外退:“老师,我素来敬重您,真的不理解……你们这样,与逼良为娼有何区别?”   徐太安却是拍案而起,斥道:“逼良为娼?老师分明在救你!哪边是良,哪边是娼,你不清楚吗?”   陆松节此刻脑子混沌,一时不能反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美人靠向自己,便如看到虱子避之不及。兴许只是怕被杨修捏住软处,应了徐太安那句话,不得不踏上血路。   他不想被任何人掣肘。   陆松节出了门,即刻把染血的瓷片扔了,匆匆上马车。   靠着车壁,一股异样的灼热瞬时逐渐从他喉间烧到五脏,逼得他薄汗涔涔。他咽了杯茶,叫同福即刻回府。   不论如何,先回府,舀三瓢冷水浇头,也可熄火了。   他是不想叫任何人看见他脆弱的一面的,除非他需要利用这份脆弱。   *   车行到半,同福忽然探身进来,低声问道:“二爷,那边好像是少奶奶和张姑娘,您要不要去瞧瞧?”   陆松节揉揉眉心,没想到会横生枝节。思索良久,才道:“去。”   他将指甲陷进掌心的伤口,背到身后,勉强下了马车。此刻他并不想管事,但白婉隔三岔五便给他找事,叫他不胜其烦。   尤其是自张幺妹入私宅后,白婉更没了规矩。   陆松节近前,便见张幺妹边抚着大肚子,边盈盈拭泪。   “……夫人,您错怪我了,我真没有。”   方才,白婉来到琴坊,果然见张幺妹母女正和斫琴师聊些什么。芸佩即刻跳下马车,拽那张幺妹,叫她给白婉道歉。   张幺妹眼神躲闪,更叫芸佩坚信,她别有用心。没想到陆松节赶巧碰上此事,芸佩便一五一十说了缘由。   张幺妹掀睫瞥了眼陆松节,鼻尖和眼尾都哭得红红的,可怜得不行:“我确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总叫夫人处处针对。其实我今儿来琴行,不过想找人造琴,好叫我能和夫人能有些共同话语,缓和与夫人的关系……”   默了会,她又咬紧下唇,颤声道,“陆大人,我知道,我只是乡野村妇,比不得夫人金枝玉叶,腆脸住在您这儿,没来的让夫人嫌弃。我这便不留了,和娘在外面寻个客栈宿下……”   张幺妹一哭,她娘亲孙氏顿时拍大腿,哭天抢地地喊起来:“哎哟,真是冤死我女儿了,比窦娥还冤,好端端过安生日子,大夜里头上却被扣个屎盆子,还被人赶到大街上,谁能给我们娘儿俩评评理!……”   陆松节被她的嗓门喊得额角筋络跳腾,眼见着周围人目光异样,忙不迭弯了腰,和气道:“大娘别急,你们哪儿也不必去,此事全是婉儿的不是,我代她向你们道歉。”   他那副想尽快息事宁人的模样,直接给白婉定了罪。   白婉没想到他什么都没查,就认定她错了,忍不住道:“陆郎,我确实是听骆嬷嬷所言才过来的。”   “闹到现在,你还不知消停?”陆松节蓦地回眸,凛道。   他方才还甚和悦,此刻却阴寒至此,一时将白婉吓着了。委屈登时蹿上白婉的眼眶,她转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落。   芸佩气急,想替白婉解释,不承想那骆嬷嬷当场反了口,硬说自己什么都没说过,是被白婉带过来做诬证的。   芸佩急得骂道:“好啊,原是嬷嬷你收了人家好处,配合人家来唱双簧了,我打死你个满嘴喷粪的老婆子!”   场面一时精彩。白婉哭,张幺妹哭,孙氏闹,芸佩和骆嬷嬷互相扯起了头花。   陆松节眸色愈加沉郁,吩咐同福先把张氏母女送回私宅,他则单手将白婉拽到马车跟前。   “上去。”   他语气虽平,但力气极大,白婉不肯,他就强硬把白婉推上去。   马车门合上,白婉被他推到角落,心里更是憋屈:“陆郎,你是怨我给你丢人吗?倘或此事真的是她设计我呢?”   昏霭的光线里,陆松节能清楚地看到白婉小巧的琼鼻一抽一抽,泛红的眼尾全是水痕。   他本压抑的燥热,忽地变得强烈。   “可能吗,婉儿?我全看见了。”   陆松节想,白婉从前甚是乖顺,才叫他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她喜欢他,就会按他心意做一切事。   他忍不住欠身压来,指尖抠住白婉下巴,迫使白婉仰脸看他:“婉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个彻头彻尾的麻烦精……让我休息会,好吗?”   他的唇色有种异样的红,凤眸怒意毕露,只是盯着白婉,也叫白婉心惊胆战。   白婉脆弱的肌肤很快被他掐出红印,疼得睫羽扑闪,晶莹的泪水大滴涌出。   她哪里想面对他,却被他就这样桎梏,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示弱(捉虫)   陆松节眸色猩红,掐了片刻,虎口便被白婉的泪打湿。她哭得梨花带雨,眼圈微肿,眼睛似乎都大了一倍。   陆松节不禁想,她真能哭啊,成亲五年,那汪水泽好似永远不会干涸。他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次哭会是什么时候。   招架不住她的眼泪,陆松节最终放开她。白婉忙大口的喘息,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恐惧地觑他。   她没想到,原来在陆松节心底,自己只会给他惹麻烦。这让她比被陆松节冤枉更难受,好似这段时间温柔的梦境被他打碎了,露出原本狰狞的面目来。   她遏制不住,小声抽噎,不敢再和他申辩。她已知道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他的心全偏向张幺妹。   车声辚辚,两个人相对坐着。   陆松节心中烦闷,亦未理睬白婉。   他仿佛天生就有在外人面前隐去情绪的本事,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但和白婉成亲后,他越发不能克制自己。   见她哭,他甚至会动恻隐之心,哪怕她是犯错的那个。女人不就是喜欢不讲道理,哭哭啼啼,然后骗男人去哄。没道理就变成有道理了。   他十指交叠抵着额头,合上眼。黑暗与沉默逐渐吞噬他,掌心伤口的痛意也剧.烈起来。   当时情急,他下手狠,口子现在仍鲜血淋漓。且心底那团火被白婉的事一激,蹿得他干渴难耐。   马上就到官邸了。陆松节想。   耳边不知何时,又传来白婉低低的呜咽。她已经哭完了,甚至不敢再想这件事,免得自己再哭,招惹陆松节。可阵阵的抽噎和咳嗽一样,无法止住。她不得不蜷缩起来,用帕子轻轻掩唇,试图让声音小点。   她记得自己出门前,还惦着给他绣香囊。现在哭一声,都怕惹他不快。   她的心都快被他踩碎了。   陆松节换了个姿势坐,过了会,又换了个姿势。   可药性并没有因此放过他,叫他无法忽视车内的白婉。   逼仄的车厢,幽浮着女子淡淡的香气。还有从她细弱的脖颈,发出的撩人吐息。   陆松节思忖,今夜便罢了,倘或明早她顶着这浮肿发红的眼去和王氏请安,定会说他坏话。再者,他被人下药,若没有白婉横生枝节,早就到府上浇过冷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燥得他快撑不下去。   她闯的祸,就该让她自己处理。   陆松节翻过自己破损的掌心,皮.肉翻卷的伤口还那么瘆人。如果叫白婉看见这份脆弱,先前他掐她的事,会一笔勾销吗?   “婉儿。”陆松节试着唤了声。   白婉悚然一顿,不想应他。他这样污蔑她,她现在根本咽不下这口气。只怕他又向从前一样,不知耻地过来哄她。   见她不答,陆松节便刻意轻“嘶”,可怜道:“你又恼我了?”   陆松节的口吻虚弱,好似受了伤。白婉狐疑,悄悄抬眸瞥他,陆松节见状,便捂着伤口踉跄过来坐她身边,柔声道,“幺妹的事,我并不是有意斥责你,怪我夜宴被人算计,昏了头,才对你说重话。”   隐约的血腥气与陆松节苍白的脸色,都叫白婉没法冷静。她犹豫了会,瘪嘴怨道:“谁知道呢?你若非平日这么想的,也不会脱口而出。放心好了,我以后再不跟她来往,也不会给你惹麻烦。”   “你怎听不出好坏话?以方才的情形,你道了歉她就不闹了,不然孙大娘定呛得满城皆知,你就如意吗?婉儿,你为我想想,我每天为着这个家往来应酬,不辛苦吗?若我出了事,你怎么办?……”话没说完,陆松节又佯装皱了下眉。   他强忍痛意的脆弱叫白婉难以忽视,白婉指尖抠了抠车内壁,终于关切地问了声:“你不舒服?叫谁算计了?”   “个中曲折,说了婉儿也听不懂的。”陆松节只将那受伤的掌心露出,叫她看个真切,“婉儿,是我被公务缠身坏了脾气,对你发这样的狠。你再疼疼我,别跟我置气,好吗?”   他像是痛极,颤抖的长睫蒙了层水雾,眼神破碎而勾人。   白婉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慌了神:“原来伤成这样了,我却一点不曾觉察,还恼你。陆郎,我不是故意的。”   “婉儿不需要道歉。”她六神无主的模样,叫陆松节稍感有趣。药性逐渐爬到他的眼角,叫他眼眸都因为难以名状的痒而湿润起来……   他不禁凑近白婉,喑哑呢喃:“婉儿,我好热,求你帮帮我。”   ……   半刻钟后,陆松节丢开白婉,乏力地靠向车内壁。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镀了层薄汗的面孔,如被雕琢的釉玉。他的眼半合着,长睫卷垂,眼角那滴泪痣像是吃足了酒般,红的招人。   白婉不禁思绪飘飘,羞怯地把脸埋进掌心里。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问责   白婉害臊的样子,让陆松节饶有兴致。   他刻意勾了勾她的腿:“婉儿,过来。”   白婉仍是羞怯,轻咬下唇,半晌才依言靠向他。陆松节便捧着她的脸,左右地欣赏。此刻她杏眸楚楚,颊若红霞,温柔可爱的模样,叫人格外心动。   陆松节喜欢她听话,摆在院子里,或是带出去,都不会损他颜面。谁叫她倾慕他?他稍微装模作样,她就受不得了。   陆松节便示意她给自己包扎伤口,轻揉她的乌发:“待会回去,我再给你洗洗,明早给娘问安的时候,万不要被她发现你哭过。”   见白婉狐疑,他忙补充,“娘身体不好,最忌劳心伤神,我们夫妻之间小吵小闹,都得让她知道吗?”   “也是,我没想那么多。”白婉垂睫,为自己的倏忽懊恼。   方才陆松节同她说的,细想想,也十分有理。尚书府公务琐碎,他总是忙到很晚。倘或陆府里里外外都需要他操心,她这个做妻子的,不算失职吗?   但白婉又想听他说,会为她再查查今夜之事,还她清白。等了半天,陆松节也没有动静。   半炷香后,马车抵达官邸。   陆松节下马车,前行几步,见白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娇怯袅娜,欲言又止。   私宅那儿尚未熄灯,张幺妹也还在等他过去。陆松节知道,她们还没有过劲,但他甚是乏累,揉了揉眉心,并不想理会。   把白婉支去浴房,陆松节正待回屋,便见芸佩跑过来,拦着不叫他进去。   “你这刁奴,和你的主子一样,越发没规矩。”陆松节笑笑,“有事说事。”   他不高兴,也不会轻易对人撒火。白婉,才是让他常常破例的那个。   芸佩却气道:“我们没规矩?还不是因为姑爷您?少奶奶嘴笨,奴婢实在看不过眼,想想姑爷也算半个人精,怎的天天被私宅那对母女骗,把少奶奶委屈得不成样子。”   她果然来替白婉打抱不平。   陆松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默了半晌,道:“你能保证,不是你给婉儿支招,她才会犯浑诬陷幺妹?”   “我若有那份闲心,便叫天雷劈死我了!”芸佩没想到他仍如此看待白婉,更加生气,“若姑爷只想包庇她们,奴婢说什么都没用。但若您还有半点良心,就该仔细查清楚,少奶奶会不会干这种缺德事!”   陆松节被她逼得没法,只道:“好了好了,我会查的,你下去吧。”   他实在很厌烦,不想为此费心神。   若非他这次碰巧,白婉还不知道要在街上闹多久。   吵架便罢了,传到朝堂上,他又该被人耻笑后宅不宁。况且,白婉的阳奉阴违,他不止领教过一次。   调查对他而言极简单,差两个人绑架骆嬷嬷,私刑加以逼问,不到半天功夫,这老妇便劈里啪啦倒豆子,什么都招了。   不承想确是张幺妹利诱她设的局,让陆松节误会白婉。   他脸色沉郁,想起白婉那张泪水涟涟的芙蓉面,蓦地哂笑出声。   他竟真被一个小女子耍的团团转?   散朝后,陆松节兀自踱到私宅。   张幺妹没想到他突然过来,喜得手足无措。孙氏本还待在屋里陪她说话,也识趣地出去了,顺便给他们轻轻带上门。   陆松节上下打量她。   她从前总穿着粗布衣,脸色蜡黄,身材瘦削。最近补足油水,穿了白婉所赠的绫罗绸缎,倒也变得清秀可人。   “陆哥哥,你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脏东西吗?”张幺妹害羞,眸光闪烁,刻意摸了摸新戴的芍药簪子。   “没有。”陆松节微挑唇,温煦道,“倒是人靠衣装,幺妹比先前漂亮了。”   张幺妹更加羞赧,别过脸:“陆哥哥取笑我呢。您天天见着夫人,还觉得我漂亮。”   陆松节也不应她。他是来问责的,但暂时不想把话挑明。他知晓张幺妹的性子,就像脆弱的琉璃,一碰就碎。他们从前门当户对,她不知为何爱慕他,隔三岔五给他送绣品。   王氏对孙氏开玩笑,说这么好的女儿家,若陆松节能娶进门就有福气了,她竟也当真,从此黏他更甚。   他娶白婉那年,她发了疯,一头跳进河里。陆松节拽她,反倒被她拖着往下沉。若非她兄长舍命相救,他几乎要错过与白婉拜堂。   陆松节担心她找上盛京,会到处散播他抛弃贫女,攀附高门的流言,败坏他的名声。惦着她为救他咽了气的兄长,他没杀她。不过逼急了,他不介意一尸两命。   “园子里繁花似锦,见惯了倾城的牡丹,偶尔也想看看清雅的白兰。”陆松节收敛不悦,温和一笑,问道,“幺妹,你还有多久便要生了?”   “陆哥哥怎么好奇这个?”张幺妹奇怪,摸了摸肚子,“大夫说,这个月得备着了,一不留神他便会溜出来。”   “是吗?”陆松节眸微敛,点点头,“也好,等你落了胎,我再给你寻门好亲事,你下半生也算有着落了。”   张幺妹的脸孔登时发灰,瞳仁里光影漾动,难掩惊骇。   “陆哥哥……这是何意?”   陆松节低头,指腹敲了敲身侧的檀木桌,试探她的反应道:“幺妹,骆嬷嬷都招了。你我这样的情分,你为何骗我?待我为你另寻良人,你还是离了这吧。”   “陆哥哥……”张幺妹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扑将过去,拽住陆松节袖口啜泣道,“我,我不是有意的,都是骆嬷嬷蛊惑我,想叫我给她好处,我才昧了良心。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你别赶我走……”   她说着,又跪在地上哀求,眼泪汩汩而下。   她哭得更叫人烦,甚至想叫人一脚踹开。但陆松节还是忍耐着脾气,和悦问道:“孩子?是我的孩子吗,为什么我要看他薄面?”   “我……陆哥哥,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好吗?”张幺妹被他突然凉薄的话问住。   她渐渐生发出的破碎感,叫陆松节觉察到危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过分了,不得不放缓语气,劝道:“幺妹,我给你寻的夫婿也极好的。你为何非要留在这里?”   “我……”张幺妹嗫嚅,一时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待她这么温柔,他不知道?张幺妹几乎要窒息了,痛苦道,“是陆哥哥嫌弃我身子脏,是二嫁妇吗?陆哥哥,当初你若娶我,我何至于被娘发卖给那些个糟老头,怀这贱种?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她唇吻颤抖,蓦地一口气提不上来,癫痫再度发作,歪倒在地口吐白沫,不停地抽搐。这一幕叫孙氏看见,孙氏的破锣嗓顿时收不住,冲进来跪在张幺妹身边,一通摇晃无果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松节,你这个丧良心的家伙,明知道幺妹有病,非要激她!你是想让她死啊……”   张幺妹外柔内阴,情绪稍有起落便会发病,一直让陆松节头疼不已。   他怕的就是现在这样,更怕孙氏乱传流言,让他吃人命官司,有理说不清。他慌忙放低姿态,即刻安抚孙氏,又差人速速传郎中。   私宅霎时乱作一团。是夜,白婉也得到了消息,但她还没下马车,便听里边传出凄厉的喊声。   张幺妹小产,胎儿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拘禁   白婉一时踌躇,不知自己现在出现,合不合时宜。   原是有人通传,张幺妹难产,她才着急过来。可如今孩子没了,她突然出现,会不会被误以为幸灾乐祸?至少芸佩是这么认为的,喜滋滋催她动身看好戏。   陆松节曾叫她少和私宅这边往来,今日散朝,他自己却悄悄去了。上次的误会还没解释清楚,白婉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她心有惴惴,再三犹豫,复又想,陆松节不是嫌她善妒,总给张幺妹找不痛快。她何不趁此机会,表现自己的宽和大度?小产也极伤妇人的身体,何况张幺妹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成型,滑胎的伤害与生产几无区别。   *   厢房内,花卉鎏金钩钩起轻纱帐,张幺妹唇色惨白,靠坐在枕头上,两个眼窝清灰深陷,像流干的泉眼,脸上尽是泪痕。   她小产醒后,就这样坐了半刻钟,仿若游丝蝉翼,不堪触碰。孙氏将将把她稳住,陆松节坐在床边,手中一碗温药,亦不敢再激她。   陆松节不愿承认,她癫痫惊厥一事和他有关。他已极尽克制,没想到她仍然那么脆弱。他劝她喝药,她却垂睫摇头。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有点好笑的,小时候,她和陆松节青梅竹马。她没见过陆松节这般好看的男子,且他学识渊博,对她又极和善,她自是芳心暗许。   她喜欢陆松节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五年前,白家派了几个家丁过来,告诉她陆松节要娶白婉,叫她别再痴心妄想,她以为陆松节是被迫的,可惜他无力与权贵做对抗。   现在想想,有没有一丝的可能,他自己也喜欢做这高门女婿?五年光阴蹉跎,他身居高位日久,具体怎么想的,张幺妹已不分明了。但她可以肯定,陆松节不愿舍弃权势,又怨她欺负白婉,一时情急才会生出赶她的念头。   恰好自己现在没了孩子,她可以以此为借口牵制他。   默了片刻,张幺妹哀声道:“陆哥哥,你不必给我做戏喂药。当初你在盛京风风光光做大官的时候,我被爹娘捆着发卖给了同村的一个游商。游商死了,我转手又被卖给了老乡绅,给家里换了几吊钱,一头猪。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那四五十岁的男人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当初背弃诺言不娶我,我会遭遇这些事?……现在落的虽是个贱种,但也是我身上剜下的一块肉,一样疼……你要赶我走,再叫我伺候第三个我不爱的男人,你是想亲手把我推进火坑吗?”   她说着,眼泪又流成小河,枯槁得不成样子。   陆松节抿了下唇,无法理解她的想法,纵使她的遭遇可怜,可被她独自喜欢的他又有什么错?喜欢他的女子偌多,他总不能挨个宠幸,又大度地照顾她们的人生。   但他却不得已缓和神色,安抚道:“幺妹,我心里只想待你好,从没打算害你,你别多想,乖乖把药喝了。”   “喝了药,好发落我?”张幺妹凉凉问。   陆松节不免再退一步,温煦笑道:“闹脾气了不是?你就当我之前犯浑,说的全不作数。喝了药就睡一觉,哪也不必去。今天不必去,明天也不必,想待多久待多久。”   以她目前的情状,随时都会再发病。陆松节无暇惹事,只得先稳住她。   得到他的答复,张幺妹脸色稍稍回血。她接过药碗,用汤匙搅了搅。须臾,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心念微动,忽然把药还给陆松节,刻意娇滴滴道:“陆哥哥,其实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有情的……倘或你现在用嘴喂我,我姑且原谅你先前的冒失。”   屋外,白婉敲门的手势顿住。   没想到刚来便听得这么一句,怪恶心的,她不由错开两步。陆松节未回答,但屋内一阵窸窣,她几乎能联想到里面男女唇齿相接的情景。   白婉扶着廊柱,隐隐作呕。   缓了片刻,她才缓过神,敲响屋门。但此刻她已经三魂丢了七魄,飘飘摇摇的不知要干什么。   她进屋的时候,陆松节恰好放下碗。他也不知张幺妹为何提那么奇怪的请求,哄两句又自己喝了。张幺妹用芙蓉锦帕擦拭嘴角,飞了眼脸无人色的白婉,莞尔一笑:“陆哥哥,这药果然好喝。”   陆松节没想到白婉会过来,微皱眉:“婉儿,你来作甚?”   白婉觑了眼空空如也的药碗,心都梗住,却仍强自镇定:“我听说张姑娘小产,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   “放心不下?”张幺妹哂笑。   上次两人在街边闹了不快,梁子还没解开,她自是有理由讽刺白婉,“怕不是夫人觉得我歹毒,知我小产,忙不迭过来道喜。”说着,她又盈盈落泪,“夫人,我不招您喜欢,也不需要您惺惺作态。”   “我哪有这份闲心。”白婉不知她还能如此颠倒黑白,懊悔自己多此一举。   张幺妹流了会眼泪,见孙氏也进来,忙给她递眼色。孙氏得了授意,展开双臂拦住白婉:“夫人,有我拦着,你休想再靠近幺妹!”   她的咋呼劲吓了白婉一跳,芸佩见状,忙不迭斥道:“老太婆,你胡咧咧什么呢?少奶奶怎么你们了?”   陆松节也甚奇怪,但他清楚,白婉和张幺妹见面,必是天雷撞地火,不闹腾不罢休。   孙氏脸孔扭曲,骂了白婉两句,走到床边抱住张幺妹,对陆松节痛哭流道:“夫人何必伪装?幺妹,咱母女俩命苦,前脚刚遇到个负心薄幸郎,后脚再遇到个佛口蛇心的毒妇,把咱坑苦了……这夫人看似面善,若非老婆子我多留个心眼查验了药渣,也不知道里边多了味七厘子,难怪幺妹近来总是频繁发病,这么大肚子,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难为幺妹先前还以为夫人喜爱她,好心给她找大夫……”   叫人亢奋的七厘子,寻常人也不宜服用,何况张幺妹。   张幺妹好似不知此事,顿时抽噎起来:“夫人,您就这么恨我,想叫我死?”   她们母女抱头而泣,宛若哭丧。白婉被说得呆若木鸡,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等白婉解释,陆松节豁地起身:“婉儿,你简直太恶毒了!如此待幺妹,是如何做我妻子的?”   “我……”白婉悚然顿住,这才多久,她又从陆松节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厌恶,叫她恐惧的厌恶。白婉语塞,讷讷后退半步,手指拘谨地抠着雕花门板。芸佩想反驳,也被陆松节斥道:“主子训话,你插什么嘴!”   陆松节并不全信孙氏之言,但他很清楚,此刻张幺妹需要他表态。他训斥白婉,张幺妹心底舒服,自然不闹了。至于白婉,总是很好哄的。   芸佩气得摔门而出,白婉却还立在那儿,身子止不住抖。   她早便不受控制落了泪,不知如何是好,陆松节上前拽她的胳膊,“你又哭什么?还嫌人家不够烦你?跟我出去。”   他连拉带拽,把白婉拽出厢房,白婉回了神,不由抱着廊柱泣道:“陆郎,我根本不知道她有癫病,我怎么会给她下药?我是清白的!”   “有什么所谓呢?”陆松节不看她。   她和他总是离心,不知他为何要那么费神平息一切纷争。他空担着她的喜欢,却无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助益。   陆松节随便踹开间屋子,把白婉推搡到次间。这儿未经洒扫,灰尘拂面,呛得白婉阵阵咳嗽。陆松节扯下腰间革带,绕过那镂雕花格梨木落地罩,将白婉绑在那儿。革带系得很紧,将白婉的手腕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他看见白婉泪如泉涌,只漠然道:“婉儿,你不要挣扎叫喊,否则我就塞住你的嘴。”   他取她的丝帕,作势要塞,白婉眼睛大大地张着,果然不敢再出声。   他这才放心离开,临走时,又沉声叮嘱:“我料理一下幺妹那边的事,你千万安分些。”   门被他重重合上,浮灰扫过白婉,叫她遏制不住,咳嗽越发剧烈。她实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不想被绑在这里,承受他这样的欺侮,不禁用头狠狠地磕那落地罩,试图挣脱皮革的束缚。   大约半刻钟,陆松节匆匆从厢房过来。   他进了屋,见白婉还立在那儿,头沉沉地垂着。他稍稍安心,走近一看,没想到她前额血流,一片淤紫,人早已晕了过去。   *   白婉再睁眼,已是第二日晌午。   窗外松露味浓,树叶婆娑,想是夜里下过场雨,天气偶然转凉。她撑起身子,乍见锦被上披了件陆松节的外袍。袍子幽浮兰花香,让她眼前一黑。   白婉脑子空空,只凭本能把衣服扔到地上。   陆松节恰好绕过屏风进屋,袍子一角飞到他皂靴边,带起的风掀开他衣摆。   他微眯眼,放下药。   “婉儿,你又不识礼数了。”   “你一再冤枉我,就不许我也发发火?”白婉咬唇,她现在一看到陆松节,头便针刺般疼。   陆松节捡起衣裳扔到一边,见她额头包着草药布条,神色憔悴可怜,勉强缓声道:“冤枉?事情真相姑且不论,幺妹适才小产,又有癫病,不能受刺.激。你杵在那里,只会让她更激动,倘若还要和她争论,她必然会出事。你也丢过孩子,难道不知道她彼时的心情?”   “我也丢过孩子?”他这句话好似打开了白婉记忆的闸门,她蓦地一笑,红了眼圈,“陆郎原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为何粥棚下,你不先保护我?”   “你胡说什么?”陆松节皱眉,似乎对此事毫无印象。   白婉念着那孩子,不禁磋磨牙齿,语气发冷:“幺妹的好歹是好歹,我却全是胡说八道,不识礼数。陆郎,你若想迎她过门休了我,不妨早说。”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想到以后还得和张幺妹朝夕相对,她即刻想死。   陆松节见她一再说气话,唇瓣微抖,但张了张口,最终没个解释。他只起身淡道:“婉儿,你现在并不冷静。这几天你就在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反省反省。”   他把门从外面反锁,自己拿着钥匙。看到芸佩,亦冷道:“刁奴,别妄想待会去给我娘通气,若叫我发现娘知道,便把你卖到勾栏院里,让你被人仔细伺候。”   他还是第一次用威慑解决此事,并不体面,但效果显著。   芸佩本蹿得三丈高的火顿时哑了,气得跺脚,跑到院子里哭。   陆松节不睬她。他在府上本就有生杀予夺之权,用与不用,只在一念之间。白婉也罢,芸佩也罢,总以为他谦和恭顺,性子一个赛一个倨傲,他这次便不装了。   下了石阶,陆松节又抬眸瞥屋门,掂掂手中钥匙。   他想,这阵子拘着白婉,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省却他许多麻烦。等处理毕,再放她自由不迟。   待陆松节走远,白婉裙摆微动,半晌,她才鼓起勇气踱到窗边,把芸佩唤过来:“芸佩,你别找阿母,只给我娘捎个信,说我想回家过乞巧节,想祖母。”   白婉现在已不敢面对陆松节,她知道自己耳根软,容易被他说动。可他如此反复无常,快叫她喘不过气。   幸好,她有家可回,可以暂时躲他远远的。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告密(捉虫)   天霭灰蒙蒙,长街石板青。   正值入秋的季节,短暂下过几场雨,天儿还没打晴,但已不那么燥了。陆松节歪着六梁冠,手支着颌,随身下软轿晃漾。   这几日白婉甚安分,他亦忙碌,没有理睬她,只差人替他给白婉送饭,让她不要饿着。至于张幺妹,他更放任自流。   他才散朝,朝会的内容叫他愁闷。前儿敬宗帝在半夜咳了一大口血,叫御医用药吊了许久,吊回了半条命。   敬宗似乎知道,自己能逢凶化吉的次数无多,想为小太子赵恒铺良道,开始肃清清流政敌。   赵恒是敬宗宠妃上官氏爱子,调皮机敏,深得敬宗欢心。唯一的问题是,赵恒年仅八岁,周围虎狼环伺,恐难当大任。他还有个劲敌宁王,是敬宗同胞兄弟,封地远在云南,乃先皇第十五子,魁梧骁勇,与皇甫党关系缠久,也在蠢蠢欲动。   今晨,白婉的父亲,亦即左佥都御史白同赫因为面圣时官帽不正,被敬宗破口大骂,敕令他闭门两日静思己过。   敬宗随意打个喷嚏,都像巨石投缸,引起朝野震荡,何况对皇甫冲得意门生当场发火。   陆松节微垂着长睫,眉心跳痛。他总是在逃避此事,但风险来临之际,他不能坐以待毙,更无法徐徐图之。   要么,他即刻投入清流阵营,与白同赫划清界限。要么,他即刻对杨修下手,除掉自己的恩师,登上首辅宝座,权倾朝野。   陆松节曾为此准备过诸多计划,回到官邸时,他发现自己仍无周全之策。   他还没回正房换下常服,就被王氏叫到了辰锦堂。白婉竟然也在王氏身侧,恭顺地替王氏揉捏小腿。   陆松节脸色微沉,对王氏行了一礼:“娘,唤儿何事?”   白婉垂着头,他只能瞧见她侧颜,她似乎新上了淡妆,妆容婉约柔美,气色甚好。陆松节踌躇着,暗怪自己失察,让她有机会溜到王氏近前诉苦。   王氏见他,懒懒掀了眼皮,语气凉淡:“倒也没什么大事,今儿婉儿家里来信,说白老夫人偶感风寒,想念外孙女,想让白婉回家侍奉几日。婉儿自小跟着她祖母在江南生活,十二三岁才回的盛京,老人家嘛,小病小灾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特来知会你一声。”   “回家?”陆松节瞥了眼白婉。白婉表情不悲不喜,他也听不出王氏的情绪,不知她们婆媳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一时犹豫:“那娘的意思是要儿子……”   “陆郎就不必回了。”白婉忙打断他,许是觉得自己说话太急,有些生硬,缓了缓才继续道,“陆郎朝事繁琐,祖母那边,我会代为问安。”   陆松节闻言,唇角微挑。他知道了,白婉还在生气,归宁不过个借口。难为她这几日反省出这个结论,不习女德,不知“女子者,既嫁从夫,顺夫君之教而长其识”的道理。   但陆松节还是恭顺道:“那便辛苦婉儿,等你祖母大安,我接你回来过中秋。”顿了顿,陆松节似威胁般加重语调。   “成了亲,也不该总往娘家跑,免得叫外人看见,以为我陆家怠慢了你。”   白婉又叫他这句话气着了,手腕处被他皮革勒出的伤隐隐作痛。可即便她暗自攥紧拳头,也只得怀着忧惧之心,咬牙弱声道:“我明白。”   王氏却哂道:“别在我面前给婉儿摆谱,怠慢不怠慢,你心里不清楚?”   陆松节忙应道:“儿子知错。”   王氏拿他这奸猾的贱骨头没办法,只得喟叹,“罢了罢了,婉儿的行李已收拾好,你去送她一程。”   早上得的口信,这会行礼都打点完毕,可见白婉归心似箭。她筹谋许久了?陆松节心中不悦,不过,他近来懒得管她,她短暂离开,他倒省却拘她的麻烦,待过些日子再去接她不迟。   辰锦堂外,陆谨身牵着阿来,有些不舍地看着白婉。   “婉儿,你回娘家过节吗?哥哥也可以陪你过节,你别回去吧?阿来也不舍得你。”   阿来果然用鼻尖蹭白婉的裙摆,又翻出肚皮,让白婉摸摸它。   白婉好笑,劝道:“我去去就回,别搞得那么隆重。”   她想,陆松节若真为她好,这段时间也该调查清楚,是张幺妹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不论如何,她不能容张幺妹了。   周氏那边也安排了严宁棠过来送白婉,这小姑子依依不舍地拽着白婉的袖口撒娇:“嫂嫂,你教我的琴技是极好的,你不知道,国公府宴席上,那群王孙公子看我的眼神都直了。那村妇想污蔑你,我可讨厌她,她说的半个字我都不信。也就哥哥瞎了眼,你别为哥哥不理我。你若留下,我替你出气。”   “我真不是为琴坊的事回娘家,你别多心。”白婉无奈,没想到自己回府一趟,陆府里里外外都来挽留。   她即便因陆松节伤心,为了白氏,也万不敢跟他和离。只是现在呆不下去,想换个环境散散心。   一路慢行到府门外,陆松节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白婉希望他能和别人一样做出挽留,但他并没有。他也不曾给她什么允诺,譬如是否调查张幺妹落胎的事,是否要为污蔑她做出补偿。   他除了在辰锦堂中短暂威胁她,别让人看陆家笑话,一直平静得像潭死水。   白婉攥紧帕子,由芸佩扶上马车。帘子放下,马车启动,白婉又忍不住打起车帘,却发现陆松节并不在那儿。   甬道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马车哒哒的声音。   如果不是王氏吩咐,兴许他还不出来送她。   *   傍晚,陆松节换了身珍珠白掐金丝锦鸡斜襟补子襕衫,用白玉如意簪子系着乌发,乘马车前往东厂提督太监黄玠的外宅。   黄玠人称黄督公,高丽人,六岁因为美貌,与许多男童一道被使者挑选入宫,曾为太子赵恒伴读,现年三十二,被敬宗擢为司礼监提督太监,总管东厂。   宦官常伴君王之侧,深得主子们喜爱。黄玠无疑是最受宠的太监之一,在敬宗面前吹口风,朝堂下都能倒一片。诸如杨修这样的清流辅臣,并不屑于攀附宦党,但陆松节不介意,他这次足足备了五颗掌心大的夜明珠,打算让黄玠帮他弹劾杨修。   杨修一倒,他便得掌大权。他掌权,自然能回馈黄玠,实在是双赢的买卖。   黄玠有几个干儿子一直想到南边做镇守监军,陆松节也愿意为他开条通道,让他的干儿子们渗透大靖朝军机要务。只要,黄玠能在皇甫党倒下之前,把自己推举到首辅的位置。   马车停在黄玠外宅附近,陆松节方下车,便见萧素馨从宅内出来,由人搀扶上马车。她两股战战,不良于行。   黄督公虽不能人事,但不妨碍他用别的手段玩女人。只是关于黄玠的风流韵事甚少,陆松节还是第一次见他把女人接到宅内。   陆松节没有着急拜谒,而是跟着萧素馨,一路来到别鹤桥附近。   青石板桥桥身拱起,萧素馨在桥头就下了马车,独自拾阶而上。灰蒙蒙的光线中,她衣裙似火,神色凄冷。   她自小受将门规训,宁可身死也不受辱,但这几天在黄玠面前……萧素馨闭上眼,还能想起黄玠那张貌若好女的脸。   他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阴沉寡言,喜怒无常。什么都做不了,也要紧紧抱着她,抱得汗落如雨,齿关紧叩。   他这样的身份,比那些勾栏里的膏粱子弟,权贵豪绅,更叫萧素馨恶心。   想到往后还得被他纠缠,萧素馨心生绝望,爬上栏杆一头栽进冰冷的河水中。   暗中观察的陆松节一时错愕,忽听旁边有人大喊“落水”,他跑到桥上,犹豫要不要救人。若是救了,男女湿身纠缠,只怕引起非议。   混乱中,一道灰色人影跃进河里。   萧素馨只觉得魂魄飘摇,身子沉坠,冥冥中有人拉她的胳膊,缠住她躯体,乃至于捧着脸为她渡气,求她振作一点。   萧素馨努力睁眼,却看不清对方模样。   “醒醒,萧姑娘。”陆松节的声音。萧素馨呛出一大口水,脑袋晕沉沉的,旁边,徐太安正拧着湿漉漉的长发。   “方才实在惊险,萧姑娘,你下次跳河,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   陆松节和徐太安的衣裳都沾湿了,萧素馨也不知两人谁下的水。但她本就求死,并不想深究。   “谁让你们救人?”萧素馨揉揉自己的唇,蓦地记起方才水下被人亲过,脸颊烧起来。   她瞥眼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陆松节,又瞥了眼满身补丁,潇洒不羁的徐太安,更不想追究是谁救了她。她更倾向于陆松节,不过陆松节是白婉的夫君,她不能戳破此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徐太安甩了甩发上的水泽,笑道,“萧姑娘,我正想找你还上次借的金疮药,你怎么就想不开了?若非我赶巧,真拿你没辙。”   “一瓶不值钱的药罢了,送给你又如何?”萧素馨瘪瘪嘴,夜风打来,她阵阵发冷,不得已抱住双臂,“我不过残花败柳,孤身一人,活着也没意思。干干净净死了,反倒打住那些男人的心思,也算做了件善事。”   她是被黄玠将她锁于外宅三日的事刺.激了,想不开。徐太安却道:“萧姑娘冠绝盛京,死了才是暴殄天物。贞洁对萧姑娘而言很重要,但我徐某人不甚在意。内心的高洁岂不比浮于表面的名声更金贵?”   他口吻真挚,却被萧素馨啐道:“你一再赞我美貌,不也是个俗人?”   陆松节听了会,失笑道:“萧姑娘,旁的陆某不敢断言,但你认为自己举目无亲,就大错特错了。萧于鹄还活着,我是说,你的哥哥还活着。你若死了,以后他风光回京,就见不到他了。”   他很清楚,需要什么理由,才能吊住脆弱的萧素馨。否则即便徐太安舌灿莲花,也不能阻止她第二次赴死。   顿了顿,陆松节又道:“何况,我答应过帮你脱贱籍。我保证,不会让你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作者先把明天内容提前发了,明天休息,消化一下这些天的情绪。   最近评论不甚愉悦,作者以后就一视同仁,都不回复了。 第22章 和离倒计时1   陆松节确实允诺过,但萧素馨后来细想,总觉得不切实际。   她乃罪臣之后,陆松节又是有妇之夫,动用私权为她脱籍,岂不让人耻笑。现在他再次许诺,还说她哥哥活着,萧素馨才真动摇了。   “我哥哥?陆大人莫不是好心骗我,编笑话给我听?”   她不敢即刻相信,若萧于鹄活着,为何几年不回家书?   徐太安见她脸上黯淡稍褪,插嘴道:“我可以作证,萧姑娘,真的,令兄不仅没死,还凭军功升了千户,假以时日,他定能重任地方都指挥使,光复萧氏门楣。你便是那凤儿,正在烈火里烹着,熬过去就能涅槃。”   真的?萧素馨眼底水光晃动,眼梢渐渐泛红。   没想到这些年从来不敢奢望的事情,竟然是真的。她实在又喜又怒,喜悦于亲人健在,恼怒他不给自己报平安,害她这么伤心,也害白婉这么伤心。   陆松节浅淡一笑:“这样吧,我托人叫他给你转封信回来,他的字迹你定认得,到时候就知我有没有说谎。”顿了会,他补充道,“放心,我不会瞒着你看信的内容。”   陆松节确乎没有拆信的想法,能叫萧氏兄妹记住他的恩情,就可以了。萧素馨却嫣然笑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拆便拆了。”   她愈发喜悦,浑没了轻生念头,乃至对陆松节磕头叩首,再三言谢。   徐太安见状,心底不太痛快。他冒着危险救人,到头来被感激的还是陆松节。她唤陆松节“陆大人”,却斥自己“狗官”,是因为他嘴不够甜,还是陆松节这只千年狐狸的外表欺骗性太强?   徐太安左思右想,坚信是后者。人靠衣装马靠鞍,乌鸦披了霓裳羽衣也能装凤凰,和陆松节交情浅的人,几乎都会被他彬彬有礼、真诚恳切的态度迷惑。   萧素馨落水受寒,本想独自回教坊司休息,徐太安不依不饶,非要她到医馆瞧瞧。   “污水入了肺腑,伤及内里,总归得看大夫。有我们两个大男人护着,萧姑娘怕什么?”   萧素馨犹豫片刻,继而转向陆松节:“陆大人的意思呢?”她不是喜欢麻烦人的性子,只考虑到可能他们怕自己还想轻生,姑且答应了。   陆松节本想拜谒黄玠,但方才见萧素馨从黄玠外宅出来,早变了想法。这萧素馨不仅是萧于鹄血亲,还得黄玠青眼。他接近萧素馨,便是接近黄玠,不怕他不收自己的夜明珠。   陆松节假意温和笑道:“正好同路,送送无妨。”   半个时辰后,几人到了医馆。萧素馨在里面看病,陆松节和徐太安需得回避,便出了门。   门外,陆松节瞥眼徐太安,脸色稍沉,站远了些。他还没忘记当初被徐太安设宴下药的仇。他清楚地意识到,徐太安既说了让他参与革新,绝不是说说而已。徐太安固然嫉恶如仇,清廉正直,但有时候会为了坚持信仰不择手段。   譬如,打倒皇甫党,再譬如,拉他入清流阵营,推行新法令。且徐太安行事无所顾忌,绝不瞻前顾后,比他更加可怕。   徐太安后背抵在菱花格纹梨木门前,亦交臂盯着陆松节。设宴让他娶杨修的女儿,是相对温和的手段。但陆松节的刚烈超乎他想象,他甚至不太明白,陆松节卑鄙自私,虚伪至极,怎么就不好.色?兴许是女人不好掌控,他不敢沾染。   徐太安不禁赔笑:“松节,先前的事算我不对。你胸怀若谷,肯定不爱跟我计较,以后革新的道路上,我们还得并肩作战,现在冷待我没什么必要,对吧?”   陆松节掀起眼皮觑他,没说话。脸皮这事都是对比出来的,他觉得自己脸皮很厚,但徐太安比他更厚。   徐太安又道:“你摸黑去黄玠的外宅,肯定不是跟他讨要萧姑娘吧?你想干什么?巴结他?巴结宦官,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不过作为朋友,我好心提醒你,当年黄玠的干儿子随喜犯事入狱,我帮过他一把。我早跟他打过招呼,他表过态了,支持清流支持新法令。你送再多的珠宝,都无济于事。”   徐太安滔滔不绝,叫陆松节想缝上他的嘴。万幸的是,陆松节五颗夜明珠还没送出去,不然被徐太安拿到他巴结权宦的证据,他就被动了。   徐太安在变相威胁他,走黄玠的路子不通,他现在除了乖乖随波逐流,别无他法。他定当不成首辅,也避免不了革新。   半晌,陆松节哂道:“太安,你确定这样的态度是在跟我道歉?”   “欸?”徐太安被问住。   两人又沉默下来,陆松节并不爱和他生气,只是心里存着事,素来清风朗月的面貌,变得阴沉许多。   他忽然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逝,像是白婉当时推荐给张幺妹的女郎中。他忙得很,徐太安闲着也是闲着。陆松节便敲了敲门板,提醒徐太安:“叫我再给你好脸色也不难,帮我查个小案,看看盛京各个药铺,最近都有谁买过七厘子。”   “小案?又不是世所罕见的药,谁会清楚地记得客人的模样?怕是我跑断腿都不能帮你问出来。”   陆松节似乎也意识到强人所难,想了会道:“倘若只看你弟妹有没有买过呢?”   徐太安愣怔,总算明白过来,原来陆松节交代的小案,源于他鸡飞狗跳的后宅。他可真会偷懒,枕边人的事都托付给自己。   乞巧节后便是中秋,中秋节前夕,王氏定会让陆松节到白府接白婉。他若是带不回人,王氏也该指着他脊梁骨骂了。   徐太安所言,断了他向黄玠行贿的路子。他思忖少顷,打算同时给岳丈白同赫写封信,利用白同赫帮他击溃恩师杨修,回敬徐太安两分颜色。   *   不知不觉到了七月五,白府二院厢房外银杏叶飞,金色暖阳透过碧纱窗,落在次间罗汉床上。   白婉归宁已有数日,适才帮娘亲陈氏熬了碗牛骨髓汤,这会得了闲,正在和芸佩研究怎么做巧果子。她已画了几个花样,有蝴蝶样式,寿桃样式,还有双喜样式,不一而足。   但她画得心不在焉,总想起陈氏在小厨房对她说的话。   又不是阖家团圆的时节,她突然愁容惨淡地回了娘家,陈氏不消问,便知她和陆松节正闹矛盾。她不得已,把陆松节让她养姘头张幺妹的事,挑着告诉了陈氏。   陈氏忍不住笑话她:“松节这趟南巡回来,就交代你做这一件事,你怎的还被那姘头弄得灰头土脸?”   白婉也觉得丢人,耳根红得透透的。   陈氏便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道:“男人有了出息就爱变心,你没手段,可不就叫人钻空子?有些事我原不想告诉你,但你也长大了,我不能不说。前儿你爹散朝回来,头发白了很多。   咱们族里传到你爹这一代人丁凋敝,二房那个成日吊儿郎当不学好,你弟弟绮英又还小,要成器也得等些年头。他当初催你嫁人,存了私心不假,但也是千挑万选,才选的松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娘还想嫁个专一有钱还有地位的,可不也没碰着吗?哭天抢地的,你爹还是被姓徐那个狐狸精迷了眼。松节能养着你,又得皇上器重,已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夫婿,你放宽心,多想想自己得到的实际好处,日子便能过下去了。”   陈氏的骨髓汤是为白同赫所熬,白婉回家时也发现,她的阿爹的确老了许多。可能久不回家,偶然一回去,就能发现岁月不饶人。   白婉知道阿娘不是有意劝和,倘若她做得到,早叫自己和离了。   莫说陈氏,白婉自己亦纠结痛苦。她夜里翻阅《诗经》,见里面写了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总觉得是在说她自己。   她当初同意这门婚事,多半是因父亲强烈的恳求,及自己作为大房嫡女的责任心。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她将陆松节当成了萧于鹄,从他身上寻找寄托。   她不甚了解陆松节,但彼时他看起来如此温柔恭顺,总让她于心有愧。   成亲第一年乞巧节,陆松节被她强拉着到外面逛庙会。她拜观音求菩萨,他只是在旁边淡淡地看着。白婉好奇,“你不为自己许个愿吗?”   陆松节摇摇头:“我对自己没什么期许。”她问原因,他却不肯说。   后来有一次喝酒,她把陆松节灌醉了,见他变得呆呆笨笨的,又趁势问了一遍。他便略有迷惘地看着她,眼底好像蒙了层昭昭的雾气。   “为什么要给自己许愿?我求神保佑的,都关于你们。婉儿,你们要健康富足。”   不知是否是他说得真诚,说得白婉心弦发颤。便是那以后,白婉决定对他好一些。现在叫他伤着了,白婉便不知所措了。陈氏的话,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她总会回到他身边,自己看开点,可能就挨得下去了。   白婉才绘制了巧果子,忽然得到萧素馨差人传来的口信。乞巧节,白婉正好可以结伴外出,萧素馨给白婉找了女郎中,约她到意和琴坊一会。   萧素馨还说,有天大的喜讯要告诉她。   作者有话说: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男子沉溺在爱情里,还可以脱身。女子沉溺在爱情里,就无法摆脱了。   ——摘自《诗经·卫风》 第23章 和离倒计时2   “天大的喜讯”五个字,成功勾起了白婉的好奇心。节日当夜,白婉拜完织女娘娘,便驾马车前往意和琴坊。   教坊司新来了名琴师,脾气古怪,瞧不上制造局的官琴,非让人到各地琴坊订制用各色宝石所制的八宝琴,说此琴方能奏出金玉之音。   萧素馨见几个姐妹被他闹腾得没办法,才想趁约白婉的功夫,到意和琴房问问,斫琴师能否制出这种近乎绝迹的古琴。   没想到教坊司也有琴师,还是个男人,白婉啧啧称奇。   “算不得男人,前阵子刚去的命根子。不过据说进教坊司前中过进士,亦是官宦之后,只看他外表,倒看不出是个太监。皇上曾经下江南,特别喜欢听他弹琴,是以他家里获罪后留了他半条命,放进教坊司里,任司乐之职,编曲写谱,传承琴技。”   萧素馨并不想多提这个无关紧要的太监,她今天来,是为了给白婉看病,以及送萧于鹄亲笔信的。   白婉和那被萧素馨极力夸赞的行脚女郎中互道了安,犹豫着,还是将皓腕伸出:“麻烦您了。其实这几日回家,我身子反倒好些,似乎不是什么大毛病。”   “是丁是卯,我一看便知。”女郎中开始诊脉,望闻问切,眉头不觉深锁。   她这样又让白婉紧张:“大夫,严重吗?”   女郎中并未即刻作答,只问:“少奶奶现吃的什么药?”   白婉把方子呈给女郎中,道:“现有的药是我夫君找的郎中所开,药是下人们熬的,那女郎中你应该晓得,盛京出了名的女科圣手。便是石女吃了她的药,来年孩子都该呱呱坠地了。”   白婉对自己的身子已是绝望,不过不愿拂萧素馨的面子,才让这来路不明的大夫诊脉。   女郎中思忖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只道:“这样,我先给您开个新方子,您照着吃七天试试。”她欲言又止,还是先到外间写药方。   白婉点点头,等人出去便失笑道:“素馨,你瞧瞧,她脸色愁成那样,我真没救了。陆郎给我找的郎中亦是极好,我倒不忍心他乱花银子。”   “请大夫值几个钱?陆大人位高权重,这点银子都花不起?”萧素馨打趣她,想起今天的紧要事,忙从怀里摸出个乌木描金锦盒,“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嗯?”   白婉懵懂,打开锦盒,见到本巴掌大的连环画册。藏蓝色的书封,上书《南游小记·赠婉儿》七字。白婉认得那字迹,不同于文人的规矩匠气,抑或浪子的疏狂潦草,它笔触雄浑,锋而不利。   白婉豁然抬眸,从萧素馨含笑又泪光盈盈的眼底,读懂了她所谓的“天大的喜讯”是何意。   “他……”白婉的呼吸陡然变轻,生怕是梦境。   “他没死。”萧素馨的声音,又将白婉的思绪从遥远飘渺的地方拽了回来。白婉这才有了些微的真实感,但表情仍旧呆木。   萧素馨前儿就得到陆松节传的信了,不仅信未拆,锦盒也未开,想是收到后就直接转送过来了。她见信如面,便知陆松节所言非虚。   萧于鹄在信中解释,自己被水匪袭击后侥幸得生,休养了许久方才康复。后思图报国,隐姓埋名从军,不敢轻易暴露身份,才没有寄信回家。今年初试着将七根琴弦寄回旧宅,未得回音,只得继续忍耐。   关怀幼妹之余,他另单独寄了份礼物给白婉,也即这本他亲手所绘的《南游小记》。   白婉心脏噗通,几乎快从胸腔内跳出。艳色指尖轻抚画册,压抑着激动之情,翻开扉页。   原来这本画画的是他这些年在南边的见闻。他本要被官差押到福建服苦役,出事后就停在了江浙一带,机缘巧合下,他又去往福建参与了镇压太明起义军的行动,随后才返回浙江,调任卫所千户。   在画册中,他既画了惊险的海战,也绘了些福建至江浙一带的风土人情,还在画旁仔细备注,勾白婉想起曾在江南的往事。他不善言辞,这次落笔话却很多,隔着没有生气的纸张,仿若向导带着白婉同游。   “……六月初九,我做了个人形纸鸢,照着婉儿的模样做的,大致像这样,放得比任何人的都高,都远。”   “……今天在南边过的端午,第一次看赛龙舟……婉儿,你原是吃肉粽的,肉粽里并不是只放肉,还放了豆子、芝麻,的确比我先时乱做的香。”   “朝廷的边境比我想象中更加混乱,水匪猖獗,屡禁不止,海上贸易崩坏,倘若早点来,兴许还能带你见见从海那边来的胡商……这里有人卖七丈高的珊瑚树,通体碧绿,色泽晶莹,非常漂亮……调任太监们过来做监军,镇守,实在是祸乱国本之举。他们只知以权谋私,挟私报复,空写名目侵占军饷,更有甚至,冒领军功滥杀无辜,敌人一来便闻风而逃,全然不知御敌之策,令人不齿……对了,这是我最近设计的进攻方阵,有需要改进之处吗?我还改良了旧式火铳,你觉得如何?或许,你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越往后翻,他的话越密,仿佛还有很多很多想说的,只是纸张有限,他没法说完了。白婉不知怎么想起陆松节,犹记得陆松节南巡归来,仅送了她一方锦帕。   且不是独一份的锦帕,只是为了求她办事才赠的。   翻着翻着,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仅有一句,“婉儿,你还好吗?”   白婉终于没有忍住,背过身掩住脸面,啜泣起来。   “姐姐。”萧素馨见状,忍不住关切道。   白婉摆摆手,示意她什么都不必说。“让我自己待会。”   知道萧于鹄还活着,她比任何人都喜悦。可现在,更多的是遗憾。她知道萧于鹄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还好吗”,是因为什么。也知道萧于鹄画了整整一本画册,却不敢说出口的是什么。   她早已成亲,他们不可能了。   她不会因为他还活着,转而又把心思投在他身上。他应是清楚的,只能遥遥问她是否安康。   白婉沉默着,任消沉的情绪无孔不入吞没她。不知过去多久,她才拭干泪痕,转脸,见萧素馨也翻起画册。   “哥哥偏心,给我寄的信寥寥数字,却给姐姐单独绘小人。”   白婉心绪已平静许多,不禁莞尔:“你嗔他,回头他也给你画。何况这画,你也看得的,不是吗?”   “倒也是。画得挺有意思。”萧素馨看得津津有味,发钗的流苏也跟着她轻摆。白婉留意到,她若隐若现的锁骨处似有细闪之物,像是给猫狗拴的金项链,链子上还刻了字,做工极精致。   宽大的袖口沿着她皓腕滑下,小臂上是若隐若现的红痕,若蜡泪所烫。白婉好奇谁这么对她,但又怕伤了她自尊,不敢多问。   少顷,女郎中进来,却没有给白婉呈新方子。白婉奇怪,她踟蹰片刻,垂首道:“少奶奶,我仔细看过您的方子,是极对症的,我写来写去,还不如您的旧方。我不能不告诉您,可能您的病好不了,跟方子没关系,跟府里的人有关系。您细想想,药到您口中,经了几人的手,有没有人想害您?”   白婉和萧素馨对视一眼,寒意不觉攀上腰背。   缄默会,白婉向女郎中道了谢,请人带她到外头行赏,自己却不安地纠缠着身下罗裙,久久没有言语。   萧素馨问了几次,白婉也不作答。白婉很清楚,陆府上下除了陆松节,没有人不喜欢她。私宅那边的张幺妹,亦没有办法把人手安插到她身边,而寻医煎药的事,是陆松节一力操持,根本无须她过问。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叫她过问,不是怕她劳心费神,而是为了在药里动手脚?   他换的药能伤害她几分,会让她神不知鬼不觉死去吗?   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到底多厌她,对她如此阴险?   白婉越想越恶寒,以至抠到自己腿上的肉都不觉疼痛。她睁眼,只觉得面前的景如覆了层阴翳,黑沉沉的看不真切。陆松节的身影就藏在那后头,眸光恻恻盯着她。   啊,白婉忙别过视线,思绪越发混乱。温柔恭顺、言听计从,阴险毒辣、两面三刀,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真的是他在害她吗? 第24章 和离倒计时3   送别萧素馨,白婉忧思神伤回了府。   她的心绪早被陆松节占满,以至于萧于鹄活着的喜悦,也被冲淡许多。   临近中秋,陆松节应会来接她。即便他不想来,王氏也不会让他安生待着。何况她临走时,他曾说她不宜在娘家呆太久。   晨起,白婉倦梳妆,忽听外头脚步杂沓。她透过碧纱窗,果真见到了陆松节。   他今携了丰厚的节礼拜谒白氏族人,有沁心斋的月饼、严氏酒楼的桂花酿、舶来的奇珍异果及给小孩做的纸灯笼。他甚至给白婉的弟弟白绮英带了诸多关于科举的书籍,厚厚一沓,用两辆牛车才装完。   至于白婉,他只立在院落的青松下遥望了眼,并无过多表示。   白婉坐在碧纱窗前,但见他一袭月色襕衫从游廊掠过,踅身去了书房。想是被白同赫叫的,但他没想过,两人阔别已久,他该先和她说两句。   *   陆松节入书房时,白同赫正喂着核桃浮雕笼里的红子鸟。   白同赫头上的玉簪簪不住稀疏的发,眼皮垂下,暮气沉沉。听到陆松节脚步声,他挑了点饲料添进笼内的彩绘食罐,幽幽道:“松节,你猜猜,这小畜生值多少银子?”   陆松节尔雅作揖:“儿不是内里行家,还望父亲赐教。”   “你娘最爱养雀儿,你怎不知?”白同赫笑笑,坐回太师椅,示意陆松节也坐。   他浮了浮三才杯的茶沫,才道:“松节,前儿你的来信我看了,法子是冒险,可我思前想后,也没别的招数。我们呐,就像这红子,看似金玉满堂衣食无忧,但上头只消轻轻一掐,就能拧断脖颈。”   敬宗想清算皇甫党,首当其冲的,便是与皇甫冲关系甚笃的白同赫。   陆松节虽不支持皇甫党,但亦不支持杨修革新。他原想靠贿赂权宦弹劾杨修,让自己登上首辅的宝座,保住白氏一族。不过此法见效甚缓,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叫白同赫到民间寻个游方术士,给信道的敬宗献上一粒“仙丹”,夸赞此丹能延年益寿。   当然,此丹有毒,若敬宗薨逝,他们正好让宁王率军上京“清君侧”,夺取皇位。若敬宗侥幸得生,陆松节亦能设法叫敬宗怀疑到杨修头上。敬宗不死,太子一日不登基。太子不登基,杨修便没法任首辅,挟年幼的太子推行新法令。只有杨修一党有逼宫弑君的需求。   他们要做的,是找到合适的术士,并设法不让他透露雇主名讳。敬宗多疑,以陆松节的口才,总能把脏水泼向清流。   此事成,白家自会安然无恙,陆松节亦能步步高升。   若败,则船毁人亡,身败名裂。   陆松节为官数年,一直谨小慎微,若非为白氏,不会行此忤逆之举。白同赫想,他虽不是好官,但是个尽心的女婿。可人到暮年,看着风华正茂的陆松节,他不禁反思,自己这些年为了保全家族,是否叫他做了太多不情愿的事?   他老了,朝廷与家国,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若陆松节被此事牵连丢官丧命,他于心不忍。   念及此,白同赫放下茶盏,转身从书籍冗杂的架子中取出个匣子。   “松节,这里是当年你外祖父抱孙子时,圣上所赐的碧玺松鼠葡萄古玉佩……”白同赫把玉佩推到陆松节面前,叹道,“婉儿回娘家,定不全是为她祖母。你们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我不便多问。但婉儿身体不好,这些年你不单得顾着朝中琐事,还得替她掌管内宅庶务,里外里忙得像个陀螺,等了结此事,你也该歇息一下,抽空陪陪她。”   “这玉佩,你便拿去,就当我这做爷爷的,提前给小乖孙准备贺礼。前几年我总疑心你向着清流,逼你与婉儿生孩子,结果事与愿违。现在不同啦,你能为我白氏做到这个份上,孩子不孩子的,你心里有数。”   他的口吻,并不像送礼,倒像交代后事。   陆松节有些奇怪,将玉佩放于掌心端详半晌,也觉不出异常,只得道:“儿子知道了,多谢父亲教诲。”   陆松节并不喜这位岳丈,不过,偶尔他也会惶惑。奸臣抑或慈父,用来形容白同赫都不维和。为了他的儿女,白同赫能做尽恶事。对自己,抑或是白家人,他却格外疼惜。不论他们政见是否相同,至少在这点上,他们达成了一致。   在陆松节将要出去时,白同赫忽然又叫住他。   “松节,不管你在外如何撑着这天,内宅里都是瞧不到的,不要什么事都藏在心底,”白同赫有些可怜地望着他,“你千万保重自己,护好婉儿。”   陆松节微怔,默了会再作揖:“父亲放心,儿子会的。”   *   左右朝中事便要了了,陆松节确实想歇息几日。等杨修下台,他任首辅,新皇如此年幼,还有谁能让他恐惧?   马车内,陆松节歪坐于白婉身侧,疲惫地抵着前额。空气中幽浮着淡淡的香气。白婉常薰的安神香,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了。   他瞧白婉,她抿着唇望向车外,一如既往的温柔沉闷。微风吹起她卷翘的睫羽,还有额前碎发,美得不太真切。   他又看她的手,纤白的手交叠着,不安地摩挲,像是对先前他的暴虐心有余悸。   离开白府后,她一直如此拘谨。   陆松节不禁握住她的手,故意逗她道:“婉儿总一语不发,想是并不愿意与我回官邸。要不我再把你送回娘家,什么时候你高兴了,什么时候再随我走。”   白婉身子轻颤,下意识抽出手,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气攥住。白婉不得不回眸,才见他定定看着自己,表情不辨悲喜。   她又感气闷,却没法挣脱他。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愿跟他,但不得不顾人情大礼。不管怎么样,她仍是他妻子。她还要调查下药的事。   “陆郎玩笑了。”白婉闷闷道,“我只是身子不大好,懒怠动弹。”   她近些日子脸上都有了血色,身子还不大好?陆松节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寻出破绽,但她总是闪躲。不过,她的话倒提醒陆松节,该给她换药了。郎中曾言,不痛不痒的药也不宜多服。若伤了根本,他往后真的抱不上孩子,白同赫送的玉佩,又给谁戴。   见白婉情绪低落,陆松节决定和她说件喜事。   他忽地从暗匣中取出把匕首,在白婉面前晃了晃。白婉骇然一跳:“陆郎,你……”她不知他想发什么疯。   “别怕。”陆松节弹了弹剑身,介绍道,“剑柄上设置了机关,摁下开关,捅哪里剑锋都会回收。”他边说,边给白婉演示。   “是玩物?你买它作甚?”   “等回官邸,你便全知了。”陆松节神秘道。实际上,他来接白婉前,得到了徐太安的消息。徐太安说,他差人跑遍盛京,确信白婉不曾购过七厘子。相反,张幺妹似乎曾秘密寻过郎中,吃了额外的保胎药。徐太安有个猜测,张幺妹肚子里的胎儿,本就保不住,才借机给白婉泼脏水。   陆松节并不奇怪,如张幺妹的性子,若知他想驱赶她,定会破罐子破摔。无论如何,他现在手里有证据,拿了匕首到张幺妹面前演场戏,她就不会再闹。   白婉不是总为她和他怄气?但她确实好哄,他稍微低头,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了。譬如现在,他只拿出把假匕首,她就被吸引过来,脸也不再绷着,就像孩子一样。   陆松节觉得好笑,刻意往自己心口扎了一刀,白婉果然紧张。发现剑锋真的会回收,才嗔怨地瞪他一眼。   陆松节便将她鬓发绾到耳后,浅笑:“现在不是很好?都上马车了,为何对我甩脸子?”   他语气诚恳,认真地看着她,却叫白婉心生恐惧。她不禁想起当初他行房后哄她吃药的表情,也像现在这般,温柔如水。   他说过,喜欢她笑模样。她倘或不笑,他能维持这样的表情多久?   她短暂的呆滞让陆松节疑惑,总觉得今日见到的白婉与从前不同。他忍不住道:“婉儿,娘久不见你,早上我出门前,她就念叨了。你待会见她,也不该满面愁容,叫她担忧。”   白婉不知他补充这句,是真为劝她和善点,还是说漏了真实意图。不过倘或王氏什么都不知道,他连把她锁屋子里的事,都做得出的。   “嗯。”白婉勉强扯了个笑容,算作回应。   陆松节原想她见过婆母王氏后,便带她去私宅会张幺妹。但部里突然送来公文,他不得不先行处理。一耽搁,正事全忘了。   白婉见他忙进忙出,马车上的体贴不复存在,心道这才是他。没有王氏找麻烦,她就是他放在府中的摆设,不会过多关注。   翌日,她兀自往小厨房查验药渣。陆松节刚散朝,轿子停在街市,见着几个别致的灯笼,不禁想买回去点缀院子,冷不防徐太安从他身后跳出,一把抢了那白象灯笼。   “松节,要不到酒楼喝两盅?”   徐太安甚穷,最喜欢蹭他酒。但找他,定不全是为了蹭酒喝。   作者有话说:   最近要存稿了哈,V后会爆更的。   厚脸皮宣传下下本书《偏执藩王追妻日常》,希望大家多多支持~爱你萌~ 第25章 和离   陆松节想了想,道:“也好。”   徐太安并不知道,他便要做首辅。虽然他不甚喜欢徐太安,但算不得讨厌,两人有同窗之谊,这顿薄酒,就算他升官发财之前恩赏徐太安了。   八扇泥金青绿山水屏风后,陆松节怡然自得地满斟两杯,予他一杯,自己慢饮一杯。   “最近没有案子可忙,有空找我喝酒?”   “当然不是。”徐太安呷口酒,轻松道,“我来找你是为了跟你说,你输了。”   “嗯?”陆松节以为他说浑话,并未在意。   徐太安却嬉皮笑脸,从怀里摸出封被揉皱的信,觑他:“看看,这是什么。”   陆松节一瞥到那信封,冷意即刻渗透四肢百骸。这竟是他写给白同赫,密谋献仙丹的信。他素来缜密,信送到白同赫手中前,绝不会被第二人知晓。哪怕是锦衣卫与东厂的眼线都查不到的,现在怎么会在徐太安手里?   除非白同赫那边出了纰漏。但事关白同赫生死,他这不中用的岳丈,至于捅如此大的篓子?   陆松节欲抢信,却被徐太安抵住。   他咂摸酒味,有些可怜地看着陆松节,看他脸色逐渐青灰,不无同情:“松节啊松节,叫我说你什么好,竟然和白老贼图谋弑君篡国。你可知被揭穿后下场?大理寺是不中用了,北镇抚司会放过你吗?”   徐太安起身,绕到陆松节跟前,两指并拢朝他的肋骨狠狠一戳,俄而,指甲又沿着陆松节的肋骨蜿蜒:“假设这是把刀,在你落入诏狱那一刻,便会插进你骨肉之间……到时候刀如拨片,肋骨如弦,就像弹琵琶一样在此间来回弹拨弹,直叫你血肉模糊……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根本招架不住。”   他说得绘声绘色,说得陆松节冷汗涔涔。   现在追究徐太安如何得的信,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只知道,他输得彻底。诏狱为天子私狱,其间酷刑无数,他不过一介文人,能撑多久?   “你要揭发我?”陆松节盯着徐太安,再维持不住风度。   徐太安摇了摇食指:“我怎么舍得?但有这封信,有你密谋篡国的罪证,我才能跟你谈条件。”   “松节,你很识时务。其实我不想逼你,老师亦爱惜你才华,不会让你死了。如果想保住你的权势和陆氏上下的性命,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休了弟妹,和白氏撇清关系,矢志革新。二,把你帮白氏遮掩的,他以权谋私的罪证交出来,好让我到圣上面前,仔细劾你个徇私之罪。”   徐太安凑近他,如鹰隼般注视他的眼:“松节,我很喜欢你,但倘或你要对付老师,挡我们的路,我也不惜杀了你。”   同朝为官,他们可以做朋友,亦能成为宿敌。徐太安和他一样,凡事先讲阵营,再讲感情。   陆松节面上并无什么表情,指甲却近乎陷进掌心。他想逃避,徐太安却摁着他的双肩,要他即刻选择。   哪有什么选择?陆松节不禁失笑,捻起一根筷子,抬眸回敬徐太安:“太安,你说现在我张嘴,把这筷子戳进我的喉管死了,是不是万事大吉?”   “你在跟我开玩笑?”   陆松节当真要戳,幸而徐太安夺走筷子。他一脚将陆松节踹倒在地,又攥他的衣襟,惊疑不定:“松节,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松节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呛咳了几口,戏谑道:“你知道,我那老实本分的爹死了,兄长残疾,现在陆府上下的荣华富贵都系于我一人。但我在这里倒下,眼前人身后名,我就都不用在乎。你却不想用一具尸体帮你革新,既然如此,我也要跟你谈条件。”   其实陆松节也设想过这么一天,他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问要选功名利禄,还是选择白婉。但他很清楚,他要选择功名利禄。他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他的肩上有白婉,也有王氏,哥哥,妹妹,继父和嫡母。他爱护名声,如穿雪色羽衣,他爱慕权势,为达目的不惜代价,是因为他一人得道,他们鸡犬升天。   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失败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尽管白婉气性大,总喜欢给他招惹是非,但也很好骗,指东不敢往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换个人,不一定更好。   他是个男人,爱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却不喜欢操心内闱的事,有个规矩人放在那儿,能为他传宗接代即可。何况他们做了五年夫妻,他怎会对白婉无情。   徐太安在他的注视下,气势逐渐落于下风,不得不问:“什么条件?”   他便极轻佻地笑:“你若想给白氏罗织罪名,万不能让我那不成器的老丈人被问斩……秋后流放,如何?”   *   陆松节回到官邸时,天色已彻底发暗。他提着那盏白象灯笼,烛光微弱,透过羊角灯罩,柔和地散于青白的长衫上。   光影明暗,在他如玉的面孔跃动。他的眼梢微红,薄唇抿成了条线,还没把灯笼交给下人挂上房檐,便发现白婉站在廊庑下,漠然望着他。   夜风拂动两人的衣摆,各自的眼神寂灭。   白婉查验过了,药渣的确被陆松节替换过,全是不对症的温平药,用大量的甘草调和,喝起来对身体毫无裨益,却又不是慢性毒药。白婉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她很清楚,喝了这些药,她不可能调好身子,更不可能受孕。   原来他并不想要孩子,只是用最真诚的表情欺骗她。   陆松节似未看见她的欲言又止,瞥了她一眼,就往书房的方向去。完全不加掩饰的忽视,凉薄至极。白婉忍不住叫住他:“陆郎,我有话问你。”   陆松节默了会:“何事?”   白婉深吸了口气,艰涩道:“你是不是换了我调理月信的药?……陆郎,你说过倘若将来我们有孩子,我不该一直恼你。可你在说这番话时,想的是什么呢?你期待过我们的孩子出世吗?”   白婉指尖抠着身边的廊柱,不知说出这些,费她多少力气。可她知道,自己已被陆松节伤透了。她悲凉道:“是阿母逼你,不是我逼你。为什么你总不信我?”   她那不堪吹折的模样,倒叫人动容。   陆松节眼底闪过一丝失措,并未想过这件事会被她觉察。他回想起当初情形,却是事后找补的错漏之举。至于换药……左不过叫她好不了,也不至于更坏,能省却他诸多麻烦。   最好的情况是他不必革新,又能保住白氏,她再给他生孩子,下药的事便能永远埋在地底,他们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他若做不到,不得不与她和离,孩子自然是累赘。   先是徐太安,再是白婉……今天实在糟糕透顶。   陆松节蓦地扶额低笑,越笑,越想到徐太安扭曲的脸孔,想到自己未来晦暗的官路。   他没有办法不照徐太安的要求做,是以现在面对白婉的质问,他也不必着急掩饰过错,缓和与白婉的关系。   他桀桀笑了会,抬眸对上白婉的目光:“婉儿,你很好奇?我可以告诉你。是,你猜对了,我当时并不期待孩子的降临。你想怀孩子,不过想拿它当筹码,叫我为你鞍前马后。可我不想这样,婉儿,我给你下药,才可以掌控你何时生,何时不生。我的安排是最好的。”   他一步一步,走向白婉,居高临下俯视她:“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如风刀,凌迟着白婉。她难以置信,鬓发间翠翘颤栗。其实直到他开口的前一刻,她仍对他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陆松节摧毁的,岂止是她对他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算什么,阿猫阿狗吗?最好不必有自我,按他的心意做就好了。生孩子也罢,什么都罢。他能背着她给她下药,是否也能背着她做别的什么?他对她说的情话,还有哪句值得信任?   她没有说话,只噙着眼泪,眼圈渐渐发红。陆松节的心也似被什么攫住,这样的感觉既让他痛苦又叫他烦闷。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她不能理解他的处境。   “婉儿,你觉得委屈吗?你又要哭,哭给娘看,还是哭给我哥看?你想让他们指责我对不对?去,现在去叫他们来指责我。”   他恼,攥住她的腕,便要带她去辰锦堂。白婉不由挣他,哑道:“你放开我!”   “那便不要哭了!”陆松节陡然高声呵道。他回眸,白婉恨恨瞪他。在她的瞳仁里,他的形象如此狰狞。   陆松节回了神,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忍不住摁住她瘦削的肩膀,怜惜道,“婉儿,不要遇到什么事都只会啼哭,谁能永远陪在身侧可怜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会害你吗?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荒唐得白婉近乎失笑。   她气得推搡他,他反倒更用力桎梏她,指尖比划她的眉毛,又顺着面颊划到她的嘴唇:“当然是为你好。婉儿,待会我给你画眉,点胭脂,家宴上你便能有好气色,娘也能放心。婉儿,你最是宽和大度,快体谅体谅我吧。”   当初他把张幺妹带回盛京托她照顾,说的也是这句话。   宽和大度?体谅他?他这般需要体谅,她呢?   白婉咯咯直笑,仿若从喉管溢出的响动,像是自嘲,又像是发泄。她对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换来的却是他的算计。这次算计她生孩子的时辰,下次呢?吃进肚子里的药,治好了就能假装从没吃过吗?   她不自责,只觉得心疼……   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疼,疼得她恨不得当初扎进他心脏的那把匕首是真的,恨不得他走出当初见她那个茶楼立时暴毙,不必再和她虚伪地纠缠五年。   父亲知道他如此吗?   这样的他,让她如何再共度余生?   白婉胡乱擦了把脸,胭脂全擦花了。她的举动让陆松节语塞,又想再哄哄她,他知道她像极小孩子,好哄得很。但他才伸手,就被白婉嫌恶地打掉。   白婉眸光泠泠:“放心,我这就不哭了,回去洗把脸,不再给你惹麻烦。”   她想马上与他和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是维系白氏与陆氏唯一的纽带,即便他人面兽心,但只要他能护着白氏,她就能在这府中挨着。   至于她对陆松节……情尽于此。   陆松节一时讪讪,“这样也好。”   他知白婉这次不能轻易原谅他,但他们很快便要和离,倘或现在哄好她,她这般喜欢他,到时不愿走怎么办?   *   又过两日,白婉给自己请了新郎中。可等能好好调养时,她却喝不下药。她想把碗全摔碎,想把药全倒进花圃里。   她为什么调养?为了给陆松节生孩子?   他配吗?   她岂止不想喝药,甚至气得吃不下饭。陆松节被王氏再三催来,叫她到辰锦堂用饭,她也懒怠动弹。她不想见陆松节,晚上和他共枕,也要分盖两床被子。她希望他清楚,她现在何其恼他。   一直,一直到中秋前夕,盛京突发了件大事。   太子赵恒的两名近侍刻意用风筝将其诱到荷花池附近,意欲溺毙。幸亏太子讲师陆松节与太子母妃上官氏及时赶到,太子方幸免于难。但此事惹得敬宗震怒,敕令诏狱重刑审讯两名近侍,探清案子来龙去脉。   陆松节即上奏称,太子安危关乎国本,唯有担心太子上位之人,才会狗急跳墙,矛头直指皇甫党,白同赫作为皇甫冲的得意门生,当夜便被下了诏狱。白氏上下顿时乱作一团,白婉的娘亲陈氏和妾徐氏带着诸多珠宝首饰,想求见夫君,亦被锦衣卫阻拦在外。   陆松节大义灭亲之举,实令敬宗动容。清流名臣见状,亦纷纷赞许。   中秋夜宴在即,白婉得闻此讯,还没梳好头发,便直直奔向书房。陆松节只站在浮雕花卉的落地罩前,背手而立,似乎在等她。   白婉进来的时候,靴子都跑掉了一只。   她顾不得,赤着足跌跌撞撞奔过去,扑通跪在陆松节面前:“陆郎,求你救救我爹,我知错了,这些日子不该跟你使性子……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情分上,你救救他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你闹脾气,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想到什么,又急忙补充:“你不是不喜欢孩子,我不生,我以后绝不生了,我喝药,你给我喝什么我便喝什么……”   她慌乱寻找药碗的痕迹以作证自己的誓言,但半天遍寻不得,忙膝行到陆松节面前,攥紧他襕衫的衣摆,声音嘶哑哀哀恳求。   陆松节这才猫腰,低头审视她。   她的妻子现在鬓发蓬乱,簪钗松动,没有胭脂的娇容憔悴不胜,似乎他轻轻一捻,就能化作齑粉。他不禁哂笑。   “婉儿,你不知道吗,是我把端妃引到荷花池边,是我设的局,把你爹送进了诏狱。为何你还来求我?”   他凤眸森森,笑容妖冶,冷情得让白婉生畏。若他不说,她还不敢相信。但即便信了,她还是要求他,因为除了他,没有人再能救白家。   白婉不禁颤声道,“陆郎,如果是婉儿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爹是无辜的……”   “并不无辜!因为他的恩师,是皇甫冲。”陆松节猝然打断,曲膝与白婉平视,语气漠然,“婉儿,这件事不是我来做,就由他们来做,他们只会做得更绝。我陷害你爹,他们就会以为,我真的和他们站在同一条船上了。如果我不陷害他,死的就是我。我现在不能死,我死了大家都保不住。婉儿,你乖一点,再帮我这一回。”   他说着,取出和离书,放在白婉面前。   “婉儿,在上面按个手印吧。休了你,我便彻底和白家划清界线了。”   白婉看了眼和离书,复又抬眸看他。   陆松节眼底深澜无波,只是那滴微红泪痣,似乎让他也染了两分忧郁。忧郁?白婉怆然一笑,他会忧郁?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和离书?他准备和离书时,是不是就在盘算害白家,跟她和离?   原来他不仅不想要孩子,还想赶她走。他知道白氏是她最后的软肋,所以以此逼她?   白婉低头,但见那泛黄的纸上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恨不能将它撕成碎片。他以为这样,她就心甘情愿,与他各生欢喜?   他怎么不去死,还让她再帮他一次?   白婉的眸渐被雾气朦胧,恨恨地看着他。陆松节抿了下唇,仍是道:“婉儿,我是不得已的。我必须和你撇清关系,更不可能现在救你爹。我真的会死,婉儿,你不曾见过诏狱的酷刑,九尺大汉,都遭不住的。”   他将那贪生怕死的情状演得入木三分,甚至阴鸷地攥住她的手腕,兀自往印泥上摁,又往和离书上摁。   白婉挣扎,踢打,他无动于衷。看着那鲜红的手印,白婉彻底失去了理智。   “所以你是为了保全自己,要害我爹,与我和离,是吗?”   陆松节不知她能听懂多少,只淡道:“婉儿,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不好听了。我活着,还有许多用处。”   “所以,九尺大汉都遭不住的酷刑,我爹便受得住了,是吗?”白婉红着眼,又沉声问。   陆松节目光闪躲,一时答不出来。   他知道白同赫不会死的,可他不想告诉白婉。等她应承了和离,他就能让清流相信,他已经倒戈。救人的事,他可以徐徐图之。现在让白婉留恋他,只会耽误时间。   从他的沉默里,白婉得到了自己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愤懑得想喊,想叫,拼命捶自己的心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以为换他的药,已是他能做的极致,没想到他能做得更狠。   父亲曾无数次夸赞陆松节是贤婿。如今他身在诏狱,是否看清陆松节真面目了?可怜她曾以为,他再坏也不会害发妻的父母。   白婉抬眸看他,眸光近乎破碎:“陆郎,我们做了五年夫妻,五年,难道这些年,你对我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陆松节沉默良久。“当然。”   他的口吻平静,平静得叫白婉彻底死心,她抖擞唇瓣,半晌无声。   心已经空洞洞的了,好似能预料到这个答案,以至于听到的时候,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其实他曾用无数的细节告诉过她,他并不爱她,只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   她幻想他能救白氏,才是最可笑的。   她早和他吵累了,争乏了,到最后反而什么都不想说。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如断线的木偶,一寸一寸缓慢地支起身子,离开了书房。   那妍极的裙摆宛如一尾鱼,寂然没入暗夜里。陆松节心念微动,忍不住追上前,但他悄然跟了一段路,终于不敢再向前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见白婉停下了,在个无人得见的角落,又痛苦地蹲下去。他便藏在游廊转角的芭蕉叶后,遥遥看着她伶仃的双肩耸动,乖巧而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从前受委屈时,还有家可回。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某天,陆松节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对着白婉的倩影,下意识唤了声:婉儿……   白婉却回眸,冷冷而笑:你的婉儿已经死了!臣妾现在是,钮祜禄氏·白婉。   …… 第26章 搬走   陆府月圆家宴, 白婉未曾出席,陆松节亦姗姗来迟。   辰锦堂中陆氏几人相对望眼,都从他脸上看出了罕见的憔悴。王氏不禁叹口气。   她知道此宴不必再进行下去, 朝堂上的传闻, 白婉的举动,都印证了她的猜想。王氏命丫鬟们撤去饭菜, 把陆松节单独叫到辰锦堂,又差人去找白婉。   层层纱帐从落地罩上垂下,陆松节沉默地朝王氏作揖。他素来衣冠体面,今夜不知从何处来, 襕衫广袖被墙灰蹭白了一片, 鸦色的长发漏下几缕,如伤疤般将五官划成两半。   “娘。”他声音发涩,指节相对摩挲,仿若知道山雨欲来。   王氏没有即刻说话, 只给佛龛上的观音像点了几炷香,跪在蒲团上, 默念阿弥陀佛。   不一会,张嬷嬷绕到她近前低语两句,王氏豁然睁眼, 全然明了。她支走张嬷嬷,次间里,又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   “你要与婉儿和离?”王氏颤声问。   她方才托人寻白婉, 寻了半日, 才在二院一角找到她。白婉双目泛红浮肿, 表情淡淡的, 倒也不哭闹了, 却不怎么说话。想是哭到现在,心情已逐渐平静。   这会子,白婉就坐在辰锦堂明间的圈椅上,喝张嬷嬷端来的热茶汤。   距离稍远,王氏与陆松节的对话,她听不到。她也没有侧耳去听,似乎对陆松节不甚感兴趣。   她与陆松节和离,便是陆松节的嫡母周氏都不能坐视不理,何况王氏。王氏自然要找她谈谈,但王氏也有所顾忌,只得先叫她在外候着。   问完这句,王氏仍觉不够,又劈面追斥道:“松节,你好好想想,现在亲家遭劫,你就要与婉儿和离,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   白同赫如何入的诏狱,真真假假王氏不能判断,但她能肯定,白婉定不是提议和离的那个。作为白婉的夫君,陆松节此刻最该做的,不是帮白婉救人?   陆松节垂着头,睫羽近乎遮住了他暗淡的眸。他想起芭蕉叶后看到白婉啜泣的情景,原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在意,但直到现在,他还在失神。   面对王氏追问,他怔了下。   很快,他调整好了,解释道:“娘,儿也不想的,只是儿现在没有选择。”   从徐太安把密信摁在他面前时,他就陷入了被动。徐太安与他的恩师杨修矢志革新,不遗余力把他拽到同一阵营,如果他不与白氏划清界限,清流会对他多有顾忌,他推行新政令时,会里外不是人。   现在与白婉和离,是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娘可知,我大靖朝权贵宗亲私占民田却不纳税,以致国库空虚,贪.腐横行,吏治败坏,边务废弛,高楼崩塌只在旦夕。但他们很多人,就与儿一样,早已不知民生疾苦,只沉浸享受个中利益,老师推行新法令,便是要斩断他们的利益。那些人歹毒程度,比儿何止千百倍,儿稍有差池,莫说自己,陆氏上下都要被牵连。婉儿现在跟着我,并没什么好处。好在她与儿并无子嗣,您也不必怕她抱着孙儿对您啼哭不止,闹得家宅不宁。”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在为娘,为婉儿着想?”王氏平静地看着他。   她这般,反倒让陆松节拿不定主意。他会怕王氏,亦是小时候被她训斥多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不得不又解释:“儿不是菩萨转世,想救人便能救吗?若儿死了能救,儿即刻死了。”随即,他拔出发间的玉簪,要刺向自己的心口。王氏眉头一拧,打断他的动作:“胡闹。”   见簪子被踢远,陆松节丧气地跪在地上,痛苦道:“娘,儿把哥哥害残,今日的担子是儿应得的。儿的命是不值几个银子,可儿下了诏狱,就能把岳父救出来吗?儿不答应帮他们革新,左不过被他们害死,连累所有人跟儿陪葬!儿活着,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娘,您要相信儿,总有一日,儿能把婉儿接回家。这些年,娘只疼惜婉儿,可我呢?我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娘,您也疼疼儿子吧。”   他这般口吻,痛苦是真的痛苦了。王氏见惯他的虚伪,可他这样,她亦难过。   沉默良久,王氏长长叹道:“松节,不是娘不疼你,哪有娘不疼儿子的?娘只希望你别走错路。夫妻者,白头偕老能有几?事事都等你安排妥当,年华早便蹉跎够了。你总暗中安排婉儿,究竟是为她好,还是因为自负?以‘为她好’的名义行自负的举措,才最蠢笨。倘或有朝一日,你真的蒙冤入狱,娘不怕死,你的兄弟姐妹更不会怨你。婉儿是个好孩子,和离一事,望你思之,慎之。”   她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想是被他折腾得乏累,便又道:“去吧,出去吧,倘若你执意如此,就不必再知会我了。你既抛弃婉儿,也该大发慈悲,顺便把私宅那边的,一并料理了,省得叫我再烦心。”   陆松节鲜少能从王氏身上感受到温情,但听了她这番话,心中也有所触动。   他应声是,退了出去。   陆松节撩起帐幔,恰好见到白婉。她将将喝完热汤,仔细用帕子擦拭唇角。但他看了她好一会,她也不睬他。   白婉鬓发已被丫鬟仔细绾起,换了身鹅黄交领绣花袄,雪色的单衣衬得肌肤莹白,只一双眸和唇,在那片白中艳得分明。她双足轻勾,若卧在硕大的椅子内,甚是可怜可爱。   但陆松节又觉得差了点意思,等越过她,走到门槛处时才恍悟,原是这次她瞧见他,没有像之前那般,低眉顺目道声“陆郎”。   他可以理解,她还在生他的气。生气亦是对他有情,有情,他便安心。等以后时机成熟,她知他是为她好,镜子碎了,也能黏合。   等他脚步声走远,白婉才收敛了对他的轻视之色。她方才偷瞥他一眼,见他长发披散,衣冠染尘,不知道的以为是他被和离了,也不知是演给谁看。但她现在不必配合他,以后也不必配合了,他只能唱独角戏罢。   她掀起睫羽,张嬷嬷出来,引她入次间,面见王氏。   在游廊啜泣的时候,白婉想了许多。她亦是今次才彻底看清楚,陆松节就是只画皮鬼,说的话,做的事,都当不得真。非得拨开他温文尔雅、恭顺谦卑的假面,对他的言行慎之又慎,才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对他已心死了,亦不指望他救白氏。她其实也不甚恨他,毕竟白氏的路,即便没有他也会断,只是他曾经给过她短暂的希望。现在她只想离开陆府,离他远远的。   美人靠上,王氏脸色颓败,为自己不能说服陆松节而愧见白婉。她握住白婉的手,关切道:“……婉儿,阿母想搬到郊外庄子住,你若不想见松节,可以跟阿母一块住。如何?”   白婉并未因厌恶陆松节而厌恶王氏,王氏待她是极好的。可她却不得不拒绝。和离后,她跟陆氏不再有瓜葛,不想腆脸住外人的屋檐下。   王氏见她不依,又怜惜道:“你爹蒙难,白府你不好回去,不管怎样先跟阿母住阵子。阿母有私房钱……你拿去吧,是阿母没教好他,让你受了委屈。”   “我和他的事,跟阿母没有关系。”白婉仍是拒道,“阿母要给我银子,反倒折煞我,千万别,婉儿没有这样的福气。”   她不是不缺钱,可以想见日后她处处得用银子,但她若收了这钱,还不知陆松节会如何苛责她。   对陆松节,她眼不见为净,不想再被他训斥。   这样不行,那也不要,王氏被她逼得没了招,只得殷殷嘱托道:“婉儿,不要因为松节,和阿母生分了,以后常来看看我呐。”   王氏疼她如她的亲娘,白婉心底一软,点点头:“我会的。”   王氏有句话说对了,她暂时回不得娘家,只能暂住辰锦堂。她爹犯的是大案,她若回去,只怕到时会被一并捉到诏狱里。   张嬷嬷得了王氏吩咐,和白婉去正房拿床褥。   她才进屋,又见陆松节坐在条桌前,不免绕开他。她想尽快收拾好东西,但陆松节动了动手指,示意张嬷嬷先出去。   白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不能突然良心发现,打算救他的岳丈。白婉便自己翻柜子,收拾细软。   陆松节观察了会,忍不住道:“婉儿,纵使你已同意和离,但仍可以暂住在这里。你跟了我五年,我自会给你找好落脚之地,等那厢安顿好了,你再走不迟。”   白婉稍顿,不禁哂道:“不必了。”   是他抓着她的手摁印,何必说是她同意的?既放了她自由,又高高在上坐在那儿安排她,到底凭什么?   她继续收拾东西,陆松节手掌撑在身后,也继续歪头审视她。他不曾换衣裳,发仍散着,就是在等她,想同她说说之后的事。她不该和他闹脾气的,他也不能放她回白家,那儿太危险了。   等白婉终于收拾好,陆松节下了罗汉床,又把她的细软塞回柜子。   “睡这儿,你若不喜,我可以到书房去。”   他眸色沉沉,似在命令。   白婉蓦地涌起一股恼意,直叫她想打人。他既然知道她不喜,何必故作体谅去书房,直接轰走她不行?她勉强咽下闷堵,把细软抓出来。冷不防被陆松节摁住手背,欠身压过来,微皱眉道,“婉儿,你怎么又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白婉眼光盈动,近乎被他气笑。他似乎还没有从她夫君的身份中跳脱出来,以为她仍该对他低眉顺目。   她掀睫视他,想到他曾经气急,也会用皮革拴住她的手腕,会用武力牢牢压制她,让她屈服。和他置气有什么用,到头来伤的是自己。   她便压抑着心火,也学他旧日做派,撒谎道:“是阿母心情不好,叫我去辰锦堂陪她……你也不想再惹阿母不悦吧?”   她的话让陆松节拿不定主意,但也听不出错处,不得不松开她的手。白婉即刻抱着细软离开屋子,连被他摁疼的手背,也懒得处理。   她一走,屋子似乎空了很多。   明明她只是拿走些平时悬在衣架,或者横在床榻,抑或搁在条桌上的物什,可陆松节还是觉得空。   他踱步坐到床边,张嬷嬷进来,又把一床被褥抱走了。   陆松节不免伸手揉那锦缎,好似还能揉出白婉身上的胭脂香。   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分居,有时候分得远,有时候距离稍近,可那时陆松节知道,白婉就在这儿。他只要回来,白婉就在这儿。可这次他不能确定了,心咚咚地跳动,感觉清晰而快促。   他忽然有点不习惯。 第27章 跟踪   辰锦堂尚有厢房, 王氏可怜白婉,只让她夜里与自己一道睡。   枕在王氏身侧,白婉辗转难眠, 想起陆松节方才言行。   他总如此, 做些让她烦恼的举动。倘若他待她是极致的坏,她对他自是半点留恋也无。但他往往是打她一棍后, 又给两颗蜜枣,态度暧昧,叫人捉摸不定。   她爹蒙难,他作壁上观, 却想给她妥善安排住处, 纵然态度强硬,可细想想,又似在照顾她。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她不能将他想得太好,他是能背着她给她下药的。白婉揣测王氏和他说过什么, 可思来想去,终归得不到解答。她仍决定把陆松节撇到一边, 不再睬他。   没过多久,白同赫的案子便定下来了。   近侍意图溺毙太子案,听来只是件有惊无险的琐事, 但涉及朝堂,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陆松节把矛头指向皇甫党,皇甫党亦极力撇清自己。   两边扯来扯去, 牵连的官员便多了。恰逢南边水匪突然作乱, 敬宗担心朝局不稳, 又缓了对皇甫党的态度。   陆松节提议他把案子定死在两名作乱的近侍上, 从轻发落白同赫, 敬宗深以为然。最后,敬宗定了白氏一个抄家罢爵,举族流放岭南的罪。   很快,白府被人查封,族人都入了大狱,等待秋后流放。这其中,既包括白婉的娘亲,也包括她亲弟弟。白婉未遭过牢狱之刑,却也知流放之罪极苦,他们需得套着枷锁,被官差押解,跋涉到岭南那瘴气弥漫的地方。   枷锁甚重,足以压弯男子脊梁,何况女眷?   白婉无法为他们求情,只得变卖自己的珠宝首饰,乃至素日常奏的古琴,打点那些看押他们的官差,求他们善待她的亲人。   一打点,银子哗啦啦往外流,如无底洞般。   另,白婉在陆府待了几日,亦不好再待下去。虽则这几日,陆府上下的人都来劝她,先在这儿住着,等陆松节想通了,就会后悔与她和离,但她不太相信。只因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已不是陆家妇,又没有陆氏子嗣,在这里没甚意思。   能卖的当的都处理差不多了,只剩两件换洗的衣裳,和王氏送的玉镯。白婉不愿接受陆松节的安排,早早联系娘亲王氏在盛京的亲戚,打算过去借宿。   寅时,天色晦暗,王氏仍在安睡,白婉悄悄把玉镯置于辰锦堂明间桌上,只身出了府。丫鬟芸佩竟追上前道:“少奶奶,奴婢跟您一块走吧。”   芸佩对陆府上下的人并无感情,只与白婉亲厚,舍不得和她分开。白婉却不忍她和自己受苦,迟疑不答。   这时,陆松节突然从正房过来,见白婉手臂上套着个包袱,微愠道:“你要去哪儿?”他未及穿好外袍,斜襟上有个盘扣松松的,发髻也不曾簪簪子。   芸佩便瞪他,似幼犬见到有人闯入自己的领地,极度戒备。   陆松节正待上朝,衣裳才换到一半。但自白婉搬去辰锦堂,他总格外留意这边。王氏说得不错,白府才被查抄,他不可能放任一个弱女子流落街头,何况是他的发妻。没想到白婉为了不打扰王氏,选择独自离开。   四周的灯盏都燃至尽头,光线昏霭,把陆松节的表情笼罩得愈发沉肃。   白婉不知他在恼什么,抿了下唇:“既已和离,我去哪儿,需要知会你吗?”   她凉淡的口吻,让陆松节更肯定,她就是在怄气。他不免缓了态度,劝道:“婉儿,我说过已给你找好住处,你不必着急走,等我散朝回来,就送你过去。再者,你现今举目无亲,盛京这么大,你若遇到不法之徒怎么办?”   若在平日,他这番话当真会让白婉放软姿态。可狼来了的故事,白婉听多了,就不信了。她只是更加奇怪,他为何执着妥善安置自己。他对她好,她更得千万小心,免他居心叵测。不过,她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可任他索取的。   白婉思索片刻,道:“若是怕我离了陆府,到处散播你陷害岳丈的流言,你便多虑了。你位高权重,我做这些没甚用处,亦无那闲功夫。”   “你这样想的?”陆松节眉头拧起,突然有些分不清她是怄气还是真心。他还忙着上朝,拂去纷乱想法,独断道,“不论如何,你得等我晚上值日回来。”顿了顿,他又补充,“婉儿,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在帮你。”   他便要差人将她送回辰锦堂,白婉不觉后退,忆及他错怪她,还将她锁在屋内反思的情形,身子瑟瑟发抖。   她从未告诉过他,那几日她是如何的恐惧,厌恶。   “陆大人。”白婉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些,“您玩笑了,我已在和离书上摁了手印,与您再无瓜葛。去哪儿是我的自由,用不着您操心。”   说到这,她甚至有点感谢陆松节给她下药,不然她现在怀了孩子,该多难办。   陆松节一时语塞,确乎忘了,白婉其实已不再是他的妻子。可她拿和离书说事,又冷漠地称呼他“陆大人”,没有说反话激他的意思?再和她争执下去,只怕不仅耽误上朝,也会吵醒王氏。   陆松节思索再三,决定先放她走。芸佩忙抓住白婉的手,拉她跑快些。白家怎么落败的,白婉怎么落到变卖首饰的地步的,芸佩心知肚明,见陆松节如见瘟神。   白婉被迫一路小跑,跑到了官邸门外,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挣脱她:“好了好了,我没有雇马车,再跑下去我该累死了。”   芸佩和她一道,没干过什么粗活,被冷风一吹,嗓子也痒。芸佩瘪瘪嘴,愤懑道:“还不是怪那个姓陆的。”   白婉睫羽轻颤,抿了下唇,没说话。   晨风飒杳,吹拂她的单衫,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门前的石狮子果然很大,府门亦是威严。这儿距离陆松节所购私宅不远,从前,是她以主母的身份把张幺妹迎过来,如今,私宅的灯火仍在,她却要摸着黑走。   她攥了攥虎口的包袱,又看向前路。其实,曾经的她不过被黄粱一梦吊着罢了,走了,何尝不是解脱?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往后不能凭靠陆松节了,她需要自己做。   白婉打定主意,不再留恋,和芸佩迈入晨曦的街巷。   不远处,陆松节的官轿幽幽跟着她,明明不是上朝的路线,仍顺着她拐了几个弯。方才在暗处,他忽然发现她穿得甚是单薄。记忆中,白婉常咳嗽,尤其是小产以后,咳嗽愈发频繁,他渐渐习惯了,难免会不在意。   但他现在见她穿得这么少,又没有几个伶俐的丫鬟看顾,忍不住想,她兴许不久就要咳起来。   她跟他怄气,不愿住他安排的地方,他尚且可以理解。他本想安排两个小厮跟踪她,待探清楚她的去向,值日回来再做打算。可等他乘轿出来,又担心下人做事粗笨,把她跟丢了。鬼使神差地跟到这偏僻的窄巷。   算算时辰,定耽误了早朝。他揉了揉眉头,想,白婉确实能给他找麻烦,和离了还叫他这般操心。   他也不清楚这个地方是哪儿,只知道巷子口有颗枣树,甬道内飘浮着泔水的臭味,远处还有几个早点铺子,小贩这会已张罗上了。   陆松节有些疲惫,迷迷糊糊的,勉强记住这些特点,才让轿夫调转方向。   因着比原计划晚了些时辰,路上下起雨丝,俄而大雨滂沱,陆松节不曾带伞,入殿时被淋成了落汤鸡,眉眼都被雨水浸着,脸色冻得发青。敬宗无言,虽觉得好笑,但也不得不假装严肃,罚他半月俸禄,小惩大诫。 第28章 寻她   陆松节从衙门值夜回府, 已近酉时。   才换下常服,辰锦堂那边的张嬷嬷便过来告知他,白婉今晨不辞而别。王氏知有这一日, 却无其他办法, 只黯然垂泪,叫陆松节好自为之。白婉留下的镯子, 王氏会保管下去。倘或是白婉犯了七出之条,她不会如此惦记,偏偏是陆松节对不住白婉,才让她伤心。   陆松节垂眸默了会, 应声知了。他正要去找白婉。   仆从同福为他掌灯, 踱步到库房。库房架子上,放的都是这些年他为官所得。有的是圣人恩赐,有的是同僚所赠,有的是自己采办, 有的,则是别人来陆府的拜谒礼。还有几个用鎏金铜锁锁紧的乌木箱, 放在深邃的角落。   白婉小产后惜福养生,府中人情往来,盖由陆松节一人操持。繁琐的家事与国事占据他的日常, 以至于他觉得,白婉跟着他是极好的,安生待在府上, 什么都不必操心。   但他揽了许多活计, 她从不嫌他累。好说歹说, 她也不听他的, 不是和张幺妹斗嘴, 就是闹着擅自离府。   她说反话不是一次两次,他亦习惯了。她定然还希望他哄她,叫她知道,那夜的绝情不是真的。然他现在不会告诉她,他已划入清流阵营,跟白氏女牵扯不清,会遭人非议。   陆松节打开乌木箱的铜锁,里面碎银闪烁。这些年,敬宗与东宫恩赏丰厚,加之继父田庄酒楼收益颇丰,他攒了不少私房钱。   当初被白婉榜下捉婿,他曾有所抗拒。但细想,娶位美貌的世家女也无不可,遂又应承下来。他筹谋的是亨通官运,妻子是谁,并不那么重要。后来心境有所变化,便攒下这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有留着帮扶白氏的,也有留着和离后送白婉的。   他和继父严璟一样,富贵上从不苛待枕边人。且他被迫支持推行新法令,前路凶险,结局难料,朝中有无数双眼盯着他,他不可能总围着白婉。他需要白婉为他拿着这笔钱,免他将来被抄没家产,什么都不剩下。   陆松节叫同福把银子装上马车,循着记忆找到白婉落脚的民宅。   民宅位于小牛古巷内,过了别鹤桥,可闻到斜街两侧溢出的泔水臭,转西南向有条巷子,巷子口有棵红枣树。   白婉父亲九族皆没入狱,唯有娘家一脉有惊无险。她现住的是娘家远房表亲的私宅,面阔三间瓦房,临巷道用黄砖围了个前院,里头养着驴和鸡鸭,一侧是牲口棚,一侧是柴房和厨房。表亲赵氏嫁了个卖豆腐的,养活五个儿女,大的能下地干活了,小的还要吃母乳,且她与婆母、丈夫关系不睦,内宅成日鸡飞狗跳。   白氏遭难,外边流散的族人都避之不及,好在赵氏曾蒙白家恩惠,在盛京落脚,这才愿意收留白婉。不过也只能让白婉和芸佩临时住在柴房内,对面便是味道极重的牲口棚。   床一概没有,用几块木板将将拼凑,垫了床薄薄的棉布,勉强算歇脚的地儿。   白婉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被几块板子硌得浑身青紫,怎么也睡不着。灯油蜡烛都是金贵之物,夜里不能随心所欲地掌灯,只能开门缝,叫月色漏进来,默默地坐起身。   芸佩也睡不着,见白婉冻得哆嗦,忙给她披了件外衫,小声道:“少奶奶,您想什么呢?”   白婉抿了抿唇,不太好意思说,她在考虑银子的事。虽然赵氏把她和芸佩接进院子时笑意盈盈的,但傍晚她吃着赵氏送来的水煮面时,听到了屋内婆媳的争执。   赵氏顾及旧情面收留白婉,可她家里上下那么多口人,本就养活得艰难。白婉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宦小姐,亦是客人,干活指望不上,只多了张吃饭的嘴。白婉纵然想给她些银子,但用来打点狱卒官差尚且不足,如何再给她?   白婉望着天上无情的圆月,只觉前路茫茫。或许她应该在秋后和家人一起流放,而不是留在盛京。   屋内突然传来小儿啼哭声,许是赵氏哄烦了,禁不住厉声呵斥。继而,她的婆母用更高的声音斥她。   “骂骂骂,成天就知道骂,有本事骂你的乖孙,怎么没本事把柴房那俩轰走!”   芸佩听了窝火,当即起身道:“住她这给她脸了,少奶奶,大不了咱们离了这破地方,回辰锦堂去!”   白婉攥了攥她的袖口,叫她别冲动。   她怎好再回去?陆松节说过的,为了保命,要和她撇清关系。她总不能因为在外吃点苦头,就向他摇尾乞怜。   她亦想起中秋前夕,陆松节曾对她说,谁能一直陪在她身侧可怜她。也许,他当时就在筹谋放弃她。白婉不懂朝堂里的弯弯绕绕,她最直观的感受,是陆松节不愿护她的家人,也不想被白氏牵连,逼迫她和离。   白婉有个胡乱的猜测,他先前急于安置她,若不是为了他的名声,就是知道自己私德有亏,想通过安置她,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他承认过,五年里他对她半分情谊都无,无论如何,她不能信他想帮她。   夜风冷肃,白婉遏制不住咳嗽,忽然想到个人,或许找她,可以解决她缺钱的问题。就在她思索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前院门。白婉就在前院,却不好代主人见客。赵氏趿拉布鞋,懒懒散散地,好一会才来开,但见月华下立着个金相玉质的郎君,甚是谦和地同她笑笑:“大娘,打扰了,我来找婉儿。”   陆松节的声音。   白婉惊讶他如何找到此处,不等她出来,陆松节已到她近前。他环视四周,蓦地挑起薄唇:“原来你拒绝我,是为了来这儿落脚。”   他的口吻像是讽刺,白婉眉头轻蹙,微恼道:“陆大人,看够了?”   “婉儿,何必呢,我给你安排了好去处,你非要在外头吃苦。”陆松节不理解她,掌心摁了摁床板,硬的他皱眉,“快别闹了,这哪是你该住的地方。”   他这样,让白婉格外难堪。好似是她求他来一样,来便来了,还要对她的选择挑挑拣拣。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他吗?   白婉冷道:“受不受得住,和陆大人有什么关系?”   明显撒气的话,让陆松节失笑。她有时候真的像极了小孩,大抵是被他安置在内宅久了,不识人间辛苦。   他偶尔耐心是很好的,温声同她解释:“婉儿,先前我是担心你不肯与我和离,故意说重话激你。现在好了,我可以敞开心和你谈谈,我怎么想的。”   “故意激我?”白婉失声,不禁想起他给她下药,也是这番说辞。他还在把她当成阿猫阿狗,擅自替她做决定。他好似不知道,她听到他说那番话时,内心多痛苦。   陆松节并未觉察她的异常,叫同福把银子抬进来。   他和白婉在一起五年,纵是石头,也该被她捂热,怎会对她毫无感情?他只是觉得,白婉作为他的妻子,只要低头迁就他即可,他做她的天,替她安排一切,他的安排不会有错。   “婉儿,”他拍了拍箱子,诚恳道,“岳父那边,定不会真的流放到岭南去,我来打点好了,你不用再操心。这银子是我留给你的,你留在这儿,带着这么多银子太不安全,还是听话跟我走。我不能总来看你,他们会以为我还和白家牵扯不清……”   “走。”白婉猝然打断他。   她快被他气疯,他设局与她和离,然后堂而皇之地拿出这笔银子,想打发她吗?是不是要清楚地告诉她,这些年她在陆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拿了银子后就不必再闹腾,亦别再怨他。   他仿佛面对的是个乞丐,往前丢了把银子,挑起下巴哂她:“嗟,来食。”   白婉再缺钱,也不能要的。即便她觉得,陆松节是该给她钱,是他欠她的。可他这样,她就不想要了。   白婉推搡他,叫他莫名其妙。被那小手推了半天,陆松节不耐烦了,攥紧她的手腕,一把将人带到他面前。   他眉头皱起,迫视她:“婉儿,你胡闹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就像曾经那般亲密无间。白婉没来的嫌恶,越是挣扎,他越不放手。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个女人在他面前无助反抗的感觉。大抵只是他的某种恶趣味。   等白婉失去和他对峙的兴致,他也才失去兴致,收了力道。   白婉再次意识到,她在力气上争不过他。方才过于激动,气喘得急促,静下来反倒开始咳嗽。她咳得厉害,陆松节看不下去,径直把她拽进臂弯,替她拍了拍背。   “你总和我对着干,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语气缱绻得好似没有伤害过她一样。白婉挣不脱他,便不答话。他这样的人,把饭扔给她,还要她心甘情愿跪着舔完,真叫她烦透了。   吸了口气,白婉决定结束他荒诞的纠缠,便假意道:“陆大人,我今夜实在疲累,不能跟你折腾去哪儿了。银子你先拿回去,明儿再来接我吧。”   她好似被他哄好了,陆松节稍感宽慰,摁了摁那床板,还是觉得硬。但白婉身子发软,想是的确很累了。他便叫同福从马车上取了褥子满铺在上面,应承道:“既如此,我明日也这个时辰过来。”   待他终于出门,白婉才松了口气。   他只管过来,她却不会等的。   作者有话说:   我评论区无法回负了,不小心把自己举.bao得无法发言。=.= 第29章 爽约   陆松节走到巷子口, 忽见个头从枣树后探出。   是他糊涂的兄长陆谨身,不知为何发现此处,澄澈的眸子望着他, 好奇问:“弟弟, 婉儿怎么住这来了?她不和你睡,也不和娘睡, 却跑外人家里?”   陆谨身不理解和离的意思,旁人也不会告诉他夫妻之事。他唯一能觉察的,是白婉从娘家回来后一直不开心,是他的阿娘愁容不展, 是他想和白婉遛阿来, 但白婉不理他。最后,是白婉突然离开陆府。   他跟踪陆松节,就能找到白婉。   陆松节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但念在是陆谨身, 他随即换了副笑面,温和道:“大哥勿忧, 婉儿淘气而已,等她玩够了,就回家了。”   不等他多问, 便差同福送他上马车。   回到官邸,已近子夜,陆松节忽然发起高热, 叫同福取温毛巾, 敷在额头上。   他头疼得睡不着, 靠枕头坐起, 手里仍攥着块碎银, 不自觉地摩挲。   他早上被雨淋过,敬宗面上罚他半个月俸银,却也叫他到武英殿坐了会,差司礼监提督太监黄玠为他擦干长发,奉上热汤。只是襕衫湿透,他又在衙门理事到夜晚,寒气入体,从白婉那儿回来后,就头晕目眩了。   陆松节微合眼,总觉得意犹未尽。可能是因为今天没有按计划给白婉送出银子,事情只做到一半。   寝屋里熏着安神香,月辉清凌凌的,投映在他近前的衣柜上,旁边悬着他绯色的圆领襕衫,补子上艳丽的锦鸡几欲腾飞,垂下的錾金犀角革带光华溢彩。   那是他的二品官服,他近来因弹劾白同赫升官了,除原有职位,又兼领东阁大学士。内阁首席大学士即为首辅,他距离首辅之位,更近一步。   若在从前,他该欣喜若狂的,但现在他苍白的唇微抿,只感到烦扰。可惜白婉并不在他身边,那些粗笨的丫鬟小厮,好似总不如她体贴,又不能被他揽在怀里,让他稍微倚靠。   譬如现在,他额头的毛巾都冷了,若不动嘴,没人及时给他换。   陆松节指甲摁进银锭,想到今夜见她,住那样破旧的地方,难免生出细密的思念。   他从前和她分别,不太会想起她,但偶然也会想,譬如年初南巡时,他在街市上见有人卖丝帕,就想起她了。挑挑拣拣,选了一方最衬她的,奇怪的是,后来她没怎么戴过。   他盘算着,明天该再多拿点银子给白婉。恩师杨修推行的新法令,涉及整顿吏治、夯实边防、改革税制几个大项,他主兵部,徐太安以后定要从大理寺调任到吏部,无论是哪里,他们的风险同等。   大靖朝的皇帝信任权宦,这些阉人的耳目渗透朝野,勾结边将与豪绅,鱼肉乡民欺压良将。皇甫党之流,又极尽贪婪地侵吞国库,导致军费紧张。他放任自流就罢了,若要针对他们,不知会被他们如何报复。   陆松节打着退堂鼓,又忖,他若能在革新开始前称病辞官,带家小回乡避难,怎么都比被这群魔鬼积毁销骨强。银子放在白婉那儿,没人能想到,毕竟他们都以为,他和白婉决裂了。   更有不长眼的官差,曾私底下舞到他面前,问白婉已不是陆家妇,要不要一并下大狱,等候发落。陆松节阴鸷地想,他们应当是乌纱帽戴得太久,脑袋顶在脖子上嫌沉,想进诏狱里吃鞭子。他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现今最主要的,还是设法先把自己不成器的老丈人从火坑里拉出。   这样,才能劝服白婉,他之前所为是有隐衷的。他最熟悉白婉,她不是贪财之徒,对他亦服帖,她来保管银子,最合适不过。   他浑浑噩噩,想着想着,不觉歪倒在床。丑时,同福进来探他,发现他竟因高热与疲惫,昏了过去。   *   陆松节离开宅子后,白婉并未合眼。   他来时言笑晏晏,走时又给了赵氏两锭银子,直把那对婆媳哄得笑出牙花子,一前一后一口一个少奶奶地向她赔礼。晨起,赵氏准备的早点,也从简单的水煮面变成了热馄饨,芸佩亦分得满满一大碗。   赵氏还道,她待会就把屋子收拾出个利落处,让她们主仆舒服地睡下,等晚上陆松节来接她们。   白婉表情淡漠,仅道了声谢。   芸佩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吃馄饨,咕哝道:“姓陆别的地方蔫坏,使银子倒不含糊。莫不是他真的有隐情,想跟少奶奶您和好?不如咱们等他一等,看他如何解释。”   热气蒸腾白婉的粉面,她小口喝汤,亦没有回应。   她知道,陆松节想骗人实在太容易。他稍稍露笑,便让人如沐春风,以为他是金蝉子转世,来普渡众生了。   他若有意对谁好,不管对方如何恼他,他都能设法讨好。只有真的无法讨好时,他才会使阴险的法子。且他耍阴招时,表面仍对你笑眯眯的。   现在,除非巷子口的枣树能在冬天结果,白婉再不会被他的伪善所迷惑。   她吃完馄饨,也没有着急走。她昨儿听见陆松节私底下吩咐赵氏婆媳,帮忙盯紧她,不许她乱跑,想是并不全信她的言辞,怕她耍滑。这叫白婉更确定,陆松节想安置她,定别有企图。   等赵氏夫妇出去卖豆腐,她才假意寻茅房,趁他们不备,和芸佩翻墙爬了出去。   从墙上跳下,白婉疼得膝盖打颤。芸佩看着她的脸,咯咯直笑。原是她下意识擦了把冷汗,把泥灰都蹭了上去。   她们很快离开巷子,枣树后,一个身影一闪而逝。   白婉昨夜就想好了,她要到教坊司找萧素馨。教坊司内人员复杂,并不全是内廷宦官和女眷,也有如她这般落魄的官宦小姐。她们还是良籍,且生得不俗,有技艺傍身,能在勾栏瓦舍混口饭吃。白婉并不想在人前卖笑,她只是偶然想起,前阵子萧素馨曾跟她说,教坊司来了名新司乐,是名琴师。   白婉没有斫琴的手艺,但她精通音律,又难得教坊司为琴师设了个分支,她若能帮这名司乐整理典籍,编写曲谱,乃至于打杂,也不用流落街头,被人鱼肉。   她仅是这么想的,还不知能不能成。且她也要观察,倘使这司乐徒有虚名,品行低劣,她必得另谋出路。她是世族嫡女,不想到人前卖艺,编写曲谱的活计,尚可接受。   白婉和芸佩行至四姑娘胡同,即刻被内里的景致迷了眼。   胡同内秦楼楚馆林立,人马往来络绎不绝,热闹非凡。此处多是随聚随盖的简易瓦棚,内设数座供艺伎表演的勾栏,看客们围在一处伸长脖子,正兴致勃勃地看民间杂耍。萧素馨所在的教坊司,比这些民间瓦舍正规些。   闻说白婉来了,她喜悦得和韶舞告了假,亲自来迎。   盛京宗亲贵族很甚多,家宴宫宴月月年年,萧素馨是个大忙人。她亦知白家出了事,但最近排演的舞蹈颇多,一时抽不开身。   她把白婉主仆二人带到独居的寒塘阁,一路衣香鬓影,靡靡之音,臊得白婉耳根子泛红。   她素来规矩,不太接受这里的风气。每个人都极热情,好似和她认识了八辈子,打个照面就能姐姐妹妹地乱叫。芸佩也没见过此等场面,平日跳脱的一个人,静得像鹌鹑,缩在白婉身后。   “知道姐姐不习惯,绕了最清净的小道到这里,瞧你怂的,比我当初还不如。”萧素馨把丫鬟打发出去,合上门,笑话白婉。   这里出入的都是纨绔权贵,身份非比寻常,白婉生得美丽,萧素馨也是怕有人惦记她,不敢带她到处转。   白婉赧然,把自己来时意图告诉了她。   另,她深思后,认为自己不能随家人流放岭南,她陪着他们,固然可以在路上帮衬一二,但效用有限。不如留在达官显贵常出没的地方,看看白氏的案子,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渺茫也罢,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萧素馨莞尔:“我先时害怕姐姐嫌弃,不敢邀你,没想到你比我豁达。不过可惜,你想见的那个人,最近随忠靖伯府的老侯爷去南京了,得过些日子才回。姐姐可与我先住这,等他回来,再作计较。”   默了会,萧素馨补充:“只是姐姐若仅想帮他编曲,俸银定不多。你不知这里的规矩,得了收益,得先孝敬部里的官老爷,韶舞司乐们再分大头,咱们能喝他们的剩汤,已是不错了。”   萧素馨为白婉斟茶,见白婉垂睫不语,没把剩下的话说完。   白婉怎会不知,萧素馨想说,若她愿抛头露面卖艺,得权贵青睐,银子就不再是问题。可白婉来此,并不完全为了生计,不想招惹闲杂人,惹来新麻烦。   白婉原想问问阿爹,白氏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但白同赫沉默半晌,只叫她别怪陆松节,反倒让她拿不定主意。   *   酉时正,尚未病愈的陆松节值完夜,便到小牛古巷寻人。   两车的银子都拉来了,也没见着白婉的影子。他脸色渐青,辞别赵氏婆媳,阴沉地走到巷子口。   他回想着昨夜与白婉的种种,发现自己的确忽略了些细节。原来白婉现在不仅会和他说反话,还会耍心眼,和以前别有不同。 第30章 试探她   叫陆松节更烦恼的是, 他并不知白婉去了哪儿。   他原打算这次把银子送给她,将她安置好了,便尽量避免和她相见。左右革新一事危险重重, 帮扶白氏亦需时间, 他得把关坎踏过去,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白婉溜了, 可见昨夜他的话,她只字未听进去。他也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大抵是叫她不要担心白氏族人,把银子带上和他走。   从前张幺妹的事, 是他误会她, 但这次,她的确是阳奉阴违了。   她如此不听话,越来越不成样子,亏他这些年奔波劳碌, 为白氏忙前顾后,尽职尽责……陆松节又踹了两脚巷口的枣树, 踹够了,才愤懑上马车。   没走多远,就听同福道:“二爷, 那不是大爷吗?”   同福唤陆谨身为大爷,盖因他家中排行老大。陆谨身本身年纪并不大,只虚长陆松节几岁。   他这样到处乱转, 让陆松节担心他被人骗走。   陆松节从马车内探出, 果然见陆谨身牵着阿来走上别鹤桥, 眉心一跳, 忙跳下马车跑过去:“大哥, 你怎会在此?”   “弟弟?”陆谨身眼前一亮,“我找婉儿呢,我把她跟丢了。”   陆谨身想起要给阿来洗澡,就想起白婉。他知道白婉在小牛古巷,但今天发现她又跑到四姑娘胡同里。他到教坊司前,被外头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杂技吸引,等回过神,白婉就不见了。   陆松节不禁暗笑,陆谨身一说四姑娘胡同,他就猜到白婉找的谁。他心道,自己是忙中出乱,不知白婉除了萧素馨,再没别的熟人。   教坊司鱼龙混杂,他不常去,便是去,身影也淹没在同僚中。他并非对美无动于衷,仅仅是一眼瞥去,觉得里面尽是平庸之姿。为何会如此,他没有深究过。   马车上,陆松节盯着自己的哥哥,陆谨身天真地揉搓阿来的狗头,并没发现弟弟的异常。陆松节想,他明面上已经和白氏撇清关系,如果大张旗鼓到教坊司寻人,恐怕会惹人怀疑。不如利用陆谨身。   他便笑眯眯道:“大哥,你想知道,婉儿究竟在哪吗?”   *   萧素馨所居的寒塘阁共两层,下层面阔三间,乃会客练舞小憩之所,二层上有两间寝屋,白婉和芸佩占一间,萧素馨一间,屋外有长廊和亭子,可远眺整个教坊司。   萧素馨去排舞了,白婉兀自坐在屋内无所事事。萧素馨告诉她,她想寻的琴师名柳相,现年三十六岁,技艺了得,但性子难以相与,希望她做好心理准备。饶是如此,白婉亦不知作何准备。   她暂且不去想琴师的事,十指交叠来回摩挲,却是想起了萧于鹄。白氏族人便要流放到南方,会途径江淮两地吧?萧于鹄没有死,又凭功勋升了千户,也不知……她不禁打断自己的设想。上次萧于鹄来信,已谈及他隐姓埋名的原因,且他仅是个千户,能帮她什么?   大靖朝除却锦衣卫,京军,还有十六道卫所的军队。十六名都指挥使各辖一道卫所,其下是指挥使、千户、百户。且大靖朝自五军都督府瓦解后,开始重文轻武,萧于鹄的权势,实际远不及陆松节。陆松节或可有帮扶白氏的本事,但萧于鹄现在自身难保,白婉不好再麻烦他。   只是上次他赠她画册,年初赠她琴弦,临别时还赠过她一本琴谱,她于情于理,该给他回封信,问声安。不过此事她需知会萧素馨,她并没有联系萧于鹄的办法。   她昨夜没怎么睡,现下有些乏累。芸佩给她打了盆水净面,就在她准备更衣时,外面有人唤道:“白姑娘,有人找你呢。”   “是萧姑娘吗?”白婉心中一紧。   她有些担心,陆松节会找到这里。虽然她觉得她逃跑的举动,已经很清楚地表明她拒绝陆松节的嗟来之食,且陆松节素日并不关注她,亦不喜欢她,应当不会为了点虚名非得把她安顿好,来到教坊司找她,但……凡事有个万一呢?   外面道:“不是,是个俊俏的郎君呢,哭着要找你,说你忘记他了。”   哭着?单这两字,白婉就放了心,陆松节从不会在人前哭哭啼啼。   印象中,陆松节从未哭过,仿佛天底下并没有值得他难过的事。他只会生气,尤其是对她生气。   白婉再系上外袄,出了寒塘阁。远远的,她看到陆谨身在那儿啜泣。一看见她就扑将过来,红着眼圈道:“婉儿,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你不想哥哥,不想阿来吗?阿来生病了,快和我回去看看吧。”   教坊司人多眼杂,并不全知陆谨身是痴傻的,白婉被他哭得难为情,忙哄道:“别急,到外面我们慢慢说。”   她主动把陆谨身带出去,走到胡同内。夜里的瓦舍最热闹,陆谨身边哭边告诉他,他跟踪她到这里,是为了找她回去给阿来看病。阿来不吃东西,他没有办法。   白婉耐心安抚他,没有在意周围,冷不防被他带到小巷内。   眨眼的功夫,陆谨身就不见了。   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唤了几声,便见有人掌灯从巷子口行来。月色无法照耀这里,她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来人面目。   “婉儿,你叫我找得好辛苦。”陆松节将灯笼扔到一侧,声线桀桀。   他的五官被夜色笼罩,极尽阴沉,眸如深邃的井口,一步一步走近,似要将白婉吞噬。这样的阴鸷表情,白婉只在他强要她那次见过,可以想见,他现在怒极。   白婉不觉瑟缩后退,直至被他抵在墙角,她退无可退。   陆松节低眸俯视她,讽道:“编造借口爽我的约,婉儿,你越来越出息了。你来教坊司找萧姑娘吗?你找她做什么?你怎能自甘堕落到在勾栏里卖笑?你曾是我的妻子,若别人知晓你如此,会如何看待我?”   他的问题劈面而来,一个比一个咬字更重。白婉指尖不觉抠着身后的砖缝,这样逼仄的空间,她近乎被他的气息笼罩,这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   她紧咬下唇,别过脸道:“如何看待你?跟我有什么关系?陆松节,我是个人,不是你的宠物,饿了你给我口饭吃,想要拿去用一用。我们已经两清了,不需要你养我。”   陆松节不能理解她的意思,他在外掌家,她接受他的安排,为何她会抗拒。   陆松节想,兴许是自己问得太急,便稍稍收敛怒意:“婉儿,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一体的。你是我的妻子,应该以我为纲。你若听我的话,何至于给人卖笑。”   “你的妻子?”白婉轻哂,他似乎又失忆了,她现在是自由的。且他总如此自负,试图规训她,让她服软。她从前爱他,被他蒙蔽,忽视了自己的情绪。现在想想,倘若他一再令她不高兴,难道他就没有过错吗?   他这样,只会让她倍感不适。   “陆松节,你如今权势煊赫,想要什么唾手可得,何必管我这个外人?天下女子甚多,总有一个比我更听话更顺你意的。”顿了会,白婉又想,如果她不把话说得更重些,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什么特殊的目的,非要缠着她,伤害她。   她便刻意凉薄地轻笑,对上他的目光,“其实我有件事瞒着你许久了,先前我们结发为夫妻,我对你千依百顺,是因为希望你能代我照拂白家。我心底另有所钟,希望大人看开些,往后不要再管我。”   陆松节脑海放空,不太确定这句话的真伪。   亦或者,他不相信这句话会从白婉的口中说出。   他拧了眉头,攥住白婉衣襟,赫然将她攥到自己脸前,迫视她:“婉儿,你诈我?”   白婉的确在说谎,且这谎言的威力比她想象中更大,陆松节好似突然又变了个人,变得比这黑夜更阴森可怖。   她唇吻翕动,一时不敢再开口。   她闪躲的目光让陆松节更怀疑,他忽然单掌扣住她后脑,俯首吻她的唇。她实在太柔弱,像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被他牢牢桎梏在角落里,无论如何挣扎不得。   陆松节并非真的情到浓时,只是想试探他这么做,她会有何反应。   她的语言可以骗人,但身体不会。从前她在他身下承恩,口中唤着不要了,但身子却像被热气熏蒸过,漫出靡艳的粉霞,甚是可怜可爱。   他其实没什么技巧,只知道女子若喜欢他,便是这副模样。自少时起,喜欢他的女子实在太多,她们的眼神骗不了人。   白婉果然没有办法招架,她甚为规矩,最受不得这种轻佻的行径,耳尖不觉发烫,脸颊也烧得厉害。持续的时间越久,她越难自持。   她不得不反咬他,直把他咬出血。   陆松节吃疼,舌尖舔过伤口,又用力捏起她下巴。看她在他面前轻声地喘,眼眸莹润欲泣,审视了会,还是认为她在说谎。   但他也不是全然自信的,因为他发现,自己从前陪伴白婉的时间不多,对她的喜好兴趣一概不知。倘或她很特殊,对谁都害臊呢?   陆松节越想越乱,最后气急败坏道:“婉儿,你不要再用这种话气我。你没吃过外面的苦头,我可以容忍你胡闹一阵子。”   他拾起灯盏欲走,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可以再到陆府找我,我会照旧安置你。你我毕竟已经和离,没别的事,我就不过来了。”   白婉看着他的身影渐远,下巴仍隐隐作痛。   她脱力地滑坐在小巷内,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陆松节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能否认,方才她本能地贪恋这样的味道。但她不会遂他的心意去陆府。她不会的,她不会再接受他的摆布,也不会因他的谎言动摇。她已经决定了,和他一刀两断,走自己的路。 第31章 观察她   从巷子绕进四姑娘胡同, 陆松节极尽阴沉地向前走。   陆谨身牵着阿来追上他,好奇问:“弟弟,你怎么没把婉儿带回家?”   他答应陆谨身, 只要陆谨身撒谎把白婉带到小巷, 就能把白婉带走。   陆松节沉默不语,只在思索白婉方才的话。其实她心底另有所钟, 对他不过是虚与委蛇……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他的妻,自是属于他的东西。私密之物,绝不允许别人染指……更不能叫人知道,他被人戴绿帽子。   奇耻大辱。   另, 爱慕他的女子甚多, 他招招手,她们就匍匐奔向他,比苍蝇还难赶走。他并非白婉不可。   他试图寻找几个替代品,扫了眼左侧勾栏中的舞姬, 又看了眼右侧弹古筝的乐女……皆平庸至极。陆松节蓦然停下脚步。   他忽然发现,原来不是这些女子平庸, 是他见惯了盛京最美的,如今再看旁人,都像清粥小菜。   ……陆松节微敛眸, 揉了揉唇上被白婉咬坏的皮,俄而低头一笑。   再抬眸,他已恢复一贯的清风朗月, 对陆谨身道:“大哥, 实在是婉儿淘气, 老和我闹着玩。”   “她现在暂时不回家, 你怕不怕她在这里遇到危险?帮弟弟一个忙吧。”   陆松节随意在街上购了张傩面具, 戴在陆谨身脸上,哄小孩子般道:“我特别放心不下婉儿,但她不肯听话,只能靠你了。明天早上,你便戴着这张面具,叫同福陪你过来,帮我盯着婉儿。看看有没有坏人靠近她,有没有人欺负她,她去哪,你都跟着……大哥,你可以做到吧?我每天值日回来,就到这里接你。倘若她真的遇到危险,你就到衙门找我。”   他说得诚恳热切,陆谨身被他鼓动,干劲十足。   “当然,弟弟担心婉儿,我也很牵挂婉儿。”   “那便太好了。”陆松节感激道,“你要清楚,什么样的人靠近她比较危险,尤其是那些长得凶的,高的,健硕的……男人。”   *   白婉回到教坊司,萧素馨也上了楼。   白婉有些失神,又叫芸佩打了盆水净面,但仿佛无法洗净陆松节的气息。   她也不知他这样算什么,已经与她和离了,还如此待她。   她用毛巾把脸颊擦得发烫,萧素馨敲门。萧素馨带了些韶舞赏的果子给白婉,发现她唇微肿,发髻松散,心感不妙。   “姐姐,教坊司有人欺侮你?”   白婉摇摇头。想了想,还是道:“陆松节方才找我。”陆松节心黑,还让陆谨身骗她到没人的偏僻处,倘使他想对她做更过分的事,她都无法反抗。好在他没有。   “陆大人?”萧素馨皱眉。白婉与陆松节和离一事,她也悉知。在她的印象里,陆松节不该做出如此怪诞的举动。当初他可是为了白婉,愿意帮她脱贱籍的。且他深夜寻访白婉,也不像无情之举,或许有隐衷?   萧素馨忙宽慰道:“婉儿,你别多想,明天柳司乐就回教坊司了,我差人带你到他那儿,看他收不收你。”   “嗯。”白婉点点头。   萧素馨正想给萧于鹄回信,需要找陆松节代为转送,让白婉也写一封,试问萧于鹄能否帮白氏的忙。她甚热情,白婉推辞不过,只得提笔写信。折腾毕,已是戌时三刻,两人各自道了声安,便歇下了。   *   翌日,白婉梳洗一番,由个从柳司乐那儿来的叫绿玉的宫婢带到了琴房。   柳司乐并不在此处,倒有个和绿玉差不多打扮的宫婢在整理博古架。她飞了眼白婉,没有打招呼。绿玉扔下白婉,也自己忙开了。   白婉不太清楚柳司乐何时会来,自己干站在这能做什么。   琴房外匾额题“六和斋”三字,内有明间与两个次间,西边次间由珍珠帘隔开,内置卧榻,东边次间架子与条桌上堆满书籍,一侧置了座十六扇披金描红花鸟锦屏。琴在明间,墙上也悬着诸多古琴,做工用料皆极尽精致。   白婉就在一把琴的前面,长几上还歪着本曲谱。这儿安静得仿佛深山古刹,连宦官与艺伎路过此地,都不敢咳嗽半声。   到底是琴师……白婉忍不住看那谱,看着迷,指尖拨动琴弦,试着弹奏。   冷不防身后人凛凛斥道:“谁叫你乱动我的东西?”   白婉悚然,转身,但见个身着靛蓝长袍,气质清冷的男子立在她身后。他和她叔伯一般年纪,脸却绷得格外严肃。   白婉揣测,他便是柳司乐,忙向他道歉。   柳相早知她来做什么,已观察了片刻。他不理她的歉,越过她,拿起敬宗作词,让他编但他半个月只编到半的谱,指问她:“你方才弹到此处,为什么皱眉?”   白婉暗惊,不知他暗中看了多久,实话实说,是否记仇?想了想,还是应道:“回司乐,我只是见您在上注‘拂’的指法,总觉得意有不达,此惊鸿曲大气磅礴,若换‘泛’、‘滚’、‘拨刺’之法,或许更好。”   柳相面无表情听完,不知喜怒。   白婉话不多,规矩站在他面前,清凌凌如一汪月辉。气质倒是像他。柳相沉思片刻,又道:“萧姑娘那边说,你只想在我这找份整理曲谱的活计?”   他口吻不咸不淡,好似觉得可行,白婉便道是,可他突然大发雷霆:“你以为以你的资质配帮我编曲?!若想留下,以后就只在六和斋帮我洒扫罢。”   须臾,他又敲打杯盏,斥道:“我渴了!”   他突然如此,吓了白婉一跳。难怪萧素馨说他古怪,白婉现下全信了。打杂脏累,但比什么都做不了强。她忙给柳相斟茶。他果然极爱刁难人,一会说太烫,一会说太冷。   白婉还没和他论俸银,他已经开始使唤人。她最后发现,给他打杂并不是身累,而是受气。半天下来,活不多,气吃饱了。   *   陆松节正赴同僚夜宴,水榭上舞姬腰肢柔软,他转动酒杯,莫名想起白婉。   最近每天,陆谨身都会事无巨细地把白婉的日常告知于他。说白婉去了柳司乐处,被那阉人如何折腾,累得愁眉苦脸。   原来她不是去卖笑的,且她说她心底另有所钟,这么多天,连个会情郎的时间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每日往返于六和斋与寒塘阁,几乎不见外男。   陆松节越听,越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她果然在诈他。   陆松节爱骗人,旁人却不好骗他。他心底稍安,又有些恼意。她跟他分开后,竟变得如此伶俐。或许她嫁他之前也这般伶俐,只是后来被他训斥得闷了。现在只是恢复旧日做派。   譬如得知那个叫绿玉的宫婢被人调戏,她敢抄起水桶扣在那纨绔子弟的脑袋上,一顿猛捶。倒也不像先前救萧素馨那么莽撞,知道把自己的身份掩饰住。   譬如她站饿了,会瞒着柳相偷吃六和斋的点心,也会顺两块回去分给芸佩。   她并不总规矩乖顺,可能是被柳相气出毛病,变得生动起来。所以她在自己面前如此乖戾,是因先前太伤心?   陆松节微合眼,仍在回味,旁边的徐太安吃着花生米,也直勾勾盯着远处水榭。   那水榭檐下悬着数盏灯笼,舞姬身着艳色露肤的纱裙,踩着鼓点舞动。只有萧素馨的身影,在他的瞳仁中身姿变幻,勾魂夺魄。   他满饮一杯薄酒,不觉叹声“妙哉”。   “唉,松节,你说水匪都快打到盛京来,我们还在这欣赏歌舞,是不是过分了?”徐太安评价着,目光却未离开水榭。   陆松节哂道:“你着急?我这次是按你心意调的将,若输了罪责全在你。”   “责任可不兴乱推,”徐太安忙反击,“倘若是你,又要选谁?”   “和你差不多。不过,我想擢拔那萧于鹄为指挥使,倘若他能抓住此次机会立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徐太安又望向水榭,微眯眼。   “也好。水匪来势汹汹,皇上对萧家的态度,也不似从前强硬。兴许他可以回趟京,让皇上见他一面,叫他临危受命。”   “我这便修书于他。”陆松节饮下薄酒,醺醺然。   看这舞怪没意思的,倒是想听白婉的琴声。他也给自己买了张傩面具,偶尔,他可以代陆谨身去教坊司。 第32章 后悔(小修)   夜宴毕, 陆松节与徐太安结伴而出。   徐太安虽常因与陆松节政见不合,与他发生冲突,但他事后总能当作无事发生, 又和陆松节称兄道弟。   陆松节亦不会长时间和他置气。他们如今都在杨修底下做事, 和他置气并无意义。   徐太安欣赏陆松节许多地方,尤其欣赏这点。他表面总彬彬有礼, 从不让人难堪。   陆松节走在前,暗暗盘算,他过几天休沐,可以那时候去教坊司。   白婉未做损他颜面的事, 亦未结交外男, 他心甚悦。她若为他逼她和离的事伤心,他可以再耐着性子多哄哄她,譬如送她些礼物。他熟稔人情往来,对外人周到客气, 可给白婉的礼物不多。   并非他小气,只是先前觉得, 他给家人挣官身,让他们吃饱穿暖,心意已经足够了。但现在她甚至要编造谎言赶他, 他不得不设法讨好。   她为了打点狱卒官差,典卖了许多物什,临走前, 衣裳仅有两套。马上就要深秋, 他也需为她置办寒衣。   他才出府门不远, 有人快步追上来, 唤了声:“陆大人, 等等。”   徐太安闻声,和陆松节一道回头。萧素馨脸上胭脂仍在,是夜色都掩不住的艳丽。徐太安不禁笑道:“萧姑娘,何事?”   萧素馨白他一眼,她哪里是问他,抢答什么?她转向陆松节道:“陆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松节猜测,她是为白婉找他。他为投入清流,不惜与白婉斩断情缘,教坊司闲言碎语颇多,她应早知了。她是白婉的朋友,萧于鹄的妹妹,他不能让她觉得,他对不起白婉。   陆松节便尔雅一笑,撇开徐太安,和萧素馨行到柳树下。   “萧姑娘请说。”   “陆大人与婉儿姐姐伉俪情深,为何会在她父亲入狱时,选择与她和离?”萧素馨单刀直入。   在她眼里,陆松节是个极温和良善的郎君,她无法理解他的选择,想为白婉,也想为自己讨个答案。如果他人面兽心,她定要替白婉咒骂他。   陆松节脸上不禁露出痛苦之色,伤感道:“萧姑娘也如此看我?呵,我知道,我的做法令人不耻,可上天明鉴,我对婉儿情深义重,若非有莫大的难处,绝不会选择此刻弃她而去。”   他说的都是在脑海中设想过的对词,半真半假,但演得情真意切,“萧姑娘有所不知,如今我大靖朝内忧外患,积弊甚深,若不采取革新举措,恐民不聊生,国祚难绵。我与太安为此日夜忧思,劳心伤神,决定推行革新之政。革新困难重重,稍有不慎就会累及家小,我怕以后我死了,还连累婉儿。她年纪尚小,可以二嫁三嫁,得个好前程。倘若她因此恨我,我也毫无怨言,只希望她平安,喜乐。”   这番话太深情,便是徐太安听了,也得伤心落泪,何况萧素馨。   她看着陆松节,只觉得面前的郎君光风霁月,赤子丹心,实在美好。倘或她能做天,绝不让他忍受苦厄,也不会让他忍受与发妻分离的痛楚。   她忍不住道:“大人心怀天下,可怜婉儿姐姐不知你,你为何不告诉她,或许她可以理解,也愿意陪伴大人。”   “不必了。”陆松节哑然失笑,认真视她道,“令兄为武将,常年四方杀伐,作为他的家人,你岂不日夜忧思?我做的事,比起令兄如何?皇权是把悬在我头顶的铡刀,随时都会落下,明知自己的命数,何必让她留恋?你且别告诉她,我遥遥望她,知她无虞,心愿足矣。”   他眸光破碎,却淡笑着,直把人看得想呵护他,疼惜他。萧素馨再也问不下去,只为自己所知的真相感到难受。   陆松节暗探她的神色,确定她感动了,即停止抒情。   这番话不完全虚假,只是他参与革新的原因没有那么高尚,也不想和白婉做苦命鸳鸯,倘若寻得抽身时机,他必得辞官归乡。   陆松节见徐太安百无聊赖待在不远处,眼神总瞟过来,不禁道:“萧姑娘,太安亦是心怀天下,又救过你,你如何不对他好些?”   “他?”萧素馨望了眼。   她自入教坊司,便饱受部里官爷欺凌,是以她第一次见徐太安,以为他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可遇见陆松节后,她才知世上当真有忧国忧民的臣子,也有怜惜女子的郎君。陆松节认徐太安为友,徐必定不是坏人。   萧素馨便道:“是我先前不识礼数,让陆大人见笑了。难为他脾气好,不恼我。”   萧素馨又想托陆松节给萧于鹄修书,陆松节却拒道:“他即日回京,见面聊岂不更好?”   见她惊诧,陆松节并未过多解释。军中人事调动情由复杂,一时半会说不完。但可以想见,萧素馨即刻雀跃起来,脸颊绯红。   两人话毕,徐太安迫不及待地跑来,杵在萧素馨与陆松节中间,试探道:“你们两个,背着我说什么?”   萧素馨觑他,莞尔:“徐少卿不妨猜猜。”   她几乎未在他面前笑过,一笑,灿烂如春雪初霁,徐太安不禁愣怔,忍不住多瞧两眼。   他那样,像极了呆鹅。萧素馨掩唇再笑,只觉甚是有趣。   也罢,以后可以对他好些。   *   徐太安被她笑得心旌摇动,不敢再看,撺掇陆松节和他送她一程,陆松节不得不应承。   送到街边,陆松节停下脚步,不禁想,他现在和清流走得近,不好明着接触白婉,想送她东西,需得经旁人的手。萧素馨信任他,他想让白婉做的,或许可以通过她来完成。   他正琢磨,旁边有个推着木车经过的簪花货郎忽然停下,探寻般打量了会,忙不迭惊喜道:“是陆尚书陆大人吗?”   陆松节漠然看了半日,仍是不知他是谁,萧素馨和徐太安亦疑惑。那货郎便十分激动道,他与妻子是陆松节前年设粥棚施粥赈济过的难民,亏他的帮扶,才捡回两条命。   灾民偌多,还闹过事,陆松节哪记得此号人物。且当时他是被徐太安逼迫去的,去都去了,总得做个样子,尽心竭力忙前忙后,等处理完,累得镇日不愿言语。   彼时他甚懊悔,更让他懊悔的是,那场雪灾叫他失去了和白婉唯一的孩子。   他初和她成亲,厌恶白同赫以权逼人,并不待见她。后来渐觉她温婉乖顺,心地良善,他色令智昏,圆房的次数就多了。为免怀上子嗣,他每次行房都丢在外面。   后来才知,丢在外面也不保险,白婉稀里糊涂有了。他思索将近一夜,决定留下孩子,瞒着她偷偷买了块纯金的长命锁,打算孩子出世,就给他系上。   不过后来灾民异动,他不知她在哪里,回过神时,她已被坍塌的棚子砸到,陷入了昏迷。他快快抱着她跑回府,叫了郎中。他很慌乱,她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流满他的襕衫。   孩子没了,她伤心,他亦失魂落魄,站在门前,飘飘荡荡不知所谓。他见她那般可怜,只觉得心尖密密匝匝的,似有针扎。   他听郎中说,小产的妇人最怕睹物思人,似找到什么可做的事,便把那些给小孩的物什烧个干净,叫她尽快忘记这段记忆……   陆松节思绪纷扰,忽然想到,他与白婉已和离了。他从前不甚爱她,也不厌恶,只尽责养她,喂她吃好,予她穿好,但她越来越枯萎。如今生动活泼起来,反倒挠得他心痒。   货郎见到恩公,格外高兴,连连赞叹陆松节,又要给他还礼,强给他塞了个孩子玩的手鼓。摇一摇,上面连着绳的小锤敲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陆松节试着转了会,想起那未出世的孩子,神色不觉温柔,许是小民的礼物特殊,他沉思半日,对赈灾又有了别样的感触。萧素馨悄悄觑他,想,他这般文质彬彬,却要以一己之力掀起朝野巨浪,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实在让人心动。   *   八月下旬,陆松节休沐,戴上傩面具,去了教坊司。   他假扮客人入内,寻到六和斋附近,暗中观瞧。   白婉近来不做杂务,却开始谱曲了。   原是她在某日忽然醒悟,柳司乐是故意气她,明明洁净无尘的条桌,他让她重复擦了三遍。才整理齐的书卷,他拂袖一扫,她又得重新开始。   就在柳司乐严肃地令她擦洗胆瓶,嫌弃她把红枫插回去位置与先前有所偏差,再三调整后,白婉涨红脸,径直把枫枝往地上一掷,不干了。   柳相便抬眸视她。   “怎么?”   白婉愤懑咬唇,憋了半日,还是不敢说。她全赖他的俸银养活自己,可如此下去,她怕爹娘还未流放,自己先叫他气死。   柳相讽她:“这点苦受不得,却不好意思在外献艺,非要到我这儿?”   他的话实在难听,白婉忍不住道:“寻常的杂事或可,您这般作贱人的,谁能接受呢?再者,献艺卖笑乃谄媚轻浮之举,我是良家子,断不肯做的。”   柳相又笑她:“你心里觉得自己弹的是靡靡之音,所以怕丢人。可你为何练琴?不过是为陶冶情操,怡情养性。我们教坊司设立的初衷是为了教化世人,可惜如今大靖朝礼乐崩坏,才有人为了二两银子写俗曲。白婉,实话告诉你,我是在故意气你。我如今是个阉人,却不敢自裁,仅仅是为了将这身技艺传下去。你知道,一个人曲高和寡以后,最想做的其实是收个称心的徒弟,尤其是年纪越大,越好为人师,越想帮扶小辈。你有悟性,即便年纪稍长,经我点播,未来或可大有作为。可你不想在人前弹琴,也不想打杂,我现在该拿你怎么办?”   “我……”白婉没想到,原来他初见她,就设题考她,且她的回复,他是满意的。   柳相见她迟疑,严肃地敲桌面道:“拜我为师,你便有机会为皇上作曲。他高兴了,还要留你在宫里说会话。你家里有人坐牢了吧,好好想想,有机会拍圣人的马屁,何必顾忌这顾忌那的?”   他后面的话当真说动了白婉,白婉犹豫了会,决定给他磕头拜师。   柳相却将她半扶起:“皇上半月前偶填了几首词,叫我谱曲,可我现今再没有办法超越自己,想不出什么东西。拜师之前,你先帮我把剩下的谱编完吧。”   白婉偷看过那些词,但她能力远不及柳相,不知他为何信任她,只得硬着头皮试试。   她揣测,柳相只是想寻些新鲜的东西,激发他的灵感。   于是,白婉最近得了空,便开始编曲弹琴,又在那哼唱小调。   陆松节假装进教坊司赏歌舞的郎君,靠着八角亭廊柱,偷偷窥觑她,见她时而抚弦,时而翻书,时而用吴侬软语唱词。   他还是第一次听她唱词,发现江南的方言果然和北地不同,那样婉转酥软。难怪她会嫌弃北地口音,或者,嫌弃那样的口音只是张幺妹一面之词。总而言之,她唱的极好,即便不成什么调子,断断续续,陆松节也似被什么锤了下心口。   他的五指不禁摁住心脏的位置。强烈的跳动,让他感到慌乱。他忽然怀念从前白婉在官邸的日子,那些他曾经觉得无比寻常,在她离开后,变得并不寻常的日子。   她会下棋吗?可他没有和她对弈过。当初白同赫曾说,他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他从前忙忙碌碌,什么也不关心。   她画画吗?喜欢画什么?写的是娟秀的小楷,还是写意的行书?   他似乎对她知之甚少,不知她如此活泼娇俏。   而那些他从前不曾觉察的,日渐深刻的,对她的情感,也忽如缠人的柔丝,从他的心尖蜿蜒而出,将他牢牢攫住。   他后悔让她离开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萧于鹄   热伏了数日, 一场秋雨后,天气骤冷。   六和斋中,白婉为柳相奉上半盏清茶, 便乖觉地退到一旁, 研习他给她参考的曲谱。敬宗常赞柳相之曲为仙音,其境空旷悠远, 绕梁不绝。   白婉从前弹琴,只是聊以自娱,不曾想有人会痴迷琴技,痴迷到如柳相这般地步。他不仅对历代谱曲如数家珍, 还曾遍访名师学习技艺, 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放弃精益求精,练起琴时,能忘却所有, 沉浸其中。许是被他熏陶日久,白婉对琴的感情, 也与日俱增。   她点了炉香,坐在梨木圈椅上,手中一根细细狼毫, 蘸赤色墨汁,在曲谱上偶尔勾画。写了会,神思不禁飘忽。最近陆松节又不来寻她了, 让她松了口气。但有件事她始终放心不下。   当初是陆松节自己拟了份放妻书, 迫使她签字画押。可直到今天, 他都没再提过, 要和她到官衙里核准这份放妻书, 也没有召集陆氏宗族族长,征求族长的同意。即便是叫街坊邻里过过目,做个见证,都没有。   仿佛事情做到一半,就被他搁置在那。他还曾想给她安排去处,予她银子,又是何道理?   白婉不想让这根烦恼丝缠着她,只想抽个空,和他去趟衙门,彻底结束他们的关系。免他日后再娶,发现没离干净,再来找她。让她看他乌纱帽犀角带,升官发财娶妻生子,她心气高,实在无法接受。   *   就在白婉专心致志地啃谱子时,柳相忽然说自己身体不适,让白婉帮他做件事。   柳相名气甚大,过段时间,要在教坊司独奏《求凰》一曲,盛京的权贵子弟,王室宗亲,应该都会慕名而来。如此隆重的场合,他竟然轻易丢给自己。白婉半块点心没吞进肚子,噎在喉管不上不下。   “我?”她快被点心噎出泪花,拼命捶打胸口,喝了半盏茶才缓过神,“我吗?师父,您别开玩笑,我技艺拙劣,哪能撑起这样的大台面?”   柳相神色悠然,呷了口茶:“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必推辞?就这样决定了。”   他又指着白婉正研习的曲谱:“最近你一直都在看它,想必到时演奏,格外得心应手。”   他略带坏笑,叫白婉明白,他又在耍她。白婉登时头大,原本闲适的心情,在此刻变得焦灼焦虑。柳相打量她片刻,忽而起身绕到她身后,从后环着她,指尖轻带她的指尖,教她如何弹奏。   他温热气息落在她头顶,让她不太自在:“师父,我……”   柳相便冷肃道:“婉儿,专心于琴。”   白婉忙敛息凝神,不敢不听。   柳相虽是长辈,却只比白婉大十几岁。且他生得清雅,身姿挺秀,远远看去,与白婉格外相衬。   落在陆松节眼底,却似清水里掉进一粒沙,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这几日他似着了魔,休沐结束,值日后也过来。一直待到寒塘阁上烛火熄灭,才黯然回府。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像见不得人似的,偏偏那感情缠着他,让他无法疏解。   *   戌时,教坊司内仍灯火惶惶,柳相从六和斋出来,正要回寝屋。宫婢在前为他掌灯,行到假山附近,忽然发现她们的主人不见了。   在晦暗的角落,柳相身后忽然蹿出一只手,虎口紧扼住他的后颈,往墙边狠狠一撞。他甚至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听到这年轻的郎君用极尽低沉的嗓音问他:“柳司乐,不知你和婉儿……这样多久了?”   陆松节先前以为,白婉口中的心上人是男人,但他忽然发现,白婉从没说过,那人年纪多大,是一个男人,还是半个……柳相挣扎,便被他更凶狠地钳住脖子,甚至一脚踩在他腘窝上,迫使他跪下。   “回答我。”   他的口吻,有常年居于高位,才浸出的极致傲慢与轻蔑。   柳相不禁怒极,斥道:“你个混账东西,怎能如此扭曲我们师徒的关系!”   不加掩饰的厌恶他的指控,可见是清白的。陆松节不免松了力道。若是他怀疑错了,反倒是件喜事。发现柳相又要起身,陆松节薄唇挑起,扬手一劈,径直劈晕了他。   随即,陆松节眸光恢复清润,细致地整理了衣襟,离开了现场。   他到了寒塘阁下,等远处的舞姬们结伴而归,便近前诚恳地邀萧素馨一会。虽隔着傩面具,萧素馨也能听出他的声音。   “陆大人怎么亲自来了?”萧素馨与他行至人少处,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看见,才问道。   陆松节却摘下面具,眸色温润,清浅笑道:“你知我如今身份,既不便出入教坊司,又不好见婉儿。可我牵挂她,想起她旧日离府时,只带了两件单衣。我今备下许多东西,想让萧姑娘代为转送……别叫她知晓是我送的,免她扔了。”   他这话说得可怜,好似把手直接伸进萧素馨的心口,揉了一把。她忍不住道:“大人尽管吩咐,别的交给我吧。”   陆松节忙言谢,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萧姑娘能帮我。教坊司鱼龙混杂,纨绔子弟甚多,婉儿貌美心善,我惶恐她被人欺侮,一直想让她搬走。她却觉得我惺惺作态,不肯应我。萧姑娘能否帮我撒个慌,只道那宅舍是你私购的,让她住进去。这样,萧姑娘不必时时看顾她,我也能私下与她相见。”   萧素馨亦为此头疼,她已习惯和各色人虚与委蛇,但白婉清高,很容易被人盯上。陆松节如此煞费苦心,她岂能不帮。   萧素馨不禁道:“大人勿忧,你若想与婉儿诉衷肠,我怎会不帮呢?”   “那便多谢了。”陆松节作揖道。   萧素馨是受不得他大礼的,赧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你为我兄妹二人筹谋,为婉儿着想,我能帮你,亦是我的福气。”   萧素馨眸光盈盈看着他,少顷,忽然又道:“大人,您牵挂婉儿,也不该总苦着自己,多多珍重才是。”   陆松节不知她为何这么说,笑笑不答,只与她商量起让白婉迁居的事。陆松节的继父严璟喜欢金屋藏娇,周氏与王氏都管不了他,陆松节可以。稍给点脸色,严璟就给他匀了个一进一出的小宅,与严氏酒楼隔着两条街,道边遍植老槐,幽邃僻静,鲜有人扰。   白婉并不清楚陆松节的家底,即便住进去,也不会知道那是陆氏的宅子。   陆松节有宅子的钥匙,以后可以随时找她。他想,这样她就离不开他的掌心了。   *   北地早晚天气不同,日头大时格外热,日落后又格外冷。   白婉练完琴,甫一出门就被冻得嗓子发痒。夜里下了小雨,芸佩撑伞来接她,见她下意识地搓手心,便笑着告诉她,萧素馨给她置备了不少新衣裳。   萧素馨不曾给她量过身,但那些衣裳裁剪得宜,仿佛定制者熟悉她身子的每一寸大小,以至于白婉穿上,总感觉被一双无形的手环着,被一双眼在暗中窥伺。她没有深思,这种玄而又玄,没有影子的事,实在走不到她心底。   萧素馨还送了她许多物什,诸如点心、钗环、胭脂膏子……白婉一时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从前是她做姐姐的照拂妹妹,现在反过来被她照顾。以至于萧素馨建议她住到教坊司外,得个清净,白婉亦欣然应允。   白婉近来练琴练得周身酸疼,又为搬家的事忙了阵子,一时兼顾不上找陆松节商量到官衙核准放妻书的事,拖着拖着,独奏的日子就到了。   已近子夜,白婉还在六和斋为献艺一事练习着,柳相也没有休息,如严师慈父,毫无倦意指点她。   白婉为自己的不开窍而头疼,见柳相额前的伤口未愈,还挑灯陪她,更是愧疚。柳相前阵子不知为何在教坊司内昏迷,但次日他就恢复如常,或许是内有隐疾。他什么都不说,白婉只得更卖力地练琴。   白婉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亦信守诺言。倘若他真的有隐疾,才着急传承技艺,她没能学会他的功法,让他抱憾终身,她会难过一辈子的。   次间,宫婢绿玉正在整理书卷,忽听一旁的红莺唤她。   “何事?”   红莺瞥了眼白婉的方向,低声道:“咱们比她来得早,在司乐手底下做了这么久,司乐也没收咱们做徒弟。当时杨姑娘亦巴巴求司乐求了三日,司乐也没收她。怎么偏偏看上婉儿了?”   杨姑娘是当朝次辅杨修杨大人的掌珠杨思盈,早在柳相被净身前便仰慕他的风采,可惜柳相不喜她。   白婉是突然来的教坊司,红莺看不出她的特别之处,但这些日子见她与柳相朝夕相对,心中难免不快。绿玉得过白婉的帮助,笑她别想些有的没的,连什么是八宝琴都不知,哪有习琴的灵根,快干活去。红莺瘪瘪嘴,并不服气。   她负责给白婉准备独奏的裙子,是仿旧制所裁的一套上衫下裙,桃红色碎金对襟短衫,掐银丝素色下裙,其间全靠一条绦带系着。她只需在给白婉穿衣时,给她打个活结,她弹完琴起身,衣裙便会散开。众目睽睽下衣衫不整,她这良家子以后就颜面无存了,兴许得一头撞死。   听说她以前还是尚书夫人,不知那尚书闻得此事,会如何看待她。   红莺阴阴地暗笑。   这天,教坊司外的胡同车水马龙,人挤挤挨挨,几乎无处落脚。大家都知道,柳相先生柳司乐要表演琴艺,他曾是江南古琴第一,被敬宗盛赞琴中仙人,自然想一听为快。陆松节本没此雅兴,可他值日结束,仍戴着傩面具来了。   他隐在纨绔宗亲之中,和那些下等客人一道站着,仅能遥遥抬头窥见远处高台。他很好奇,白婉的师父有何本领,能让她甘心侍奉。   他今日本要接从江淮快马加鞭回到盛京的萧于鹄,为这场演艺,把事情交给属下办了。他常提拔将才,萧于鹄也仅是他觉得埋没了会可惜的其中一个。见或不见,并不要紧。   俄而,高台上落下月白的帷幔,一个倩影袅娜而出,如半遮面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大家不禁好奇,柳相是个阉人,怎会有如此曼妙的身材?   陆松节拇指摁了摁酒杯,眉头轻蹙,想了会,他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柳相。别人不知柳相收徒,他却知道的。那于台上献艺的,必是白婉。   她的琴技不如柳相,因为紧张,开局调子不稳,引起一阵沸议。议论声让她更不自信,陆松节忍不住挤到人前,想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竟然罔顾他前尚书妻子的身份登台献艺,若是被人瞧见,明天他上朝,就该被同僚笑话了。   笑得该多难听,笑他落井下石陷害白氏,还趁此机会与白婉和离,害她沦落卖艺。   越想,他神色越阴沉。   议论声越来越大,白婉的琴声戛然而止。她因羞愧无法继续弹奏,恨自己玷污柳相名声,急得眼泛泪光。就在这时,有人在暗处弹了下剑身,叮的一下,似法咒把她镇住,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熟悉白婉,也熟悉这曲子的节奏。靠这样的办法,为白婉找到因外界干扰而涣散的手感。一时琴声再起,与那剑鸣应和,时而激扬,时而清远,如戏凤游龙,缠绵缱绻,渐入佳境。   议论声逐渐止歇,似乎每个人,都不自觉沉浸到美妙的乐声中。   帷幔之后,白婉想用琴声问询剑的主人,但他有意逃避,待琴弦声嘈嘈切切如急雨,最为铿锵处,忽地收敛剑意,没入空灵。   白婉蓦然失神。   她已经感知到他的存在了,他从前喜欢在她抚琴时以剑舞相和,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是面前人海潮涌,她不知道他在哪。   萧于鹄在哪。   白婉草草结束献艺,抱着古琴起身,就在帷幔将要拉开时,她忽觉胸前的系带松开,上裙直往下掉。她惊得古琴坠地攥紧裙摆蹲下,巨大的响动,引来诸多目光。   她不想叫人看见这份狼狈,忙挡住自己的脸。这时,一个人影跃上高台奔向她,脱下襕衫裹住她,将她抱起来,抱到了幕后。   他的动作之迅疾,连白婉都反应不及。她只能看到他朝她奔来,戴着张狰狞的傩面具。   她不禁攥紧他的衣襟,头背向看客。她的面贴在他的胸膛处,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安神香,那是陆松节睡不安枕时,常在屋内薰的香料,这次的味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   “婉儿。”陆松节把她放在地上,没有想象中的关心,反倒略有愠意道,“谁叫你抛头露面?为和我怄气闹成这样,你开心了吗?”   白婉本还感激,听了这话,顿时被泼了盆冷水。她怎么能希望他在意她,不过是嫌弃她在人前卖艺,侮辱他名声。   白婉气得将襕衫还回去,摁着裙头,冷道:“陆大人好没意思,卖不卖艺是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白婉也是经柳相点拨才想清楚,献艺本身没有错,如何看待她的行径,是听客的事情。高雅的音乐可以教化人心,恢复崩坏的礼乐,她此举,与郎中治病救人,并无本质的区别。   可陆松节不会理解她,他最先顾及的,一定是他自己。   她那倨傲的神态,让陆松节又生恼意。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还是说你恨我,婉儿,即便你恨我,我的官声有损,对娘和大哥他们有好处吗?”   白婉被他气得眉心跳痛,却被他这句话噎住,一时无法反驳。倘若他们都是恶人,白婉毫不留恋,可他们待她极好的。   默了会,白婉心绪好了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抬眸视他,深吸了口气道,“陆大人,难道你忘了我先前的话吗?我从未喜欢你,如今能与你和离,实在欢喜至极,希望你别再管我了。”   在别人面前,她那样活泼有趣,面对自己时,口吻却冷如碎雪。为什么她能在没有他的时候,每天都那么开心?   陆松节不禁气道:“从未喜欢?婉儿,我不相信。你喜欢谁?把那个人带到我面前,叫我好好看看。”   他并不是在激她,而是肯定地告诉他,他不相信子虚乌有的东西。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窥伺她,倘或她有外男,不可能不知道。   “我……”白婉被他问住,一时懊恼。可她也不会为违逆他献艺的事,向他道歉了。她沉默地系上裙带,起身道,“我感激你刚才帮我,但你方才说让我顾及你的家小,不要献艺,我却不能接受。既然和离,我与你已再无瓜葛,为什么要围着你转?请陆大人清醒些,不要沉溺于过去。”   陆松节拉她,却被她打开。   “陆大人。”白婉眼尾微扬,稍显冶艳的妆容压住了平日的软弱,声音清泠泠的,“方才你为了帮我碰我也就罢了,这里外人颇多,还是别再拉拉扯扯,省得让人误会。”   她的话如一把利刃,刺进陆松节的身体。他不由怔在那儿,眸色逐渐深浓。   “拉拉扯扯?”他不敢相信,她会用这样的言辞排斥他,不由把她拽到面前,迫视她,“婉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听我的安排,不要再献艺,不然,我真的会不再管你。”顿了会,他又道,“现在别回答我,回去好好想想,过两天,直接到陆府找我。”   刀刺进身体的瞬间,他不觉得有多疼。等伤口开始流血,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被刺的时候,他才开始疼。隐隐的疼,越来越疼。   他不禁想,她定是在跟他闹脾气,等她发现离不开他,就会灰溜溜找他了。   他终于松开白婉,白婉攥紧了裙结,一时呼吸不畅。呵,不管她。她爱他那么多年,需要的是他的规训与管束吗?她更不能幻想,他管她是因为爱她,他只是出于许多顾虑,才会约束她。   等陆松节走远了,走久了,白婉逐渐恢复平静。他倒提醒了她,过两日她去陆府,可以让他到衙门核准放妻书,了一了他们之间的孽缘。 第34章 他不和离   白婉抚琴时, 听客往台子上扔了不少金银珠宝,摔坏的古琴便枕在赏赐上,她正打算等散场后回去取, 忽然有人打起布帘, 朝她走来。   他一袭玄色的织锦云纹箭袖袍,腰缠三台带, 佩长剑,蹬牛皮皂靴,抱着那把桐木琴,步子不轻不重, 一步一步的, 走到白婉面前。   白婉看到他的脸,顿时呆坐住,直直看着他。   “萧郎?”   “是我,婉儿。”   萧于鹄道。   他束着马尾, 长发垂至腰窝,五官俊朗轮廓分明, 本是英姿勃发青年相,却因眼下一滴泪痣,平添两分柔情。他的眸色甚深, 如一汪清水中的黑曜石,幽邃沉凉。他体格魁梧,有着和陆松节完全不同的气质, 如山, 如柏, 如被浪潮拍打着却始终伟岸的峭壁。   他把琴放在白婉身旁的桌上, 失笑道:“婉儿, 怎么见了我,话都不会说了?”   他身上拂了夜露的气息靠近,白婉猛然回神,自觉失态:“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以为之前在台上遇见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也不知萧于鹄会突然回盛京,想必她独奏时,他一直都在台下。他知道她的心被流言所扰,故而弹剑引导她,和从前一样,在暗处护着她。   她追寻到他了,他却避开她,让她怅然若失,以为是错觉。   萧于鹄心疼道:“不是梦,婉儿,我在这里。”   他已悉知白婉的遭遇,虽不知如何安慰,但第一时间,便寻到此处。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见妹妹萧素馨。   白婉现在并不住在寒塘阁,可他回来,她便打算陪他一起去找萧素馨。   从勾栏走到寒塘阁,距离不长不短,两人都没说话。萧于鹄从来寡言少语,对白婉发乎情,止乎礼,即便是现在,也不会唐突冒犯。白婉亦是如此。   可故人相见,心绪无法不翻涌。   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久到白婉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他。   他好似比从前更沉郁些,腰悬的佩剑因走动,发出碰撞声,那些细微的变化,总让白婉心生探寻之意。   他们在寒塘阁下等萧素馨,等了几刻钟,萧素馨姗姗来迟。   她发现是自己的哥哥,一时兴奋起来,像燕儿归巢般扑向他,萧于鹄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宠溺。   “几年不见,还没长肉,像只小鸡仔。”   他本是打趣,但想到萧素馨的境遇,不禁打住话题。   萧素馨却没有为此生气,反敬道:“呸,我这是苗条。”   萧于鹄点点头,又淡笑:“素馨,你长大了。”他走的时候,萧素馨才到他手肘,现在已到她胸膛,婴儿肥褪去,出落得冶艳妖媚。   念及此,他眉头又轻皱。   简单寒暄后,萧于鹄上了寒塘阁,说要把从江南带回的甜酒和酸梅拿到小厨房,给她们做点心。   萧素馨便拉白婉在檐下偷窥,白婉怪不好意思的。她把脸埋进掌心,食指和中指忍不住分开一条缝,顺着支起的窗牖望去,只见萧于鹄挽起袖子,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毕露,极有力量感。   他这些年竟也学会了做饭,手起刀落,砍瓜切菜,叫人刮目相看。   白婉和萧素馨偷看了会,转过身叙话。白婉纠缠着锦帕,喜悦一点点弥漫,冲淡了这些日子的不快。   她开始体会到,旁人所说的人生幸事是何滋味。他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萧于鹄捧着两碗甜酒酿走出厨房,端到亭子下。夜风吹拂亭子四角的水粉色轻纱,吹动酒酿上漂浮的金桂,拂来清新的香气。   “哈,哥哥,你太偏心,回来也先找姐姐,做吃的也先做姐姐喜欢的。”萧素馨方才见他拍姜切碎,还以为他要大展身手,最后却只做了道甜点。   萧于鹄知道,白婉最喜欢吃甜酒酿,微醺的口感,吃完脸颊会一点点染成浅粉,在甜蜜的香气中沉睡过去。偶尔,她也会为了陪他看书,在树下抱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任桂花拂了一身还满。   她不知道的是,她醉后,他会放下书卷,将她抱到厢房,替她掖好被角。   萧于鹄并未回应萧素馨,只叫她们尝尝味道。他自己坐在一旁,沉静地看着白婉,五年了,她从稚嫩的青桃变成了成熟的蜜桃,比曾经更娇美动人。   他指腹摩挲着剑柄,决定和她说点什么。等萧素馨醉得晕乎乎的,萧于鹄便邀她来到长廊一侧,斟酌道:“婉儿,或许现在问你有些冒昧,但我不日要回江浙……婉儿,你愿意跟我走吗?”   “嗯?”白婉愣怔,抬眸,他的表情认真。   萧于鹄回京面圣,不会待很久。他从前觉得日子悠长,许多话埋在心底,也不着急。直到和她分开五年,等她成亲又和离。他觉得心痛的是,她这五年的变化,没有一丝他留下的痕迹。   可萧于鹄不想逼迫她,他只是想告诉她,他的感情没有淡,他还在等。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白婉手指纠缠丝帕,心绪一时复杂。想了会,还是背过身去。她才与陆松节和离,爱恨仍为陆松节所左右,没有办法即刻接受别的情感。且她已拜柳相为师,亦不能舍弃师父到外地。   他问的问题,让她烦扰。他对她,还像从前那般吗?他等了她这么多年吗?   萧于鹄不禁看向远处,高楼之上,城垣之下,万家灯火,可这些灯火,没有一盏为他而留。他不再追问,默了半晌,道:“婉儿,剩下的甜酒酿别忘了吃,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白婉点点头,轻声道:“嗯。”   萧于鹄便淡淡而笑,伸手,也想揉她的发。可伸到半,他便放下了。他如今并没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他的黯然,让白婉深感歉疚,她很想再和他说点什么,他却道不必。   他回得着急,夜里不能留在教坊司,只得返回官驿。此次南方水匪作乱,他被敬宗破格擢拔为指挥使,协助两江总督刘有巽抵御敌寇。但他回来的真正目的,并非面圣,而是私下拜谒锦衣卫指挥使冯绍谦,与他密谋揭露两江镇守王矩冒领军功案,顺便——诬杀兵部尚书陆松节。   萧氏世代精忠报国,最后却被安上谋逆罪,死的死,伤的伤。萧于鹄心中有恨,已不满足做都指挥使,他想做五军大都督,想拥兵自重,霸权朝野。他因莫须有的罪失去白婉,看着她被那个男人伤害,看她的心被那个男人夺走,这样的屈辱,他无法释怀。   现在,他临危受命,重掌军权,陆松节便不能留了。他需要一个更听话的傀儡,而不是像陆松节这样工于心计的权臣。   皇甫党痛恨陆松节倒戈,可他城府甚深,叫人拿捏不住错处。萧于鹄可以给他们递一把刀,那定是把极锋利的刀,能叫陆松节身死名裂,衣冠尽毁。   也能让白婉,彻底忘了他。   *   白婉现在扆崋住在教坊司外,萧素馨吃足了酒,不能送她,只给她叫了辆马车。   回到那小宅,梳洗沐浴毕,已是子夜。   难为萧素馨相中个好地段,周围遍植老槐,安静幽邃。她说这宅子她住不上,租赁给了一对母子,就住在白婉隔壁。不过白婉平日五更起,酉时归,几乎见不到他们。他们看着也不像租客,对她唯唯诺诺,好似仆从。   白婉对他们淡淡的,并未深交。今夜回来,耳房烛火尽灭,她也甚是乏累,径直歇下了。一张床,她和芸佩一块睡。迷迷糊糊的,闻到一阵淡香,她想睁眼,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   那是股能令人沉睡的药香,闻了,就算陆松节叫人把芸佩抱走,白婉也无知无觉。   门被外面那对母子合上,陆松节坐在床边,眸色幽邃盯着她。他离开教坊司后,就转道到这儿了。实际上,这些日子夜里住在隔壁耳房的,并不是别人。那对母子是他继父买的粗使佣人,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替白婉洒扫屋舍。   在官邸,陆松节点了许多安神香,却不能安枕。   后来,他干脆把白婉在辰锦堂盖过的锦被抱回房间,把脸深深埋进去,把自己裹紧,才能勉强挨到天明。但他逐渐不知足了。那被打扫过的锦被气息越来越淡,淡到让他烦恼。   他不是个贪睡的人,可也不能总这样干熬着。   他的手轻抚上白婉的脸颊,指腹停在她柔软的唇瓣,揉了揉,不禁想起她在教坊司对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他爱听的。   倘若她还能像从前那样,像躺在这里一样乖顺就好了。陆松节眼底渐渐露出贪婪之色,俯首抱住她,像是抱住了什么稀世灵药,越锁越紧。   他会等的,等她发现没有他,她会痛苦彷徨,就回来找他了。她对他一见钟情,那样的眼神怎会骗人?   ……   翌日,白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疼,好似被什么夹过一般。可她仔细检查,除了颈项和锁骨附近的肌肤莫名出现些红痕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想,许是自己近来太累,失于调养的缘故。   白婉心知,自己在献艺时衣裙散开,定是有人在背后害她。白婉才到教坊司,便见柳相跟前跪了个女子,正盈盈拭泪。旁边,绿玉气鼓鼓地瞪着她。   白婉一瞧便清楚了,是昨儿给她换衣的红莺,原是她生了嫉妒之心,故意作弄她。白婉没有害人之心,但经此一遭,倒是长了个心眼。   柳相问她如何处置,白婉也没仁慈,叫柳相把她打发走。   她昨儿虽代柳相独奏一曲成名,可惜没有露出真容,反倒勾得更多纨绔来教坊司。白婉怯于这样的场面,向柳相告了两日假,柳相欣然应允。   他知道白婉还是不习惯,可能是他过于急切,逼她做了不想做的事。往后他可以带她入宫面圣,给敬宗献艺,依她的性子,应该更能接受。   *   白婉有些乏累,练毕琴,便雇了辆马车到烧酒胡同。陆松节让她两日后去找他,她正好告假,索性今儿夜里便去。   故地重游,白婉心中怯怯,对那个住了几年的官邸,竟觉得格外陌生。她身上没什么钱,只买了些熟食,给王氏、陆谨身和严宁棠他们打牙祭。   途径张幺妹母女所住私宅,发现大门已经上锁,像是没有人住了。白婉很奇怪,她离府前,陆松节还养着张幺妹,现在却锁了私宅的大门?   得知白婉回来,陆氏上下一片躁动。   除了王氏因病卧在辰锦堂,周氏和其他小辈都出来迎白婉。尤其是陆谨身,欢喜得像个得吃上麦芽糖的小孩,一再问她还会走吗,白婉笑笑不答。   她其实愧于见王氏,揣测王氏称病不见她,也是怕伤心。王氏挽留她,她却不领情,总归是不好的。但白婉今天来,不是为了与陆松节讲和,只是为了了结孽缘,所以亦不想见她。   白婉捧着清茶,茶微热,将她的脸熏得粉扑扑的,睫羽都挂了层水雾,浓得好似扇面一样。   陆谨身就蹲在她身下,抬头仔细看。弟媳实在美丽,就算他是傻子,也喜欢这样美的白婉。   白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脚尖晃了晃,好奇问:“陆松节怎的这么晚还不回?”   他值日到申时,加上回程的时间,这会也该回了。白婉掐指算了算,又排除他夜宴会友的时间,心道的确可以再等等。   严宁棠磕瓜子道:“嫂嫂有所不知,二哥他近来总夜归,甚至不回来。”   “不回?”白婉狐疑。   严宁棠又凑近白婉,低声道:“他前儿还把嫂嫂在辰锦堂盖过的被子,用过的器皿都搬回正房了,嫂嫂,二哥心底有你,和离的事,莫不是有什么隐衷?”   白婉微怔,没想到陆松节背着她,竟然干出这样的怪事。她不禁想起他在与她和离后,屡次给她送银子,还到教坊司找她……她无数次说服自己,不能相信他,他就是只狡黠自私的狐狸。可从旁人口中听得他的事,白婉却又迟疑。   她抿了下唇,心尖不知为何,隐隐作痛。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和离这一步的?他如果会为此难过,为何要设局陷害白氏,逼她和离?   他说的,对她没有半分情谊,难道是假的吗?   白婉不太喜欢自作多情,她曾经因为自作多情,已经被他打击得够多了。严宁棠终归是外人,夫妻之间的事,她不明白的。   白婉等了许久,陆松节仍是未回。严宁棠先受不住回屋歇了,陆谨身呵欠连连,也撑不住。只剩白婉一个人在堂屋等着,四周烛火明灭,她等得也焦心,怕路上回去不安全。她放下茶盏,终于决定先回去,明日到衙门寻他。   白婉正欲出门,却见陆松节不知何时就站在门槛处。   他扶着门框,凝视她,半晌没有说话。神色不似素日里谦和恭顺,亦不倨傲狠厉,眸光沉沉的,仿佛在思索问题。   他揣测白婉是来找他服软的。   难为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他没个准备,绕到教坊司又去了外宅,兜兜转转才回来。但他忍不住生出一丝喜悦,被寂寂的眸色掩盖,不动声色地踱步到白婉身边,坐下。   “想清楚了?”陆松节瞥了眼她道。   她怎能不想清楚?他有钱,有权,能为她遮风挡雨,她只要稍稍低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   他那骄傲的态度,让白婉顿时清醒,幸亏她没有听严宁棠的话,陆松节怎么会对她的物件有所留恋。想是严宁棠希望她留下,故意诓骗她。   白婉便平静道:“嗯。所以我来找陆大人了了旧账。陆大人那日拟的放妻书,我虽签字画押了,但总归不正式。希望陆大人明日能陪我去官衙核准,再叫族长出面做个证人,除掉我在陆氏族谱上的名字……”   她越说,陆松节脸色越青,到最后,他实在半个字也不想听了。   “白婉!”陆松节赫然打断她,眉头拧紧,近乎咬牙切齿,“所以你想来想去,还是执意和我唱反调?”   “我没有这份闲心。”白婉不知他为何发怒,解释道,“我只是想做个了断。”   “了断……呵,”陆松节哂笑出声,不禁道,“婉儿,你以为我找你说那些,是为了和你做个了断?”   他起身,迈到白婉面前,原先的一点喜悦已荡然无存,心空荡荡的,仿佛被什么豁开了个大口子,由着冷风呼啸而过。   白婉不知他要做什么,局促不安,却见他两只手把住圈椅将她逼在中间,压抑道:“婉儿,我早说过,和离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我会好好安排你,你为何总跟我较劲?”   他的眸色摄人,想是被她气得不轻。   白婉被他圈得无法动弹,不得不对上他的目光。她看着他脸色这样青,忍不住想,这才是真实的他,对她没有一点耐心。   白婉忍不住咯咯笑,“权宜之计?”他并不知道,她需要的不是被安排,他这样,只会让她惶惑不解。她忍不住道:“陆松节,希望你清楚,现在不是你不要我,是我放弃你。”   她想攥紧他的衣襟,告诉他,是她放弃他。不论她没有他会如何落魄,她都不会选择他。   她的话轻飘飘的,落在他心间。陆松节愣怔,俄而,他的眼睑溢出别样的猩红,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也似被她这句话打进了冷窖,只还僵硬地维持着圈住她的姿势。   他试着说点什么,舌尖轻动,却发不出音。他方才意识到,在逼她与他和离的那个夜晚,她已经走远了。只有他,还以为她和从前一样,三言两语便能哄好。   白婉被他压制着,连呼吸都不痛快。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陆松节在难过,那是她从未在他眼底见过的情绪。他似乎想掩饰自己的溃败,可本能的情感,他掩饰不了。   良久,陆松节终于放过她。   他并未即刻回答,只到寝屋翻箱倒柜,半晌找到了那张放妻书。上面鲜红的手印仍在,无情地嘲讽着他。他曾想与她和离后,再和他解释缘由,他以为他的妻能理解他,会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乖觉地顺从他的安排。那是最好的安排。   白婉不确定他是否同意了,但不等开口,忽听裂帛声响,他竟然当着她的面,将那张纸撕成两半。仿佛并不过瘾,他又撕了几遍,直到它变成雪花飞散,落于月华之下,他才重重地坐在圈椅上,呼吸沉重。   “婉儿,”他盯着她,忽然桀桀低笑,“只要我不同意,你就离不得我。你看,它只是一纸文书,碎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还是我的妻子,知道吗?”   白婉眼眸睁大,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陆松节,你这算什么?”   她的慌乱让陆松节感到快意,他忍不住想,什么明哲保身,中庸之道,这一刻,他不想再和谁虚与委蛇下去了,只想让她不要离开他。如果时光倒流回逼她和离那一夜,他定不会做那么愚蠢自负的安排,他应该与她十指紧扣,和她一起面对阎王殿来的鬼差。   他便得意起来:“婉儿,你知道何为夫妻吗?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这才是夫妻。即便你现在死了,也是我的人。”   他的笑有些阴鸷,像蛇,缠住她的七寸,让她动弹不得。   原来这才是他说的夫妻一体,从她与他喝下合卺酒那天,他就认定了,要和她这样走下去。   *   白婉没能回老槐道边的小宅,反被陆松节留在正房。   菱格雕花门重重合上,陆松节走到白婉身边,像拎鸡仔把她拎起,哂道:“婉儿,是你自己撞回来的,别怪我。”   他把她扔到床边,随即,摁倒在锦被堆里,胡乱地吻她。   白婉的心被他这般举动撞得七零八落,思绪乱极。她推搡他,他却桎梏她,不许她动弹。就像曾经一样,让她觉察到,他是需要她的。   他在她耳边低唤她的名字,声线涩滞,喑哑,一遍又一遍。   他这样,叫白婉心烦意乱。   她已经决定放手了,可他却拽住她身下的线,不让她飞远。她还可以相信他吗?相信他这只玉面狐狸的谎言? 第35章 萧的计谋   很快, 陆松节抵住白婉的手腕,将她的身子拉长。   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这般亲密,感觉到他将有所动作, 白婉颊面泛红, 足尖紧张地蜷缩。   她想到什么,不禁踢他, 又抗拒道:“陆松节,你既想与我生不同衾死同穴,为何要诬陷我爹?我爹胆子再大,也不可能设计溺毙太子, 如果不是你, 他不至于忍受流放之苦,我的阿娘与弟弟更是无辜。”   “无辜?”这句话,把陷入欲念的陆松节短暂拉回现实,“你真的以为他无辜吗?”   见她不信, 他的气息划过她绯色的面颊,干脆跪坐起来, 一手摁住她的手腕,一手攥住她的脚踝,迫使她安分, “婉儿,他在你眼中是慈父,可在我眼里, 却是不折不扣的奸臣。没有我, 他死得更快。”   他这般大力, 任白婉怎么挣, 都挣不脱。白婉的喘息急促, 恼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还要闹,陆松节干脆松开她,去了书房。   他这些年一直与白同赫共事,白同赫在朝堂上的伎俩,白婉久居内闱,自是不知。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能像徐太安这般,即便两袖清风饱受压迫,也守着气节的人并不多。   他拿回白萃璋强抢民女案的案卷,交给白婉。   “你的哥哥是何货色,想必你也清楚。他能不显山不露水的压下此案,能清白到哪?婉儿,倘若我不先发制人,叫他主动认罪,他的罪会更重。现在的结局,已是最好的了。若将来新帝登基,宽仁慈爱,或可赦免他的罪过,让他安享晚年。”   白婉不禁跌坐在床,心咚咚地跳。这案卷字迹黑白分明,记录平静残忍,让她陷入了彷徨。   她这般失措,叫陆松节起意,不免怜道:“婉儿,纵使你恨我,气我,也万不该不听我的话。我们年少做夫妻,相濡以沫这些年,我怎会害你呢?”   他甚貌美,说窝心的话,也比寻常人动听。白婉的心跳得更快,现在的情景,她之前也经历了无数次。   他真的逼不得已吗?可他当初对她的误解,欺骗,伤害,她还历历在目。   默了会,她不禁道:“所以,你撕了和离书,是希望我搬回官邸?”   她的诘问让陆松节迟疑。方才被她伤着,确乎要抛弃一切把她留下。可他冷静下来,还是希望能为她妥善善后,和她长久相伴。   他安抚道:“婉儿,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和你走得太近,对大家都没好处。但我从未把你当外人,和离书也不作数的……你一向乖顺,为何不再体谅我,反倒丢开我?这样的话,往后别再说了。”   他又想起那番话,仍气得胸腔翻涌,近乎呕血。   乖顺,体谅他。可他并不知,白婉看到和离书,也会慌乱不安。她曾跪着求他不要和离,可他那般高高在上,无动于衷。如果不能搬回官邸,只让她在外漫无边际地等,她怎能真的安心?   她便推开他,打算回去。她的反抗让陆松节暗恼,一把将她推倒,垂睫视她,眸光灼灼。烛光下,白婉容颜绝俗,樱唇欲滴,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不禁轻咬下唇,歪过头去。   “陆松节,或许过去我会信,但我希望你能更真诚些,别说撕掉和离书,只是给我做做样子。”   她的抗拒,反倒吊起陆松节的欲望。夜色已深,他也不可能放人,便又将她压到床上,温热的吐息落在她颈项间。   “婉儿,别胡思乱想,我哪有闲心撕它来逗你?今晚乖乖呆这。”   ……   翌日,白婉才踩着日头回到小宅。她不敢让陆松节送,叫他知道自己现住在哪,隔三岔五过来找她。   本想找他核准放妻书,不承想被他撕了。白婉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没出息。   她承认,昨夜他与她解释后,她动摇了。可她依然害怕,怕他这样说别有目的,怕她又自作多情。万一她信了他,在外面替他守贞,他最后背着她娶妻生子,任她家破人亡,她该如何自处?他是不是怕她又去献艺,刻意讨好她?   白婉心绪复杂,休息两日,踅返教坊司。柳相转了性,不再让她抛头露面,只叫她帮着谱曲,偶尔,也会教她琴技,带她入宫面圣。   白婉从未见过敬宗,不知他亦是乐痴,尤其喜欢填词作曲。但这些年他疾病缠身,性子惫懒,填的词便少了。   白婉缩在柳相身后,垂首默跪,虽然很想和他说说白氏的案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只怕自己现在人微言轻,贸然开口,不仅不能替父母求情,反倒让事态变得更糟。   献艺毕,与柳相出了干清宫,白婉忽而瞥见几个人从长廊一侧过来。其中一人绯袍革带,容颜如玉,是才被擢拔为阁员的陆松节。   白婉忙与柳相背过身,等他们经过。   应是没有发现他们,那几个官员的话无所顾忌。   “……陆大人,你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那白氏却一直未有子嗣,是否也该考虑考虑再娶了?”   “是啊,好容易和那白氏划清界限,该找个真心喜欢的了。元辅大人就没给你做过媒,让你喜事成双?”   陆松节笑笑,和悦道:“老师自是有心,让我考虑娶他女儿思盈为妻,但我矢志革新,怕耽误了她。”   “太谦虚了,上次元辅私宅夜宴,你不是和她畅谈甚欢吗?快把人娶回家吧,她这些年未曾嫁人,明眼人都知道她在等谁,再等下去就成老姑娘喽。她这般身份,不肯委身你做妾,你能为她休妻再娶,这份心意她是知晓的……”   等他们渐行渐远,白婉身子早僵了。   她尽量不去想陆松节说起这件事的表情,可还是能想象,他定是和颜悦色。联想到他为她撕掉和离书,信誓旦旦说她是他一辈子的妻,白婉只觉好笑。   幸好,她没有像从前那般信他,否则被他卖了,还傻得替他数钱。   他今深得清流次辅杨修信任,又才与她和离,定会选择与杨修亲上加亲。她作为白氏罪女,只会给他拖后腿。如何选择,他心里不门儿清?   白婉掐了掐手心,迫使自己清醒。外人总归是不可靠的,陆松节亦然。   *   教坊司,萧于鹄背身立在柳树下,遥看着寒塘阁。   白婉才随柳相归来,没想到他会到这里,近前唤了声,萧于鹄便转过身。他手摁着剑柄,垂眸视她,瞳色幽沉。   白婉怪道:“萧郎,你在这里等素馨吗?”   萧于鹄摇摇头:“婉儿,我在等你。”   见她疑惑,萧于鹄踟蹰道:“我马上要回南方了。”他还没待几天就要走,想是军务繁重,白婉有些不舍,“不能再留两天?下次见面,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南方水匪作乱,白婉担心他的安危。她在太平之地,没见过血腥杀伐,但可以想象,一定惊心动魄。但男儿志在四方,他有报国之志,执意要走,她不会强行挽留。   她眉头微蹙,却让萧于鹄唇角微挑。   “不会太久的,婉儿,我此次若能立功,萧氏便可翻案,素馨也能离开教坊司。”   他说得快了些,忙止住话头。其实他还想说点什么,譬如给她一个承诺,他未来可以做她的倚靠。可他不是一个喜欢在尘埃未定之前轻易出口的人。   他默了会,换个话题,道:“婉儿,你小时候长在江南,可有什么很想念的?”   白婉忙赧然,“没了没了,除却些饮食言语的习惯,我在北地待了这么久,没什么缺的。”   “欸?我想起来了,你可吃过那边的莼鲈羹?这边没有莼菜,想吃也很难吃到的。不过那样的美食,带也带不过来。”   萧于鹄只是看着她,笑而不答。   她这样,倒是和少时一般活泼。   他本想见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冯绍谦后,便动身回营。但念及此次设的是个险局,忍不住又来找她。   他真希望她能一直如此欢愉,他愿意为了让她开心,做任何事。萧于鹄摁了摁剑柄,和她话别后,便离开了教坊司。   *   其实海上水匪的来源,不全是异族,也有本地的海商。这群人为了私利勾结起来,越聚越多,频繁骚扰大靖朝的边境,以至百姓叫苦不迭。   萧于鹄所在卫所设于平宁,镇守为督公黄玠的干儿子王矩。王矩是个奸宦,阴险自私,嫉贤妒能,却因得黄玠庇佑,在平宁为虎作伥。   他不仅鱼肉百姓,侵贪军饷,还虐杀对他不敬的平民,污蔑他们是水匪,拿着他们的人头冒领军功。奸宦的背后是敬宗,若不把事情闹大,王矩之罪便无法上达天听。   萧于鹄作为此次领军作战的指挥使,决定以身做饵,先设计得罪王矩,待水匪来犯,他率军御敌,假意陷入敌人的包围圈。   王矩阴鸷偏狭,定会阻止平宁太守驰援,他再煽动百姓声讨王矩,闹得人尽皆知,王矩便会被押解回京受审。   萧于鹄的目的不仅在此,他想要拽下水的,是陆松节。陆松节投身清流后,被皇甫党所忌恨,王矩下狱,他将被连带问责,皇甫党必会不遗余力地上疏,恳请敬宗调查陆松节与奸宦王矩的关系。   萧于鹄已经给诏狱的主人冯绍谦打过招呼了,即便陆松节是无辜的,冯绍谦也能给他安上一堆莫须有的罪行。譬如侵吞军款,抑或勾结边将……不论什么罪,陆松节都不会好受。   九月,山雨欲来。   白婉与柳相途径长安东街,远远得见严氏酒楼下,陆松节正与个妙龄女子谈笑。那女子身着鹅黄织锦绣花袄,碧青丝罗裙,外罩着滚狐狸毛的对襟霞色褂子,娉婷袅娜,顾盼生辉。   白婉也是近来才识得那女子,姓杨名思盈,陆松节恩师杨修的小女。据传,杨修有意撮合她与陆松节,与他亲上加亲。杨思盈看陆松节的眼神,也含羞带怯。   当初,陆松节娶她,还能借白同赫的势平步青云,现在他若能娶杨思盈,岂不能即刻位及人臣?   不论陆松节如何保证,白婉还是数次见到他与那杨姑娘入对出双。   她近来繁忙,陆松节几度到教坊司找她,她避而不见,不想回应他。她就是怕他解释,怕他用那副勾人的美貌装可怜。   她把琴收好,离了六和斋,打算乘马车回小宅,却见远处窄巷里一缕灯火幽微,陆谨身在朝她招手。   陆松节便是这样,自己没招,就要叫他身边人诱骗她过去。   白婉领教过一次,可她不舍得让陆谨身失望,还是去了。陆谨身果然不见,剩下陆松节一人,把那盏灯插在周围墙垣的缝隙中。   陆松节走近她,道:“婉儿,先前我与你说这么多,为何你还躲着我?”他手捧着个火漆木匣,鎏金绘彩,甚是惹眼。   白婉不免别过视线,哂道:“陆松节,你既然已经物色了新人,何必再哄我这个旧人?那杨家小女貌美性柔,亦是极好的。”   最近关于陆松节要再娶的风声,的确长了腿般,传得沸沸扬扬。   陆松节指尖叩了叩那木匣子,蓦地一笑:“婉儿,你在吃我的醋?”   他这话让白婉红了脸,老实说,她有一点吃醋,可更多的,是对他的不信任。她在官邸时他也能让她帮忙养张幺妹,何况现在他不愿把她接回官邸。她身体不好,但杨思盈年轻娇美,定能为他执掌钟馈,早早添丁。   白氏没落了,她亦不想被他的权势刺到。   陆松节却有些高兴,先前白婉说了那么多让他生气受伤的话,却还会为他吃醋。她还说她另有所钟,现在不打自招了。   “婉儿,我哪有闲工夫再娶?”陆松节说着,把木匣子交给白婉,“上次给你的银子,我兑换成了票据,你收好了。”   “倘若你有诚意,应该拿去替我打点狱卒。”白婉不喜他的嗟来之食,坚持不要。   “婉儿,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陆松节皱眉,强自把银票塞给她。白婉最讨厌他的强硬态度,冷道,“陆松节,你要另娶新欢的话,不必给我银子我也会闭嘴。我对你已经没有兴趣了,如果你真的还对我怀有一丝愧疚,就不该老让我看到你和别的女子成双成对。”   “婉儿!”她这样,让他恨不能堵住她的嘴。   白婉却不睬他,要把匣子扔掉。   陆松节气恼,死死摁着白婉的手,逼她不能松开,“婉儿,你说什么浑话。即便我娶杨思盈,也不是因为喜欢她,何况我与她什么都没有。你定是为我不把你接回官邸的事恼我,可这只是我的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白婉唇吻微动,一时无言。   他既然有这么多权宜之计,有那么多不得已,她还计较什么。他来找她,大抵是为了给她这笔银子,她拒绝了好几次都拒绝不得,不如收下。免他娶了杨思盈后,再来告诉她,是为了她好。   白婉接过木匣子,转身欲走。   陆松节忙拽住她的衣袖,嘱咐道:“婉儿,银子甚多,你省着用,还可以用许久。”他欲言又止,似有未尽之意,但他不知该不该对她说。可他怕说了,她会担心。更怕说了,她一点也不担心。   白婉垂眸,盯着被他扯长的袖子,良久,抿了下唇道:“知道了,陆大人。”   他又来扰乱她的心绪,想让她为这些许的温暖留恋他,接受所谓的权宜之计吗?她本来已经接受了和离,他为何一再搅扰她?   就在她再次转身时,忽而被他从身后拥住。他拥得很紧,好似在恐惧什么。白婉试图推开他,却没有那样的力气。   陆松节想,白婉定以为他是神仙,是不死的,不累的神仙。他现在经常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婉儿,算我错了。你别对我那么冷淡。”他终于压低声音,哀求她。   他这样的倨傲,却也会求她了。 第36章 阴暗之思   白婉默然, 半晌,还是掰开他的手指。   “陆松节,”白婉合眼, 深吸了口气道,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银子, 也不是在你权衡利弊后,为所谓的权宜之计伤害我,再哄骗我说为我好。更不是你戴傩面具,躲在小巷子里, 用不容抗拒的口吻, 居高临下安排我,让我彷徨地等下去。   “我要的,是你能正大光明地找我,为我遮风挡雨。陆大人, 若你能做到那些,再告诉我, 你是为我好吧。”   她被他伤了太多次,落在心底的疤痕日渐深刻,越深刻, 越难愈合。即便她留恋他的温暖,也不敢轻易再靠近,生怕他的温声软语, 都是虚情假意。   她捧着匣子快步离开, 陆松节手仅握着缕残风。他眸光黯然, 渐退到墙边。   哄骗?她觉得他的挽留, 是在哄骗她吗?离开他, 比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陆松节攥紧拳头,敛了敛狭长凤眸,呼吸渐促。她一个人能过得这样好,真让他不痛快啊。   他一直希望她乖顺,屡次放低姿态讨好她,屡次告诉她,再等等,他可以把事情办妥,她为何不理解他?   是因为,她以为他真的彬彬有礼,对她没有欲念吗?   是以为,他不会不择手段桎梏她吗?   *   王矩案在九月初便传到了盛京,舆情颇沸。   萧于鹄在平宁深得民心,王矩刻意陷害忠良,不允太守发兵驰援,任萧于鹄被敌军围困,引起众怒,上达天听,敬宗迫于压力,不得不革王矩的职,押解回京受审。   皇甫冲趁机弹劾陆松节,认为其这些年与镇守王矩关系不净,以权谋利。敬宗惜才,一力压下弹劾奏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皇甫党一再逼迫,死谏,加之南边局势需要皇甫冲门生来稳,敬宗不得不把陆松节下放大理寺。   陆松节担心自己出事,提前把银子给了白婉。但他更清楚,那些指控子虚乌有,恩师杨修与徐太安会全力为他斡旋,只要他不松口,过几日敬宗就会将他放了。   在被释放之前,他不能死。   徐太安押他往大理寺的途中,被锦衣卫都指挥使冯绍谦率人拦下。两边护卫拔刀对峙,冯绍谦阴鸷冷笑,甩出诏书道:“陆大人勾结水匪,通敌叛国,皇上差我们连夜细审,得罪了。把人带走!”   陆松节便知皇甫冲会在私下做文章,将他的罪夸大。若是叛国忤逆的罪,敬宗不能不谨慎对待。   陆松节给徐太安使了个眼色,叫他找黄玠。   很快,他被冯绍谦押到了诏狱。   陆松节环顾四周,但见目之所及皆黑黢黢的,墙角铁架上,灯笼鬼火明灭,却照不亮这里的腐败阴暗。耳边传来凄厉的嘶喊,绝望的哭号,密不透风的空气中,浮着叫人作呕的血腥气。   陆松节记得,徐太安曾威胁他,若他不倒戈清流,会下狱受“弹琵琶”的酷刑。他怕的哪里是受刑,他怕的是他倒下,白婉和他的家人会一无所有,任人欺凌。   冯绍谦将他推搡到刑架边,阴笑:“陆大人,趁早认罪吧,少吃点苦。”   “认罪?”陆松节转眸视他,神色依旧温和,“我堂堂二品要员,依照大靖朝律法,你没有证据,不得私自定罪。我不认,你就输了。”   “呵,”冯绍谦见不得他在自己这阎罗面前,仍如此倨傲,狠踹他一脚,直把他踹倒在地,嘴角涌出血腥,“陆大人不知我们诏狱的规矩,有罪没罪,轮不到你申辩。你以为,皇上信你,还是信我?”   番子把陆松节绑到“冂”字刑架上,正要绑他的手腕,冯绍谦眼底闪过丝阴翳,示意番子退下。   陆松节黑眼仁幽幽视他,那种久居高位的轻蔑,对他的轻蔑,叫冯绍谦厌恶。他转手取了根粗冷的铁钉,扎进陆松节掌心,一下一下,凿进木柱寸许,以此固定他。   看着他的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穿刺之苦而颤栗,血色蜿蜒,冯绍谦卷起金鳞响蛇鞭,抵住他的下巴,凛道:“陆大人,比你更厉害的官,我都审过。在这偌大朝廷中,你并非无可替代。”   四肢相继被他钉死在架子上,陆松节疼得冷汗涔涔,齿关龃龉,长睫也被水雾打湿。   他哪还有力气和这疯子斗嘴,仅存的意识,都随那汩汩而出的血液涣散。但很快,他的墨发也被吊起,不得不仰头直视对方。   陆松节勉力扬起垂沉的眼睫,笑了:“冯大人,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呢?”   他面上虽平和,心底却恨极。   冯绍谦敢如此作弄他,背后定有人唆使。等他出去,必得揪出那人,让那人好好看看,得罪他是何下场。   *   敬宗仍是惜才的,只差人细审,不许重刑。冯绍谦残害陆松节,不过为泄私愤。毕竟,萧于鹄向他打过招呼。   可他担心,万一敬宗过两天大发慈悲,又赦免陆松节,他没能找到罪证,会被连带问责。陆松节的家人,他动不得,不知他有没有别的软肋?   徐太安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权宦黄玠外宅。   没想到被黄玠桀笑两声,轰了出去。   “犯事的是我干儿子,我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你让我为他面圣?”   黄玠森然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托着腮,一手旋转着瓷盏,忽而想到什么,暗色的唇微微扬起,又好整以暇地看着徐太安。   “徐少卿,你最近和教坊司的萧姑娘走得很近?”   徐太安推开他手底下难缠的阉人,理了理衣襟:“怎么,你想跟我谈条件?”   黄玠思忖半晌,指尖抠紧茶盏,幽幽道:“若你能让萧姑娘心甘情愿到这儿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黄玠喜欢萧素馨,并不是什么流言。可他提的条件,却让徐太安沉了眸色。   他亦喜欢萧素馨。   虽然他不曾说过,但萧素馨不傻,谁都不傻。   黄玠厌恶他抢自己的东西,所以让他亲自把萧素馨送来,折辱他。   徐太安干干笑了声。他们还有很多办法营救陆松节,但若能说服黄玠,希望肯定更大。   在大局和情爱面前,徐太安清楚要怎么选择。   他行到教坊司外,脚步却迟疑了。他忽然开始理解陆松节,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选择,非要选择更艰难的路子。   今晨,次辅杨修还为陆松节的事和皇甫冲大吵一架,乃至公然在殿前和皇甫冲动手,打得不可开交。皇甫冲的脸被杨修划了个极大的口子,气得差点脱下靴子抽对方。   敬宗看着两位老臣不顾脸面斗殴,头大如斗,亲自出面阻止。   可叛国罪不能轻易放过,况且陆松节之前立的功,也引起了敬宗怀疑。敬宗怕自己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让他如坐针毡。   *   徐太安在柳树下站了会,背后有人唤他。   “呆子,你找我?”   他转头,看见萧素馨狐眸艳艳,浅笑嫣然。   她最近对他的态度比原来好了许多。徐太安神色复杂,不觉后退,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你有事瞒我?”萧素馨好奇,靠近一步。   “陆松节进诏狱了。萧姑娘……”徐太安张嘴,唇瓣抖擞却发不出声。半晌,才磕磕绊绊把剩下的话说出口,“黄督公希望你委身于他,他才愿给陆松节说情。”   他说完,又觉得极不体面,此事和她这弱女子并无干系。萧素馨微怔,思索着。萧于鹄立功,萧氏就要光复,她也准备离开教坊司了。   徐太安却在这个时候把她推出去。她以为他很喜欢她。不过一个从教坊司出来的女子,即便被人当成物件,她也不稀奇。   默了会,萧素馨问:“徐少卿,你希望我去吗?”   “萧姑娘不是筹码……”徐太安说着,不得不别过视线,“……但徐某的私心,是希望萧姑娘能顾全大局。”   “是嘛。”萧素馨了然,眼神一黯,复又淡淡笑道,“陆大人与徐少卿心怀天下,素馨很敬佩。素馨的哥哥在前方杀敌,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是我的荣幸。”   她转身离开,徐太安的心却似被什么攫住,企图追上前去,还没伸出手,就被萧素馨剜了眼。她还不是那么喜欢他,也幸好,她现在才知道,徐太安是如何残忍的一个人。   萧素馨上马车前,差人给白婉传口信。陆松节出事,她总不能蒙在鼓里。   黄玠就坐在太师椅上等萧素馨。   他看着日色从月白转为沙黄,云霞晕染天际。他从高丽来,在还不经人事的时候就成了阉人。也因此,本就像女人的脸上寸草不生。   在东宫当伴读时,他常能见到萧素馨。她那时还是萧将军的掌珠,性子虽烈,但待下人和善,像明媚的朝阳。   因她不经意的善良,他变成个阴暗的偷窥者,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可他厌恶自己的残缺,厌恶自己的弱小,无数次躲在角落里,捶打心口,压抑感情。   他也企图用权势压制萧素馨,让她高看自己一眼。她的轻蔑却让他扭曲。   现在,萧素馨就站在他面前,红裙如火。   她昂着脸,眸色清凌凌的,轻视他。   他欢喜她的到来,可想到她是为别的人来这儿,便忍不住狂躁。   他像阴影,笼罩整个堂屋。手中的长剑缓慢挑起她的下裙,声音仿若来自地狱:“萧姑娘,你是自愿来的吗?”   “……奴婢听说舞姬身体比常人柔软,不知萧姑娘的,是否也如此?奴婢能有幸,让萧姑娘为奴婢一舞吗?”   *   白婉得到陆松节消息的时候,正要赴东宫教太子赵恒抚琴。   她亦是经陆松节提点,才想到接近太子。赵恒现年八岁,比敬宗柔软可亲,她说的话,他或许能听进去。   借着柳相的名气,她辗转成了赵恒的琴师。可今日她心不在焉,思绪全被陆松节侵占。她曾打开木漆匣子,发现里面除了银票,还有块碧玺松鼠葡萄古玉佩。   他送她玉佩做什么?   是不是他预感到自己会出事,才送她这些?   白婉想着,指尖不小心被弦割破,琴音戛然而止。赵恒扬起软白的脸,好奇问:“婉儿先生,你怎么了?”   他喜欢乱给她起称呼,白婉并不介意。她只是因这下发现,她还是无法忘记陆松节,不得不跪在赵恒面前,柔婉道:“殿下恕罪,奴婢思及夫君,情难自控,让您受惊了。”   “婉儿先生的夫君在哪呢?”   “他亦是殿下的先生。”白婉掀睫视他,细声道,“他许久没来给殿下授课了吧,殿下想不想见他?”   陆松节作为赵恒讲师,深得赵恒喜爱。他即刻想起来,自己要见陆松节。他要去找父皇,找母妃,要他们放人。   *   白婉从东宫出来,抱着琴,枕在马车内壁上,心仍七上八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帮陆松节,也不知能帮几分。就在她思绪纷扰时,车前枣红马马蹄高扬,被人当街拦下。   她骇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蒙着头打晕。   再睁眼,人已到诏狱。四周阴森腐败,她被蒙着眼,绑在张椅子上。唤了几声,也没有人应她。   隔着道墙,陆松节指节轻动。   冯绍谦也是差番子打探许久,才得知陆松节曾几次到四姑娘胡同。但他明明已经休了白婉,不知这罪臣之女在他心底有几分地位。   他实在从陆松节身上审不出什么,切了缕白婉的发,走到陆松节面前。   番子早褪了陆松节上衫,刀刺进他肋骨,上下磋磨着。陆松节疼晕过去几次,又被热铁烙醒。   冯绍谦不敢杀他,也不敢叫他身上遍布伤痕,叫番子退下。陆松节头沉沉地垂着,盯着被血和水打湿的青砖。   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到他的活气。但他的胸膛仍在起伏。   冯绍谦恶狠狠钳住他下巴,把白婉的发凑到他鼻尖,威胁道:“陆大人,你跟我倔没用,你不认罪,我就磋磨她。”   陆松节方才已经听到白婉的呼唤,不回应,只在思索办法。他应当就要出去了,可最近找白婉找得频繁,事不机密,难免出岔子。   陆松节不禁活动了下喉结,却因嚎得太久,涩滞发不出声音。冯绍谦差人给他灌水,他便剧烈地咳嗽。   他的咳嗽声引起白婉的注意。   白婉听得出来,那是陆松节的声音。他像是被什么钉着,听不到锁链的锒铛。   她不禁担心,良久,她听到他浅淡的笑声。   “冯大人,脑袋被驴踢了?咳咳……我马上要做杨家女婿,拉个罪臣之女过来威胁我,不丢人吗?”   他喘了阵,又道,“我被她父亲权柄所逼,忍了这些年,好不容易休了她……你让我为她认罪?……去,即刻去对她做任何事,我就在这看着。”   “……不过你要想清楚,若半点情面不给我留,我明天出去,扒/了你的皮。”   冯绍谦不信邪,可被陆松节阴森的眸色所摄,一时拿不定主意。   想了又想,终于让番子把白婉带走。   他想到自己很可能被陆松节挟私报复,又气得发疯,回身一鞭子抽在陆松节肋骨的伤口上。   为免牵扯四肢的钉子,陆松节甚至无法挣扎,生生受着,直至被他打晕。   *   白婉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宅子,只是回去后,抱着膝盖缩在床角。   陆松节方才的话在她脑海不断地浮现,拉着她的心绪,不断下沉。   沉到她几乎无法呼吸,几度捶胸,怕自己憋死。   她实在多余帮他,也多余相信,他对她仍有情谊。从前笑着给她喝避子汤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为何她要信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白婉越想,神色越趋于平静。   她忽然释怀了,她早该斩断对他所有的感情,而不是被一直被他左右。   陆松节下狱第五日,得到了敬宗特赦。敬宗之所以转变心意,除却提督黄玠、太子赵恒轮流说情外,还因为杨修。   杨修在昨儿晨起上朝时,被个躲在暗处的匪徒射了一箭,箭直没入肩胛骨,以至现在仍卧床不起。   杨修前几日刻意在敬宗面前和皇甫冲打架,突然被刺杀,敬宗不得不认为,是皇甫冲暗中动的手脚。   敬宗意识到,不能让他们继续斗下去。   南方局势未平,他大限将至,或可暂留皇甫冲一命,等他的儿子继位,叫陆松节他们帮着除掉这毒瘤,以收拢民心。   *   陆松节出狱后告了假,先在官邸养了半个月,等不到白婉探视,干脆搬到继父严璟的外宅,住在白婉隔壁。   他并不言语,只窥伺白婉。   身上还疼着,仅可以勉强活动,他便坐在椅子上,打起帘子,任院子里的风拂进来。能和白婉呼吸着同一个院子的风,这让他感到愉悦。   他又有些气恼,这些日子,往来官邸问安的人甚多,可白婉不在其中。   陆松节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她捧着匣子走远的情形。   他以为她会留恋他,到头来,还是他自作多情。   他躲在这里,她有风吹草动,他都可以帮上忙。譬如,让粗使的两个佣人假意给她送鸡蛋,送点心,白婉不会知道,那些东西是他送的。   若有人想对她不轨,他也第一时间悉知。   可他逐渐地不甘心,若非身体抱恙,他早便找她了。他不想让别人照顾他,药经过白婉的手送到他这里,才最好喝。   陆松节指尖轻叩桌面,忖了半日,决定让王氏称病,把白婉骗去官邸。   他实在受不得,她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了。 第37章 骗回   这段时间, 白婉总能从隔壁耳房嗅到药味。   味道浓郁,掩盖了些血腥气。   她很奇怪,妇人告诉她, 是他儿子前些日子给人做短工不小心伤着, 每天都在换药。白婉不禁可怜,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妇人眼珠儿一转,道白婉若有空,可以帮煎药。   白婉欣然应允,每日习琴回来, 便接过妇人煎药的活计。她手持蒲扇, 蹲在小炉前,认真地盯着炉内的红烟。   秋风吹来烟气,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陆松节坐在摇摇椅上, 压抑地咳嗽着。   火光将她的侧颜映照得恬淡温暖,可爱, 活泼,柔美。   陆松节身上的伤口又开始疼痛,他仰头, 沉默地望着房上横梁。想到曾经白婉在他生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服侍他。他病的日子不多,实际上, 大部分时间, 是他在照顾白婉。   他从前照顾她, 表面和气, 心底却觉得麻烦。   娶了她后, 他最多的感觉便是麻烦。她爹麻烦他,她也麻烦他。她的身体和王氏一样弱,他不纳妾,她亦掌不了家。里里外外的事,都得他操心。可她掉两滴眼泪,和他闹一场脾气,他总得向她服软。   她有时候淘气,半夜摇醒他,让他到三条街外摘别人院里岔出的杏花。他并不高兴,觉得她无理取闹,但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她会开心。作为她的夫君,他自愿担许多责任,唯独烦她对他使性子。   ……曾经觉得麻烦的事,他现在却开始怀念。他想为她做了,再过分的事,他也愿做,只要她能回头使唤他。   *   这天,白婉得了陆府的口信,王氏忽然病重,想见她。   离了辰锦堂后,白婉再没回去看望过王氏。可白婉心底是思念她的。她嫁陆松节前,王氏张罗着见她,给她银子,制备新衣,甚至拉着她的手,和她彻夜长谈,聊曾经的故事。   素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与她分享。谁淘气欺负她,王氏第一时间站出来训斥,甚至亲自给她缝冬日的棉袄,趁手的暖炉套。   “我从前一直想要个女儿,谁知连生两胎男孩,你嫁了松节,就是老天爷给我送了个闺女,只把陆府当你的家,不要拘束。”   白婉临到尚书官邸,又想起王氏曾对她说的话。   她曾经以为王氏在同她假客气,可时日久了,才知王氏并非虚言。   白婉一回陆府,总特别热闹。松狮犬阿来记得她,扑过来绕着她嗅来嗅去,又兴奋地舔她裙摆。陆谨身、严宁棠都拉着她说话,把她缠得脱不了身,好容易张嬷嬷才支开他们,带她去了辰锦堂。   路上,白婉望了眼正房的方向,没有看见陆松节。   她的心不知为何又咚咚地跳。   他在诏狱里说的话,一字一句,她记得很清楚。残忍决绝的口吻,让她无法怀疑真实性。   她近来刻意不打听他的事,就是为了避免想起他。没想到王氏会忽然病重,她于情于理,得过来探视。   辰锦堂外鹦鹉啁啾,白婉打起珍珠帘,见王氏靠坐在床上,帕子掩着唇,眼圈乌青脸色蜡黄,人亦干瘦伶仃,果然像病重的样子。白婉眼圈一红,走过去道:“阿母,婉儿来迟了。”   王氏这妆是陆松节差人早起化的,生生把她化老了十岁,但看白婉这副表情,被骗得不轻,王氏只得入戏道:“哪里迟了,阿母能见着你,心里就高兴。”   她握住白婉的手,细细打量半晌,道:“婉儿怎的瘦了?在外过得不好吗?”   “好的,很好的,阿母别担心,”白婉勉强笑道,“我就是有点儿忙。”   “忙了累了就回来,阿母有地儿给你住,大家都盼着你呢。”王氏宽慰道。   白婉垂眸,半晌不语。王氏等了会,便识趣地不再追问,稍敛神色,试探道,“婉儿,你方才回来,可有见过松节?他病了好些日子,你待会也去看看他吧。”   白婉知她会提及陆松节,一时为难。王氏忽地重重咳嗽两声,叹息道:“罢了,你若怨他,不去也罢……阿母临了也没什么心愿,只希望你们两个能开心……”   她形容枯槁,沉沉叹息,好似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白婉不免揪心。她实在无法拂王氏的面子,让她病情加重,忙应道:“阿母别忧心,我陪你一会就去。”   说着,还伸手替王氏顺了顺气。   “哎,好孩子。婉儿真是个好孩子。”   王氏感激道,眼底竟溢出泪花,“婉儿,有些话不该阿母告诉你,可你不知道,松节平日对外人鬼话连篇,到家却是个闷葫芦,报喜不报忧。他那天被人从诏狱里送回来,全身都是血,稍微动一下,血就往外渗,疼得他说不出话。有人拿钉子凿他的手掌和脚心,拿刀来回磋磨他的肋骨,不许他闭眼,只让他醒着受折磨……”   王氏逐渐说不下去,仿佛那天的情景,是她今生鲜少遇到的噩梦。   “他高热昏迷那几天,唤的都是你的名字……婉儿,他在外掌家,从前是忽视了你,可他心底是有你的。他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你去照顾照顾他,好吗?”   白婉那日只在诏狱里听得他浅淡笑语,却不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与他隔着一道墙,他说那番话时,在遭遇这些吗?   白婉终于无法安然坐在这里,应承了王氏,动身去正房。   王氏也罢,严宁棠也罢,都说陆松节心底有她,可她亲耳听到他说要做杨家女婿。他这样,到底要她如何是好。   白婉抵二院正房时,陆松节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知道她会过来,背对着她,不自觉地扬了唇角。但等白婉走到他面前,他又掩饰住这份喜悦,表情平静如常。   他只穿着件月白襕衫,簪子松松绾着长发,抬头看她。   白婉终于再见到他了,只见他手、脚缠着渗透药汁的纱布。腰腹的地方有些鼓起,应是里面也缠着纱布。   他的脸色苍白,似冰雪倾落,默了良久,才唤道:“婉儿。”   声音也不似从前铮琮动听,反倒有些喑哑。想是受刑时喊伤了嗓子,一时半会难以恢复。   但他觉得自己的躯体只是碍事的器皿,即便会疼,会痛,只要那些不舒服的感觉稍淡,他就能保持沉默。他离了诏狱第二日,就在敬宗面前演了场苦情戏,逼得敬宗重治冯绍谦滥用私刑的罪,他所承受的刑罚,冯绍谦加倍。   陆松节仍意犹未尽。   他与北镇抚司井水不犯河水,冯绍谦为何如此恨他?此案由平宁太守因王矩令不给萧于鹄驰援引起,尔后爆发舆情,上达天听,他才被皇甫党口诛笔伐,一道下狱。   谁挑起的舆情?谁悄悄打点冯绍谦?   陆松节心底浮现萧于鹄三个字,可他无法理解,萧于鹄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什么要害他。若让他撬开冯绍谦的嘴,确定是萧于鹄置他于死地,他绝不饶恕。   五日诏狱之灾,重重摧残了他这文臣的躯体,不知萧于鹄一介武夫,能承受的极限,又是什么?   白婉那日对他说了狠话,现在主动找他,半晌不知所谓。忖了会,方道:“我听阿母说,你受了重伤。手还能活动吗?”   她总算有点良心,陆松节神色稍霁:“你过来些,我再告诉你。”   白婉距他不远,再近就到他面前了。陆松节忽地皱眉轻“嘶”,像是伤势发作,白婉忙向前迈了步,关切问:“哪里疼?”   冷不防被陆松节拉住手。   白婉想抽开,陆松节不放,差点被她拽得跌倒。他忽然像泥人般软弱,让白婉不适应。白婉不敢再挣扎,生怕扯裂他的口子。   陆松节因用力而轻声喘息,不顾伤痛,颇有些自得地看着她:“婉儿,你看,顺着我不就好了?”   白婉抿了下唇,实在拿他没办法,跪在他身侧,试着揉了揉他的伤处。她动作很柔,如蚂蚁挠身,陆松节不禁低眸视她,心底渐生燥意。见她检查得仔细,便道:“我的手是为皇上安邦定国的手,他们不敢废。避开了筋络骨骼伤我,再恢复些时日就好了。”   白婉看那重重纱布,心仍揪痛了下:“脚呢?”   “一样的。”陆松节看着她,不觉俯首,让自己更贴近她,小心翼翼问,“婉儿,你担心我了吗?”   他身上的伤亦重,皮开肉绽的鞭痕,白骨毕现的刀伤,热铁烙过的烫伤,不过他不想让她瞧见,怕她被吓着。   白婉动作微顿,再抬眸,才发现陆松节近在咫尺。他眸光幽邃似在探究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   “婉儿,你担心我了吗?”   她之前对他那般绝情,即便流露出一丝的关切,他也会高兴。白婉被他问得心烦意乱,想要后退,却被他摁住。   她感觉到他的热切,颇有些小题大做,忍不住咕哝:“阿母怜你如今孤身一人,叫我来照顾你。陆大人这些年恩养我,这是我应做的。等将来大人再娶,我便自觉走了,不会打扰您。”   陆松节胸腔不禁翻涌,伤口好似又要崩裂。   他很想质问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浑话。忍了半晌,才咽下阵阵腥气。他忽然想到,当时他在诏狱地牢里,冯绍谦曾拿着缕白婉的头发来威胁他,他为了护她,说过几句言不由衷的假话。他早疼得脑子都快不清醒了,顾不得她的感受,只想让冯绍谦放人。现在细想,应是让她误会了。   陆松节心绪稍定,道:“既然娘让你小住,你便先留下。官邸里不缺东西,你也不必回去取。”   白婉下意识拒绝,却又听他道:“娘昨夜咳得厉害,怨我把你弄丢了。婉儿,娘待你这样好,你别伤她的心吧?”   陆松节的口吻这般诚恳,白婉一时不能反驳。她只得点点头,陆松节的眼底便溢出光彩来,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抱着她,倘若可以,他还能再旋个圈。   陆松节让白婉送他进了寝屋,白婉想出去,他就假意伤口疼痛,让白婉待着。外面丫鬟自觉带上门,陆松节盯着她,像灰狼盯着雪白的兔儿。   白婉不太自在,坐回圈椅上,发现屋中果然多了些她之前留在辰锦堂的东西。譬如用过的被褥,毛巾,篦子,乃至于胰子,口脂……她想起严宁棠的话,心忽地咚咚跳,不安地摩挲扶手。   他这样太奇怪了。   陆松节倒是忘了,自己陆陆续续从辰锦堂拿回这么多物件。他只能假装没有看到,坐在床上。屋中仍燃着安神香,熏得白婉昏昏沉沉。她掐了掐手心,想起什么,问:“陆大人,前阵子你送我银子,里面还有块玉佩,是什么意思?”   陆松节好笑,她不知她父亲家传这块玉佩吗?   陆松节当时不知自己能否从诏狱活着出来,如果他死了,自然是留给她未来孩子的。现在,他想留给他们的孩子。   “送你的礼物。”陆松节亦不多言,拍了拍床沿,“婉儿,你能到这来吗?你在这里,我叫人把香撤下……我身上有伤,迁就我一会吧。”   他又如此,用白婉无法拒绝的借口,牵着她鼻子走。即便他们成亲五年,他不照顾她的情绪,但很懂如何拿捏她。若非他伤得的确很重,白婉就不答应了。   白婉才到床边,就被他用胳膊揽住。   “哎,陆松节,你……”白婉挣他,又听他轻嘶了声。白婉终于不敢动了。   陆松节狡黠地挑起唇角,将她圈得更紧,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婉儿,你可知一个人被烫伤后,不是敷点药过几天就好了。他要蜕皮,长出新的肉,新长的皮肉很脆弱,会痒,会怕热水,处处都得仔细对待……婉儿,我伤得这样重,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恢复。你会陪我吗?”   他这般无赖,贴得这般近,白婉闷得厉害。   “你不是希望我不回官邸吗?”   “他们最喜欢孝顺的儿媳了,你是为了照顾娘,他们不知道的。”   白婉闻言,再不顾他如何,推开他道:“陆松节,哪有好事都叫你占了?我只待几天,等阿母身子好些就回去。”   陆松节被她绝情地推到床上,扯动伤口,疼得眉头直皱。   他不禁轻笑了声,只得认命点点头。几天也好,他不介意。只要她住在他安置的外宅,就不算离了他。 第38章 太后万寿宴   白婉本只想在官邸待三日。   她要走时, 王氏的病忽然重两分。她留下,王氏又生龙活虎。   她让陆松节自己喝药,他便手疼。离得远些, 他伤口便发痒。如是几次, 白婉总算觉察到不对。这天,她溜到辰锦堂外, 看到丫鬟给王氏画病容妆,心底一时五味杂陈。   他竟又用欺骗的手段留她,毫无半点真心。他真的喜欢她吗?   晌午,白婉不曾用饭便离了官邸。陆松节在堂屋等了半日, 等不到她回来, 看着满屋她存在过的痕迹,眸色逐渐阴沉,拂袖打碎了桌上的药碗。   药汁溢流满地,吓得仆婢们唯唯诺诺, 几日不敢正视他。陆松节并不是个爱撒明火的人,能叫他撒明火的人, 必定做了让他愤懑之事。   可是靠欺骗换来的疼惜,他又怎能奢望长久?陆松节揉着眉心,只觉得烦躁。   *   陆松节已有段日子不曾上朝, 一直在官邸处理部里的公文。   近来,他得知了个并不乐观的消息。次辅杨修自被行刺后,伤势久治不愈, 这两日竟水米不进, 有油尽灯枯之意。   陆松节不喜与杨修共事, 盖因他古板、执拗, 认定死理走到底。徐太安比之杨修, 有过之而无不及。陆松节被徐太安攥着关乎生死的证据,不得不对他低头,可他仍在盘算,若能摆脱这份桎梏就好了。   马车辚辚,停在杨府外。   陆松节下了车,由仆从从侧门引入,迎面看到浮雕照壁,和一棵高耸的柏树。杨修的宅邸甚简,仅二进的院落,面阔三间,无任何多余坠饰,比陆松节继父严谨藏娇的小宅更朴素。极难想象,一国次辅就住在这里。   杨修上无至亲,只有一妻一妾和三个儿女。陆松节到的时候,徐太安也到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杨修的夫人出来迎接。陆松节不曾见过这位夫人,乍一眼,以为是个农妇,身上所穿和他府上下等小厮无甚区别。杨修的小女杨思盈躲在屏风后,偷窥陆松节,睫羽轻闪。   堂屋桌案上,有本杨修病前所著的关于种植棉花技术改良的书,才写到一半,笔搁在砚台上,墨迹发干。   杨修喜欢钻研农政,改良火器,常年忙于著书,但这次他的书完不成了,只得留给后生。   杨修知他们过来,让夫人勉强扶他坐起身。他瘦得脸颊凹陷,稍微活动便气喘吁吁。   徐太安忙近前,关切地伺候他。   陆松节亦向他作揖,尔雅道:“老师。”   “坐,咳咳。你们两个都坐。”杨修脸色枯槁,弱声吩咐。   “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看老朽我……我这副模样。松节,你的身体如何了?”他语气真挚。   陆松节忙道:“回老师,已无大碍了。”   “那便好,咳咳。”他说话极费力,声音涩滞,缓慢,听的人也得耐着性子。陆松节不禁想起,他曾经在翰林院是如何高声呵斥过他,声如洪钟目光炯炯,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老者。现在再看,仿佛那精神矍铄的老叟,只是他披的一张假皮。   他是因被刺了一箭才变成这样,说起来,还和自己被人陷害有关系。   陆松节不知怎么,有些坐立难安。他并不能直面因自己之过引起的糟糕结果。曾经陆谨身因他被打傻时,他也把自己困在幽深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走不出这份愧疚。   “松节,你怕我吗?”杨修忽道。陆松节抬眸,便对上杨修浑浊的目光。杨修莫名笑了笑,道,“你这狐狸,我怎的不识你,表面温良恭俭,实际满肚子坏水。但你的坏水若能用在正道上,便是大才。你当初不是想把我拽下去,自己当首辅?现在不必动手啦,我已经快不行了。”   “老师折煞我,我怎敢对老师不敬?”陆松节忙道。   “你敢。”杨修打断他,想是没有精力再和他虚与委蛇,嗽喘了阵,叹道,“其实我本就时日无多,这些年不过是外强中干。松节,太安,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有些话,我只对你们说了。那天看我在朝堂上划皇甫冲的脸,是不是很威风?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没有合适的机会,若非松节,我倒无法报他十几年如一日在我头顶撒尿的仇。你们以为,行刺的人是他安排的吗?不是,是我,是我啊。松节,只有我公然打他,圣上才以为他在报复我。”   陆松节暗惊,指甲不安地摩挲襕衫,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成罪人。可杨修并不放过他。   “松节,我不舍命,就救不了你。你若因为有人挟私报复,折在诏狱里,老师又怎么接受呢?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入翰林时,给皇上呈的奏疏吗?为什么当初把家国的弊端看得那么清楚,年纪长了,反倒没了革新的锐气?怕做不好,连累家小吗?老师用这条命求你,求求你看看你身后的千万家,不要着眼于你的小家,可以吗?”   杨修越说,越激动起来,两条胳膊想摁住陆松节的肩膀,追问他。明明是干瘦的手,落在陆松节的肩上,却似有千钧之力。   陆松节眸光晃动,口不能言。他哪有真的想害死杨修,他知道杨修救过他的命,只想让他安享晚年,但杨修不愿意。   “老师,”陆松节渐生怖意,动容道,“我尚未革新,就因倒戈被他们报复,已入过一回诏狱。老师,我和太安会因此而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焉知不能成功?”杨修的眼底溢出华光来,满是希冀道,“太子年幼不能主事,老师也把位置让给你,未来你做首辅,霸权朝野,令行禁止,谁敢不从?只要你身正,不要怕他们构陷你。”   他把陆松节钳制得太死,以至于陆松节无能反抗。陆松节的心慌乱地跳动,呼吸渐促,感觉自己想筹谋的,抓住的东西,在这一刻,渐渐离他远去。   徐太安的脸色亦青白得难看,他从前不晓得,可最近却有些不舍,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的。陆松节自私,不过是因为心有牵挂。倘若他无私,身边人必受牵连。   倘若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了牵挂呢?   *   翌日,杨修暴毙。他死得突然。   临死前,还把女儿杨思盈托付给了陆松节。实际上,很久之前,杨修就想撮合他们。下药也罢,拉陆松节入清流阵营也罢,杨修试过许多法子。   看着杨思盈在灵堂上哭得梨花带雨,陆松节心底戚戚。   他烦躁地想摆脱这一切,出门的时候,又被杨思盈缠住。他向前走一步,她怯怯在后跟一步。他快些走,她便跟得更快。   白婉恰好从东宫出来,抱着古琴下马车,打算到琴坊调试弦音。远远的,便见陆松节一身缟素,身后跟着杨思盈,同样的扮相,倒如对戴孝期的夫妻。   白婉抿了下唇,快速别过视线。陆松节似乎看到她了,却碍于自己清流臣子的身份,不敢马上过去。   杨思盈忽地泫然欲泣:“陆郎,爹将我托付于你,在思盈心底,你便是思盈夫君了,你不喜欢我吗?”   陆松节攥了攥手心,只觉“陆郎”二字从她口中说出,分外刺耳。   他不动声色避开一步,温雅道:“杨姑娘,你我三书六礼未过,为了你的名节考虑,我此刻不能回答你。”   “我不怕。阿爹说,喜欢是自由的。陆郎,我喜欢你。”杨思盈不顾他的拒绝,又近前一步。她的阿爹还未过头七,陆松节不想让她再哭,只得安抚道,“杨姑娘,我和老师一样,将你当成亲人。往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兄长。”   杨思盈一怔。俄而,她的神色极快地凋萎下去,连鬓角的白色花朵也快速蜷缩泛黄。   她蓦然撞向墙角,幸而被陆松节拉住。陆松节无法理解她,她泣涕如雨,哭道:“陆郎,爹将我托付于你时,那么多人在场,你现在才拒绝我,让我如何自处?”   陆松节眸光抖动,却不知和她说什么。杨修托孤后即刻撒手,他都没有回应。他只觉她难缠,“杨姑娘,老师尸骨未寒,你同我谈情说爱,未免太早了。”   杨思盈又要哭,陆松节却未再睬她,转身而去。   *   杨修之死,于朝于野都是大事。作为他极力提携的学生,陆松节步步高升,煊赫一时。   官邸前道贺的车马络绎不绝,部内文书如雪花片,帮杨修修订完有关农政的旧书,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日子一忙,找白婉求和的事不禁搁置下来。他知道白婉在哪儿,值日后常去看她,念着她还在,他就不必着急。   白婉弃他已多时,原来想让她即刻回到身边,可杨修临终所托,让他犹豫再三。   他可以不革新,待妥当安置白氏族人,便带白婉辞官归乡。到时候金银满斗,美眷在怀,快意人生。直到杨修死前,直到他替杨修整理旧卷前,他仍如此盘算着。   可在他与徐太安帮杨修整理旧物,于宅邸书房的木匣子中,看到了那篇《陈时弊疏》时,他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那是他少不更事时给敬宗上的道奏疏,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痛陈时弊。   他还道,“圣人不法古,不侑今”,效仿古人落后于时,拘泥现状,亦跟不上历史的车轮。他们要革新,要为朝廷除弊兴利。   后来不知为何,他渐渐将它遗忘了。他开始变得瞻前顾后,虚伪私己,凡事先保全自身,再论其他。   人总归会变,可看到这篇奏疏,他的热血仍会涌动。   南方水匪之患,在历经数日后,终于平定。作为萧氏后人,萧于鹄戴罪立功,被敬宗擢为南道都指挥使。   他荣归盛京,于情于理,本该来谒见陆松节,转头却去见了皇甫冲。陆松节方知,自己对他的揣测不假。王矩案是萧于鹄一力挑起的,自己费心劳神,养了匹忘恩负义的狼。   敬宗自铲除了五军大都督霍枭后,军权旁落于陆松节之手。他既是文臣,亦可调兵遣将。想是萧于鹄知道自己得罪了陆松节,归京后即刻寻了个新靠山。   倘使陆松节死在诏狱,他就不必如此麻烦了。岂料陆松节未死,反倒死了个杨修,叫陆松节因祸得福,青云直上。   陆松节暗哂,这萧于鹄倒有意思,怕自己如鼠见恶人,岂不知皇甫党大厦将倾,他到时候又能逃到哪里?除非他能让敬宗重启五军都督府,与自己分权而治。但让历史倒流,不比他推崇革新更艰难?   阳春三月,太后万寿宴。   陆松节作为炙手可热的权臣,在宴席间光华溢彩。   白婉作为柳相的徒弟,也在宴席上。她近来一直在东宫教□□琴艺,闲时便在六和斋替师父整理曲谱,编纂书籍。今次柳相献艺,她在后方打点诸事,行事沉稳,与从前别有不同。   陆松节被人拥趸着,目光却在她身上逡巡。好似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了,即便他日日窥伺,仍觉得她很遥远。   今日她所穿甚是艳丽,梳着堕马髻,饰以珍珠金凤篦子,簪着蝴蝶流苏金钗,发尾系着两条飘摇的翠色柳带,一袭广袖织锦流光袄裙,翩然如神仙妃子,令人见之忘俗。   她并不上台,只在下面遥看柳相。   陆松节也遥遥看着她,樽中清酒几度忘饮。   他因连日劳碌而压抑的欲念此刻又无端涌出,指尖划过檀木桌,只觉周围恭维的声音过于聒噪,打扰了他欣赏美人。   如果是从前,这样的美人,本该他一人独享的。可她在官邸时甚是安分,从未流露过如此惊人的一面,以至于时日久了,陆松节便忘了,他平日拥有的,究竟是什么。   白婉亦窥见陆松节,只刻意不瞧他。她许久不见他,没想到再见,是在这样的场合。   得闻他升任次辅,官居一品,她心底凉淡,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倘使他像之前受伤时,憔悴得要跪在她身下乞怜,她或许会对他报以同情,但现在,她并不想见他。   许是有人在敬宗跟前斡旋,白氏流放到半,得了特赦,叫他们暂缓前路,留在附近的市镇服役。   白婉不能相信,那是陆松节的手笔,只愿相信,是敬宗宽仁。   宴上觥筹交错,杯盏碰撞,白婉抱着柳相的外衫,正打算寻个歇脚的地儿,冷不防见陆松节起身,似乎有所动作。白婉暗惊,忽而有双手探过来,与她十指紧扣。   继而,那双满布茧子的略显粗糙的手把她揽到怀中,嗓音低沉:“婉儿,是我。”   白婉抬眸,见到阔别日久的萧于鹄。   他的眉眼与之前无甚分别,只是身上多了副铮亮的甲胄,眼底亦多了分杀伐之气。   白婉正想说什么,他忽地道:“你不是想躲开谁吗?”   白婉瞥了眼远处,唇吻翕动,却不太放心。但转念又想,陆松节如今气焰正盛,杨家小女日夜围着他转,哪里就在意她了。她不辞而别那么久,他也没再找她,她何必自作多情?   他不是曾问他,她的情郎在何处吗?   白婉不禁嫣然一笑,顺着萧于鹄的意思,依偎在他怀里,和他往宴席外走去。   陆松节才起身,这会又坐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满饮杯中酒,抬眸望去,仍是在那攒动人影中,看到白婉一袭锦衣华服,依偎在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身边。   他们十指紧扣,言笑晏晏,白婉的脸上,有着陆松节从未见过的明媚笑意。   他不禁想起,曾经白婉对他说,其实她五年来委身于他,不过是为了白氏,实际上她心底另有所钟。   他质问她那男人是谁,她答不出来。他以为她在骗他。   陆松节蓦地哂笑了声,又细细看去,狭长凤眸逐渐拉成一条线,眸光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那人与他模样相似,尤其是眼底一滴盈盈泪痣,与他几无二致。陆松节不禁慌乱,抓了个人问男子是谁。   那人嗤笑:“元辅大人不知?那人便是萧于鹄啊。今次平定南方匪患有功,已擢为南道都指挥使了。说起来,还是大人慧眼识英,一手提拔的呢。”   陆松节呼吸猛然涩滞,胸腔血气翻涌,仿若要呕出血来。   他的眸色愈加阴沉,攥紧手中酒杯,想起一桩桩他初时觉得怪诞的往事。   白婉素日喜静,那日大雨滂沱,她却不顾危险,冲到锦衣卫面前救萧素馨。   她喜欢清扬悠远的曲调,那夜却破天荒地奏起气势雄浑的行军曲。她有本封面光洁的琴谱,翻得书页墨迹滑腻,仍不染纤尘。   她第一次见到他,便如见到阔别已久的十世恋人,双目缱绻含情,叫人难以忘怀。   他与萧于鹄井水不犯河水,萧于鹄回京第一件事,是送他诏狱五日游的大礼。   ……   原来她说的另有所钟,不是谎言,而是真的。   原来,他才是从未被爱过的那个。   榜下捉婿那日,她深情望向他时,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人,即便他与她相隔千里,乃至长埋地底。   陆松节脸色陡阴,眼底溢出尾艳艳的猩红色,捏碎了手中琉璃酒杯。   笑话,他,他怎么可能被她当成别人的替身,蒙蔽了那么多年!   *   白婉与萧于鹄方离开宴席,冷不丁见远处杏树下立着个人。   陆松节就在那里,月华色的襕衫随风飘摆,眼底是大片大片的阴翳。   他比萧于鹄清瘦,素来光风霁月,书卷气极重。这次却如黑云压顶,攥紧拳头,不发一语。   萧于鹄要越过他,却听他凛凛朗声道了句:“萧指挥使,你乃三品武官,我乃一品文臣,下官见上官而不跪拜,是否于法不合?”   他咬字不重,但音落得很实,仿佛不是在问询,而是命令。   萧于鹄捏紧手中剑柄,并未动弹。   陆松节又近一步,冷道:“萧于鹄!我于千万人中选中你,擢你为都指挥使,你不思谢恩反倒坑害于我,难道不该在我面前自裁谢罪吗?!”   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阴司地狱里勾人性命的鬼差,迫得白婉后退一步。   萧于鹄猛然横剑,挡在白婉身前,逼得陆松节停下。   “陆大人玩笑了。”萧于鹄盯着他,音色沉郁,“陆大人只在三尺衙门里舞文弄墨,何来为我争军功之说?难道陆大人要替某披甲上阵,浴血杀敌?还是说……你可以替我?”   他也向前一步,哂道:“你凭什么替我?”   一时间,仿若有无形的星火在二人眼眸间来回迸射,以至外人不可靠近。   他们在论朝事,可心底那团火,却不是为了朝事。   陆松节近前,萧于鹄的剑也近前,直抵住他的咽喉:“陆大人!萧某还得谢谢你,替我照顾婉儿这么多年。你肯割爱与她和离,萧某更喜不自胜,多谢大人完璧归赵。”   “放肆!”陆松节赫然攥紧那把剑,眸色阴鸷,“我从未说,婉儿不是我的妻。你方才侵犯我的妻子,按律,我当剁掉你的手,剜掉你的眼,叫你受凌迟车裂之刑,永世不得翻身!”   “陆大人。”白婉暗惊,不免道,“我知道你如今煊赫,但希望你把权柄用在正道上,而不是挟私报复,残害良将。”   陆松节赫然眸光耸动,“婉儿,你替他说话?”   他有些难以置信,仿佛到白婉开口那刻,他才开始认清现实。认清在白婉眼中,自己的确是萧于鹄的替身,且是个毫无比较性的替身。   他不禁问:“婉儿,倘或他想杀我呢?”   萧于鹄害他,让他下了五日诏狱,其间千百酷刑疼至钻心,她岂不知?   白婉却皱眉:“陆大人,萧郎君子之风,怎会背地里阴人?他不是您,不耻于此道。”   陆松节一时语塞。   “所以,在婉儿心底,我是个阴险小人?”   他的手蓦然脱了剑柄,后退两步,身形踉跄不稳。白婉心似被什么攫住,想要解释,他却呕出口血,喉间滚出咯咯沉笑,“好,很好,好得很……”   他以为诏狱之刑是他能承受的极限,现在才知,那些不过如是。   她这句话,比千万刀子扎他更痛,几要他如剥皮抽髓,立刻死绝。   他不知是被她厌弃疼些,还是被她看低疼些,抑或是被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她当成替身疼些,但他只觉得疼,动弹疼,喘息亦疼,哪里都疼。   白婉受不得他这样,想近前解释,却被萧于鹄往后狠狠一拽。   萧于鹄只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任他相信自己从未得到过白婉的爱,任他一点点绝望,崩溃。   他掠走白婉的仇,到此刻,萧于鹄才觉得报尽了。   *   看着陆松节离开,白婉心如擂鼓。   她没想到他会伤至此,明明是他先舍弃的她。她也担心萧于鹄,担心他得罪陆松节,会被报复。   萧于鹄却温声安抚:“无妨,婉儿,我不这样,他以后还纠缠你。他既已选择和离,总不该妄想齐人之福。”   “我这次回来,会待久些,婉儿,你这些日子,有想我吗?想吃莼鲈羹了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让白婉稍稍安心。   可白婉看着陆松节的背影,仍心有余悸,哪有胃口想莼菜。   萧于鹄却真的带回了莼鲈羹,东西放在冰鉴内,加之他星夜兼程,到盛京时并没坏。   白婉不忍拂他的意,和他回教坊司,招呼萧素馨一道用毕羹汤,才和他道别。临别前,白婉仍是不安,叫他千万珍重。   萧于鹄淡淡点头。   他怕陆松节找她,想亲自送她回去,白婉却道:“我住的地方隐蔽,他不知的。他素日只去教坊司寻我,且也有好些日子不来了。今日想是被气着,要和你动武。我这便回去了,你别担心。”   白婉惴惴地上了马车,一路上人声寂寂。她不断地想起陆松节方才的模样,只觉得他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可那不该是他,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伤痛。   送别车夫,白婉回到小宅,掩上门扉。   她试着唤了声,可惜同住的芸佩和那对母子皆不应答,屋里也黑黢黢的。白婉不是没遇到过这般情况,想是他们都睡着了,轻手轻脚推门入屋,点燃一盏油灯。   屋内渐明,她放下灯盏,却见陆松节竟坐在她面前。他一手搭在桌上,歪着头,鸦羽般的长发悬垂,薄唇轻挑着,可眼底却如无底的深潭,阴森幽暗。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视线随她走动。   白婉不禁骇然,门外突然传来落锁声,她忙回身想打开屋门,怎么推搡都打不开。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慌张,可这样的情况让她本能地想逃。   “婉儿,你怕我吗?”陆松节忽道。   声音已不凄楚,甚至有些温柔。   白婉顿住动作,掉转身,手心都抖出薄汗。   “陆大人,你,你如何找到这里的?”   印象里,他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   陆松节忽地一笑:“婉儿粗心,不知那妈妈的儿子没受伤,这些日子在你隔壁换药的人,是我。”   他起身,步步逼近,“婉儿,谢谢你给我煎了这么久的药。”   白婉紧贴着门板,见他如此,反倒更加害怕。可她怎么抠门闩都无济于事。   下巴猛地被他捏住,不得不仰视他。   “把我当替身好玩吗?”陆松节桀桀低笑,又凑近她耳边,气息扑在她耳廓上,幽幽道,“还是一再离开我更好玩?”   “不是的,陆松节。”白婉悚然,不自在地避开他,却被他猛地抓过来。他一手攥紧她两条胳膊,举起摁在门板处,膝盖抵住白婉膝盖,彻底桎梏她,“不是?那是什么?婉儿,你喜欢别人,为什么玩我?”   “不是……”白婉仍是摇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包裹着,几乎喘不上气。   陆松节却陷入了自我的癫狂,攫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婉儿,从前我总觉得,好言好语劝你,你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但我愚蠢到现在才发现,你之所以不听,原来不是不信任我。你是想摆脱我好去找他吗?他比我更合你的心意?还是他比我用得趁手?”   不顾白婉的踢打,他径直横抱起她,往寝屋走去。   不喜欢他?无妨,待她里里外外沾上他的气息,她就会明白,自己该臣服于谁。 第39章 恳求   木床上, 陆松节向白婉倾轧而下。   他身上有未愈的旧伤,刚才被白婉一番踢打,又渐次崩裂。可他不觉疼, 任她如何反抗, 仍撕了她的外袄,拽扯掉她的下裙, 让她变成洁白的藕,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白婉泪凝于睫,哀戚求饶,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脚踝被他粗鲁摁向两侧, 薄唇落在她的大腿内, 向上,沉闷狂躁地咬,啃啮,像暴戾的兽类。   “婉儿, 你们自小相识吗,已经到什么地步了?他碰过你哪里?”陆松节恶声质问, 恨不能把萧于鹄的痕迹从她身上彻底摘除。   可他咬紧齿关时,又觉得自己的心口疼得厉害。   直到万寿宴,直到方才, 直到现在,他只要闭上眼,就能想到白婉与萧于鹄十指紧扣, 言笑晏晏的情景。   想到这些, 他忍不住干呕。   他看着她在他怀里惊惧落泪, 两条腿遏制不住地颤栗, 即便在力量上让她屈服, 可她的眼底却越来越暗淡,完全没有万寿宴上的光彩,心也似被什么攥住,无法倚靠这样的威压解气。   挣扎到最后,白婉终于不动了,像四肢坏掉的木偶,幽幽地盯着他。   她这样叫陆松节烦躁,忍不住道:“婉儿,你为何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难道你不知错吗?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他……”   “错?”白婉凉淡笑了下,“是,我错了。”   顿了顿,她压低声音,又哂道,“我错就错在,当初答应爹嫁给你。早知你是这般人物,我出家做个姑子,也不嫁你。”   陆松节瞳孔抖动,满身的气焰几乎被这番话压了下去。他颤声道:“婉儿,你就这样喜欢他?”   白婉受够了他的暴虐,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竟被他不动声色地窥伺,她便无比恐惧,仿佛堕入了阴鸷的梦魇,无法释怀。   他不是向来不信任她,不喜欢听她解释?她忽然不想解释了,艳色的指尖划过他眼角微红的泪痣,檀口轻启,笑容凉薄:“是啊,陆松节,我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从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把你当成萧郎的替身,可替身终归是替身,处处比不上正主。”   “处处比不上,哪里都比不上。”   陆松节呼吸猛滞,止住了所有动作,只深深凝视她。   面对他随时而来的暴虐,白婉竟也不那么害怕了。他见惯她的泪水,早已不会怜惜她,她何必害怕。   她只是不太理解:“陆松节,你为什么生气?难道与我和离时你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回头,你该怎么办吗?你为什么那么自负,认为我一定会回头?”   “你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因为你心有不甘,想让我认错忏悔?可陆松节,我不会再向你忏悔了。”   她说这番话,清凌凌的眉眼都有了些嗜血的妖气,字字句句,让陆松节如遭凌迟。他沉默半晌,不禁僵硬地推开她,呼吸渐促,周身的血液好似要冷凝住,脑子晕沉沉的,提不上气。   他忽然想起王氏曾对他说的话。   夫妻者,白首偕老能有几?他总是不问她的意见,暗自运筹帷幄,安排好一切,只等她来迁就。可倘若她从未爱过他,他凭什么奢求她迁就?   他从前太自负了,自负地以为,她不会逃,不会舍弃他。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慌乱,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难过道:“婉儿,我们做了五年夫妻,五年,你怎忍心如此伤我?论权势,地位,他强过我吗,难道这些年,你对我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真心?”白婉坐起身,视线划过自己肌肤上遍布的红痕,蓦然自嘲一笑。   他似乎忘了,当初她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和离的时候,也如此问过他。他当时多绝情啊,巍然如阴暗的山峦,良久,才吝啬地赏赐她“当然”二字。   现在,她只想把那两个字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当然。”顿了顿,她又道,“我喜欢的人,纵然不如你权势煊赫,金银满斗,可我喜欢。”   陆松节愈加痛苦,摁着自己逐渐浑噩的头,眼前阵阵晕眩,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错乱地系上自己的襕衫。   他忽然发现,即便他现在能在躯体上予以她惩罚,心底仍旧空落落的,什么也没得到,或者,他得到的只有白婉的厌恶,与日俱增的厌恶。   他看着白婉也一点点穿好外袄,唇吻翕合,很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可他说不出口。他的思绪混乱,理不清,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不禁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跪在了地上。   白婉心中一动,唤他,却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知他旧伤未愈,担心他旧疾复发,跑到近前看他的情况,却见他的手缓慢掩住了前额,溃败地躬下身。   “婉儿,为什么?”他的头沉沉地埋在这个姿势后,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声音里有微的哭腔,“为什么会是这样,婉儿,你不知我如何爱过你吗?……”   他骗过她许多次,总是笑意盈面,温声如玉地骗。   这样的情况,白婉亦是第一次经历,足下仿佛忽然生出许多藤蔓,牵绊住她,让她一时动弹不得。   他埋头颤栗着,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重复地呢喃。   “婉儿,你是我的妻子,是与我拜过天地与高堂的妻子,与我欢爱的时候,真的能对着我的脸,幻想与别人做吗?……”   俄而,他又似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仰起脸问她,“婉儿,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知道,自己的心向着谁了。”   他的眼眶微红,苍白的容颜被烛光映照出些许暖意,破碎而绮丽。   白婉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他的悲伤,几乎要被他征服。可她掐了掐手心,只觉他们现在都不够冷静,抿了下唇,没有回应他。   他也许忘了,她曾经那么期待怀上他的孩子,可他背着她给她下药,企图操控她生孕的日子。   一想到那件事,她就如被滚烫的热油滴了一下,烫得清醒起来。   “陆松节,放下你的不甘吧,有了孩子,只会让你我更加不堪。我也求求你放过萧郎。他这些年为朝廷浴血杀敌,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希望你不要挟私报复他。”   “不会的,婉儿,你相信我,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自己爱谁了。”陆松节却不再听她的话,又起身横抱她,仿佛找到了什么主心骨。   他原来觉得孩子会牵绊白婉,让她不甘和离。现在恨不能她即刻为他生下孩子,从此呆在他身边,再也不去思念别人。   “婉儿乖,等将来你怀了孩子,我保证不杀萧于鹄。”陆松节手抚上白婉逐渐苍白的脸,诚恳希冀道,“他是我大靖朝的良将,你也不想看他被贬到偏远之地戍边,郁郁不得志吧?不想他终日南北奔波,死在沙场,再回不了盛京吧?更不想他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含恨而终吧?……只要你怀上我们的孩子,我可以极力提拔他,让他大展宏图。”   他还是不肯向白婉低头,偏执地以为,白婉是一时糊涂,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五年,他曾如坚冰的心都被她捂暖了,她怎么会无动于衷?   等她有了他的孩子,她就会知道,她也爱他的。   白婉的肌肤在他的触碰下轻颤,眸底最后的光彩,随着他的话语消失殆尽。他哪里知道,她曾经是爱的,只是被他如此反复伤害,不敢再爱了。   她要的,只是他的一句道歉。时至今日,他也不肯予她。   *   翌日,白婉沉默地离了小宅,前往教坊司。   她身下被陆松节塞了串圆润的珠子,回小宅前不得吐出。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办法禁锢她,兴许只是怕她再和别人有染。   他要她好好存着他的东西,让她好好怀个他们的孩子,可白婉并不想了。她甚至后悔当初为何不答应萧于鹄离开盛京,倘若当时走了,也不至于那么被动。   途径寒塘阁,白婉看到了萧于鹄。不仅仅是他,还有萧素馨和徐太安。   徐太安似乎是为了什么事,来找萧素馨道歉。   白婉假意不曾看见,抱着琴匆匆而过,却被萧于鹄叫住。   “婉儿。”   白婉不免闪躲,生怕他这样会遭到陆松节的针对。其实,当初他问她要不要一起走的时候,她还有些自卑。她不过个弃妇,他前途无量,她不应该招惹他,更不能妄想与他重修旧好。   觉察到她的不对,萧于鹄不禁皱眉:“婉儿,发生什么事了?”昨夜吃莼鲈羹时,她还笑意盈盈的,现在却如此沉闷。   白婉想到陆松节的威胁,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没什么,萧郎,你怎么来了?”   “皇上恩准让素馨脱籍,我来帮她搬东西。”萧于鹄探寻白婉的表情,总觉得她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什么,沉了眸色,“婉儿,他昨晚找你了?”   他,白婉不禁掀睫,对上萧于鹄的目光。   “没有,我住的很隐蔽,他不知的。”白婉斟酌了会,又道,“萧郎,往后别再为了我和他起争端吧,他心眼小,不像你。”   心眼小?萧于鹄蓦然失笑,不禁又看着白婉。她或许不知,如果是有关她的事,他的心眼只怕更小。   萧于鹄想了会,倒是听出她的顾虑,不由宽慰道:“婉儿,你不要怕,他现在动不了我。我上面还有阁老,便是将来阁老倒了,也有人不愿我死。”   大靖朝首辅与次辅之争,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尚书府之争,或许在陆松节这里会断了。但权宦对朝局的影响却没有断。   前儿敬宗卧床不起,已草拟了份遗诏。遗诏中写,他将传位于太子赵恒,并任陆松节、黄玠为顾命大臣,皇甫冲并不在其中。皇甫冲之后,陆松节必升任首辅,兼任兵部尚书,成为大靖朝首屈一指的权臣。   可如黄玠之流,仍有左右他地位的权势。黄玠如今与他同乘一船,萧于鹄亦如是。黄玠的干儿子们纵有作奸犯科者,可他自己并非奸宦,他的身后还有识大体的后妃上官氏,未来陆松节想随意罢免萧于鹄,或得经过他们同意。   白婉眸子微微睁大,悬了许久的心,此刻沉沉垂下。   “你若能平安,便太好了。”白婉心情稍定,恨不能即刻回去和陆松节对峙。不过她仍是压抑住自己的心情,盘算着,萧于鹄虽有自保的能力,她亦不能刻意挑起他与陆松节的纷争。   陆松节现在如伤兽,她若激他,他定剧烈地反抗,乃至睚眦必报。她需得沉住气,叫他慢慢放手。 第40章 讨好   白婉欲要走。   “婉儿, ”萧于鹄又叫住她,斟酌片刻,道, “我在盛京为素馨租了个小院, 需要的话,你也过来住吧?”   事实上, 他仍旧不放心,怕白婉被陆松节找到。   这次回盛京,他只想让白婉回到他身边。他刻意在宴席上激陆松节,也是为了让陆松节主动放手。   “我……”   白婉咬了下唇, 却未答应。并非她不想远离陆松节的宅子,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谎言换来的是陆松节更偏执的纠缠。   萧于鹄是她心底皎洁的月辉,她不想给他惹麻烦,只想离这轮月辉远一点, 再远一点。他是君子,光风霁月, 自有远大前程。她不得不婉拒。   “不必了,萧郎,我住的地方虽小, 但处处合意,换了可能还不习惯。”   萧于鹄微蹙眉,总觉得她的回答慎之又慎, 藏着满腹心事。   “婉儿, 你还放不下他吗?”   他能想到白婉拒绝的理由, 大抵只有这一个。   “不是的。”白婉忙道, “萧郎, 这阵子我心里有点乱。”顿了顿,似乎为了安抚他,她浅淡笑笑,“倒是忘记恭喜你了,如今萧氏复起,盛京不知多少女儿的春心,又该为你萌动了。其实盛京偌大,比我好看的,家世才情不逊于……”   “好了。”萧于鹄打断她。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那不是他喜欢听的。他承认自己回来后操切过急,没有照顾她的感受。   “婉儿,我不该逼你。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慢慢来。”他默了会,从怀里摸出张纸,岔开话题,“其实我回来前,去见过伯父伯母。伯母让我把这个给你,叫你不要担心。”   那是张做春饼的方子,每年陈氏都会在三月给白婉做春饼,可惜白婉今年吃不到她亲手做的了。   白婉喉头一哽,攥紧方子,对萧于鹄道了声谢。   萧于鹄怕她伤心,又道:“婉儿,近来天气甚好,我带你到郊外踏春可好?择日不如撞日,你在六和斋等会,我帮素馨搬完东西,就去接你。”   白婉的脸颊顿时发红,她身下还有串陆松节塞的珠子,走路已很艰难,万万骑不了马。   “改日吧。”她囫囵道,“等素馨也有空了,一起去。”   她怕自己的拒绝生硬,让萧于鹄胡思乱想,便又撒谎道:“这两天……月信,不太方便,萧郎才回盛京,不也要忙吗?”   萧于鹄这才淡笑,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白婉红着脸,甚至没有和萧素馨打招呼,心事重重离开了。   她从前总盼着能怀个陆松节的孩子,可现在,她却想让芸佩为她抓副活血药,让陆松节彻底死了这份心。   *   寒塘阁下,徐太安见有丫鬟在搬箱子,忙过去帮忙,萧素馨却冷冷拒道:“徐大人,我这里不缺人手。”   “萧姑娘,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徐太安自劝萧素馨去找黄玠后,心底甚是不安,可无论他近来如何道歉,萧素馨都不领情。   “怎样呢?”萧素馨哂笑,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听闻徐大人才从大理寺调到吏部,官运亨通,我小小女子,搬个家,怎敢劳动您的大驾?”   “萧姑娘……”徐太安面色讪讪,被她呛得一时说不出话。   他素来口齿伶俐,没脸没皮,在萧素馨面前,统统失效了。   东西还没搬完,教坊司外忽然来了七八个小黄门,拉着辆驷马华贵马车,声称是黄玠派来的,任萧素馨随意差遣。他们的老祖宗夜里让萧素馨去趟外宅。   徐太安忙又道:“萧姑娘,你现在不必再应承他了,不要去。”   “我去与不去,和徐大人有什么关系?”萧素馨嫣然一笑。   她原不想去的,但徐太安一开口,她便想去了。   萧于鹄与黄玠走得近,萧素馨也不敢得罪黄玠。   徐太安欲言又止,却拉她不住,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黄玠的马车。   *   黄玠现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管理朝堂内外奏疏,加盖玉玺颁行,权势与陆松节相当。他虽无兵权,但其下“干儿子”甚多,渗透大靖朝各道卫所,与陆松节互为掣肘。   萧素馨抵达他外宅时,心有惴惴。   她来这儿,有和徐太安赌气的成分,亦有畏惧黄玠权势的因由。她不甚了解黄玠,第一次见他,只觉得厌恶。   太监没根,奴颜婢膝,笑里藏刀。黄玠比起那些小黄门,还多了个特点。他生得极美,面白无须,不像活人,不像男人,像妖。   据传,和他一起从大靖朝之外的国度献给敬宗的太监,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男童时期就美貌惊人,成年后亦不遑多让。且他衣着光鲜,养尊处优,乍一看甚是迷人,如此迷人的奴婢,应早被后宫中人享用过,不是后妃,便是敬宗,亦或者,他们都享用过。   这一点,让萧素馨格外厌恶。以至于她看到黄玠,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自觉地避开一步。   黄玠晌午歇觉,萧素馨来时方起,沐浴毕了,穿着身淡黄交领长衫,木簪束发,出来迎她。还没走近,萧素馨又后退一步。   黄玠的笑意凝在嘴角。   浮雕云鹤檀木条桌上,镇纸镇着几张宣纸,上面的神女踏春图才画到一半。黄玠转而绕到桌前,执笔道:“萧姑娘,您怕奴婢吗?”   萧素馨指尖攥了攥下裙,抿唇不语。她岂止怕,她厌恶,恶心。可她不敢说,她怕他又像之前那样,因她反抗,用奇怪的手段折磨她。   黄玠岂不知她如何想的,不禁搁下笔,慢慢走近她。他挑起她的下巴,萧素馨便别过脸,又被他强制扭过来,直直盯着。   他另一只手滑进她颈项下,勾出根金链子,那是他为她特意打造的链子,刻有他的名字。他仿佛需要用这样卑劣的方式,才能让她记得他。   “跟我过来。”黄玠温声道。   萧素馨的脸涨红,不论多少次,她都无法习惯他这般待她,让她羞耻,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她仍想后退,却因他忽而蹙起的眉头,敛了的眼眸而不敢动作,任他往前拽,拽到条桌前。   萧素馨看到了那幅神女踏春图,细致的工笔画,敷色秾丽,精致动人,绘画技艺可见一斑。她一时好奇,又细审了会,只觉得画中人和她有几分相似。黄玠不禁挑起唇角:“萧姑娘是否好奇,我这样的人物,却也略通文墨?不知萧姑娘对我这幅画,评价如何?”   “厂臣画得极妙。”萧素馨诚实道。   “萧姑娘可以直呼奴婢的名字,”黄玠被她夸奖,心情转好,“我姓黄单名一个玠字,萧姑娘知道是哪一个‘玠’吗?”   他的温柔和亲昵让萧素馨倍感不适,缓了会,才继续道:“我不知道。”   “圭六尺二寸则为玠,我可以教你,萧姑娘,需要奴婢教您吗?”黄玠说着,细滑修长的手指却已扣住萧素馨的手,让她握住笔杆,萧素馨乍起鸡皮疙瘩,身子一颤,咬牙忍着。   她能嗅到他身上馥郁的香气,他仿佛需要用这样的味道掩盖什么,又或者,是宫里某位喜欢这样的味道,让他常年薰染。联想到此,萧素馨隐隐做呕。   她无法忍受,不禁推开他。   黄玠并未留神,冷不防笔被甩落,赤色的墨痕擦过长衫,留下冶艳的口子。他的愣怔让萧素馨惶恐,知道自己闯祸了,便要跪下道歉。   黄玠眼底阴沉,确乎要发作。可沉默了会,又托起她道:“萧姑娘,奴婢这样的身份,不能打动你吗?奴婢有广厦千间,金银万两,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你别这样待奴婢。”   萧素馨不知他喜欢她什么,也不知他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可她不喜欢他的讨好。   她不禁道:“厂臣,或许我要的,您给不了。”   黄玠看着她,不免散漫一笑:“萧姑娘直说。”   “我想要我兄长位及人臣,您也能帮我吗?”萧素馨刻意道。她以为自己出难题,他就知难而退,不承想他又笑了。   仿佛得到她的请求,他格外开心。   “您有求,奴婢便觉得自己还有些用处,”他把萧素馨扶起,音柔道,“这有何难?只要奴婢在,您便是想要皇上头顶那根簪子,奴婢也给您取下,双手奉上。”   他此话说得惊人,萧素馨委实不敢接。黄玠却高兴地把她抱起,回到条桌前,又画了半个时辰。他向萧素馨解释,原来宫里的阉人不识字,是敬宗发了慈悲,安排人教他们读书明理,他才有此番造诣。   他们在贵人跟前当差,手长到朝野内外,若不识字,是帮不得敬宗做事的。   他还道,“萧姑娘,你不必害怕,奴婢在宫里是贵人们的奴婢,在这里,只是你一人的奴婢。”   许是哄人哄惯了,他说话时腔调婉转,格外悦耳。即便如此,他的亲昵仍让萧素馨反感,不自觉地避开。   *   酉时,白婉亦从六和斋回到小宅,还没有进屋,就见陆松节在檐下悬灯笼。   他站在一架松木梯上,挺秀的影子被昏霭的光拉长。   白婉敛了眼眸,打算越过他,陆松节便下了梯子,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上前问:“婉儿,今日忙吗?怎么回得比平时晚些?”   从前都是她留灯等他,他现在也打算为她留灯,免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恳求白婉为他生孩子后,便强迫自己忘了是替身这件事,待白婉一如从前,甚至变得更热忱。   白婉听惯他花言巧语,心中并无波澜。才进屋,赫然又见桌上放着个描金锦盒,里面有块纯金的长命锁。   “喜欢吗?”陆松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婉顿住步子,回眸,并不理解他的意思。陆松节便近前,温声道:“婉儿,这是我送给孩子的礼物,找了盛京最懂行的老师傅制的……你说,你会先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金子不受年岁影响,长久光泽鲜艳。白婉亦不知,那是在粥棚坍塌之前,陆松节准备过的礼物。她只觉得厌烦,厌烦陆松节这样的幻想。   她求他怀孩子的时候,他把她准备的东西都烧了,现在看到它,她还欢喜吗?   “陆松节,我累了,先歇息了。”白婉语声淡淡。   她的冷淡让陆松节心口发堵,有些事,不是刻意忽略,就能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白婉开怀,即便现在他百般讨好。   “婉儿,你不喜欢长命锁,我可以换别的。有人送过我一面手鼓,或者,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陆松节又道。   白婉忍不住回眸,睫羽掀起,静静看着他。如果是从前,他对她说这些,她定要高兴得不知所措了。   她动了动唇,终于不知如何回答,仿佛知道自己一开口,又该伤害他。   陆松节得不到回应,不禁有些恼,不许她睡,差妇人把药端进来,让她先喝。那是替她养身的药,免她因失于调养怀不上。白婉不愿喝,陆松节便温声哄她,他有许多办法,白婉知道拒绝不得,捏着鼻子灌下去,却又要吐出来。   陆松节定不知,她已悄悄服了芸佩买的活血药,两相对冲,难免不适。   陆松节皱眉,替她顺了顺背:“婉儿,这药是酸味的,没有那么难喝。你若不喜欢,每日只喝这一次,可以吗?”   “我不想喝,你便不让喝了?”白婉忍不住问。   陆松节动作一顿,想是不知如何回答。或许他知道,但他怕白婉不高兴。   他又喂她吃糖,对着面人高的铜制菱花镜,从她身下取出那串圆润的珠子。白婉觉得羞耻,别过视线不愿看。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她不要吐出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仔细检查了遍,确定她很乖,才松了口气。   白婉咬着唇,却没有如他想象的喜悦。她这样,让他的心情又沉下去。   俄而,陆松节在菱花镜前看到了自己,眼角处泪痣微红,阴柔忧郁,心底蓦地生出股燥意,想用匕首划破它。可没有哪个权臣能顶着张残损的脸面圣,他攥紧的拳头,久久才又松开。   他呼吸稍重,不禁打横抱起白婉,往床榻边去。   他喜欢她在床第间向他服软的迷离媚态,让她看着他的眼睛,唤他的名字,而不是萧于鹄。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忘记那些横亘在他与白婉之间,凛凛的裂痕。   ……   陆松节从小宅出来时,夜色愈发浓郁。   这几日敬宗身子已不大好,像武英殿内将燃尽的烛火。他心里存着许多事,靠着马车内壁,思绪烦扰。须臾,车夫勒紧缰绳,道有人寻他。   陆松节挑起车帘,见萧于鹄站在他对面。   萧于鹄跟踪他,果然见他去了白婉的住处。萧于鹄便不难猜,白婉白日神色间的隐忧为何。这让他感到愤懑,手摁着剑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如果可以,他现在已经把剑锋刺进陆松节的咽喉。   陆松节亦挑起薄唇,冷笑了声。   他并没有任何掩饰自己轻视萧于鹄的想法,只习惯了平静视人,下了马车,讽刺道:“萧指挥使这会不去钻皇甫老贼的被窝,怎么有心情找我?”   少顷,陆松节又觉得不解恨,追道,“萧于鹄,别以为我真杀不了你。我不动你,不过是怕婉儿恨我。”   萧于鹄淡道:“婉儿心里没有你,你为何不放手?”   “她是我的妻,五年来与我朝夕相对,你算什么东西?”陆松节一时恼恨,“萧于鹄,倘若你来寻我,只为了说这番废话,恕我不再奉陪。”   “你忘了,当初为何要与她和离?”萧于鹄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沉默上前,质问道,“皇上沉疴不起,新法令推行在即,她并不喜欢你,你这样纠缠她,只会把她置于危险的境地。”   陆松节一怔。   他烦躁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戒指,忽地拔了萧于鹄手中剑,指着萧于鹄的眉心:“我与婉儿是两情相悦!”   他盯着萧于鹄,看到那滴泪痣,剑锋赫然划过那张脸,被萧于鹄双指夹住了刃部。   如果没有白婉,他们这般相似,应该结为异姓兄弟。可现在,陆松节只恨不得毁了他。   每当陆松节愤慨已极,便会想起白婉哀怨的眸色。他不禁大口喘吸,以平复自己的心绪。最后,他松开剑柄,转身离开。   萧于鹄的声音再次追来:“你若执意强迫婉儿,我不会放过你。”   “是么?”陆松节摁了摁手中玉戒,复又回眸,眸光阴鸷,“你若有本事杀我,不妨悉数施展,看看到最后,你我谁先死。”   诏狱之仇未报,倘若萧于鹄挑衅他,他便不顾忌什么了。   说到底,他不觉得萧于鹄足惧,让他真正不安的,是推行新法令。萧于鹄知道他的软肋,才让他如此愤懑。 第41章 救她   暖风吹雨, 满地飞花。   陆松节踏过雨丝霏微的青石板道,沉默地拾阶而上。   暮春虽短,敬宗却未能撑过, 于春末殡了天。当夜, 司礼监掌印黄玠便对百官宣读敬宗遗诏,太子赵恒继承大统, 黄玠与陆松节同为辅臣,以继敬宗之绪。   新皇即位,诸事繁琐,陆松节参与处理先皇丧葬事宜, 安排赵恒登基仪式, 提议推行新法令……再抬眼,已到了四月中。   紫宸殿内,未满九岁的新帝赵恒一袭明黄罗纱龙袍,正蒙着眼睛, 与几个内宦狎戏。他年纪尚小,贪玩好动, 对自己身份转变的感知不强,但他知道,自己若像从前那样做派, 容易被母亲上官氏训斥。   至于陆松节,总对他笑眯眯的,赵恒很喜欢。   陆松节前儿给他呈了份奏疏, 说皇甫冲公然挪用工部款项给自己修建宅邸, 那宅邸高处所用木材, 竟比皇宫内殿的更好, 请他彻查此事。赵恒挥挥手就准奏了。   皇甫冲祸乱朝纲已久, 除之可收拢人心。他一高兴,再准了陆松节推行新法令的提议。此令非同小可,不到一日,反对的奏疏就堆满了桌案,其中涉及官员考核、治理贪腐与丈量土地三条法令,反对声尤其大。   赵恒不想理睬,只让大臣们有意见,就找陆松节与黄玠。   他独自在紫宸殿内开心玩耍,蒙眼捉内宦,摸到个衣料滑软的,以为是黄玠,扯开眼罩一瞧,却是陆松节。陆松节忙行礼道:“皇上。”   “陆师保?”赵恒瘪瘪嘴,倒也不是讨厌见到陆松节,只是最近骂陆松节的声音太多,他来,大抵都是为了正事。   陆松节浅笑道:“臣请皇上恩准,给吏部调几个人手。”徐太安势单力孤,需要些助力。最近吏部的事情也多,动不动就有官员闹着说,陆松节惩治贪腐力度过大,难免矫枉过正,导致各部无人可用。   黄玠躬身过来给赵恒擦汗,赵恒有些不耐烦:“准奏。以后这种小事,陆师保不必知会朕。”   赵恒坐回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足尖晃了晃,忽然想到什么,眼神亮道:“陆师保,朕昨儿瞧着个小宫女甚是美貌,不知你可否让母妃把她赐给朕,伺候朕?”   这种事情上,陆松节总是顺他心意的,但这次陆松节还没开口,黄玠却温声道:“皇上,您就别为难陆大人了,您这样,回头太后该责骂奴婢们教坏您了。”   黄玠素来不喜他狎戏宫婢,赵恒觉得没意思,哦了声。   陆松节这次来,不全是为了新法令。北边鞑子蠢蠢欲动,他打算把萧于鹄调到北部御敌。他若直接杀了萧于鹄,白婉必定不快,不如先把萧于鹄调离盛京,让他们生而分离,时间久了,感情自然淡了。   他亦有手段折磨萧于鹄,譬如写信打点边将,克扣萧于鹄粮饷……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让他无暇顾及白婉。   无论如何,萧于鹄既敢威胁他,他也不能让萧于鹄顺遂。   赵恒不认识萧于鹄,陆松节还没说完,他悉数准奏了。他打了个哈欠,陆松节知趣行礼,退了出去。黄玠给赵恒呈上蒙眼的布带,跪下给他捏腿,柔声道:“皇上,奴婢倒有件事想跟您商量,这萧于鹄乃良将之后,若一直放在北地,实在是暴殄天物。倘若他这次能把鞑子打退,您就把他调回盛京,擢他为京营提督,总领京营军如何?”   京营军乃大靖朝最精锐的军队,京营提督权力非同小可,不过现在京营军实际由监军黄玠管辖,他没有忘记萧素馨的请托,意图提拔萧于鹄。   赵恒尚理不清这些弯弯绕绕,但知道他与陆松节都不会害他,便又点点头。   赵恒连陆松节布置的课业尚且不能完成,遑论处理这些朝务,只是被他们两个一闹,再没玩耍的心情。   *   处理完萧于鹄事宜,陆松节去了趟严氏酒楼。   他开始推行丈量土地的法令后,继父严璟在老家所置的田地也要一并清算。为了避免这贪婪的老头拖他后腿,不得不耐心游说。   大靖朝可耕作的土地本就不多,特权阶级所享有的耕地却无需缴纳赋税,依着这样的便利,他们又继续侵占民田,逼良民为他们劳作,时日久了,他们手里的地越来越多,国库却日益亏空。   厘清耕地面积不过是为了税改,充实大靖朝的国库。陆松节心知,许多依靠权势侵占民田的皇亲官绅定会反对此法,可这是杨修死前对他的请托,他无法说服自己,不顶着压力推行下去。   好在白婉近来温顺,他便觉得自己背后尚有个柔弱的肩膀可以倚靠。   即便是强扭来的倚靠,时日久了,等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强扭的瓜也甜。   途径意和琴坊,陆松节忽然看到丫鬟芸佩的身影。她似乎刚从药铺的方向回来,手里提溜着两包药。   陆松节眉头轻皱,让车夫停下。   他已亲自给白婉请了调理,芸佩为何私下买药?她自己病了?还是白婉有事瞒他?说起来,白婉已调理了段时间,小腹却毫无动静。陆松节想了会,眸色渐阴。   *   傍晚,白婉得知萧于鹄被急诏调往北部抵御作乱的鞑子,莫名心慌。她是忘了,就算陆松节不杀他,也有别的方式磋磨他。   她不能天真地认为,萧于鹄一个擅长海战的武官,突然被调到北边,和陆松节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她的委曲求全,换不来他对萧于鹄的宽恕,退让便没有意义。   白婉怀着心事回到小宅,却见陆松节就坐在院子里等她。他不复先前温和,眉宇间乖戾阴鸷。   深色树影下,悬着盏锦鲤灯笼,灯火幽幽,映照出他霞色交领长衫上流光的暗纹,那骨节分明的手立,攥着包药材。   芸佩缩在门槛后,目光闪躲。她为自己受不住陆松节的威压而气恼,为自己这些日子无法帮白婉自责。   陆松节倒疲于罚她,只是想等白婉回来,讨个说法。   白婉停下步子,陆松节便掀睫视她,“婉儿,你背着我买药?”   他的口吻听不出愤怒,但白婉想,他不至于为此喜悦。他的心亦被她伤得显出裂痕,有时候很生气,却已不知道如何发泄。   白婉定了定神,终于道:“是,陆松节,我不想怀。”   “不想?可你吃这些伤身体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陆松节深吸了口气,压抑着自己的不悦,起身走近她,像是教导自家不听话的小孩,“你身子已经有亏损了,再这样和我闹下去,伤的是你自己。”   白婉却轻哂,别过脸不看他,“陆松节,这句话该由你说吗?倘若你不逼我,我也不必吃药。”她说着,又觉得悲凉,“当初我盼着孩子的时候,你如何待我的?我这般亏损,到底是因为谁?”   “都是过去的事了!”陆松节骤然高声道,他气得额前青筋爆了,攥紧她胳膊的力道不觉加大。看到白婉那双清冷的眸,本想发作的情绪不得已又压下去,有些可怜恳求道,“婉儿,婉儿,我们向前看,你现在没有孩子,不明白自己的心,等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你是离不得我的。”   白婉心中酸涩,不禁抬头看着月色,眼底一片冰凉。   即便他说得诚恳,她却知,凭孩子维系他们的感情太难了。   他定只是不甘,因为不甘而圈禁她,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放弃她。她不能奢望,有一天他再面临需要权衡利弊的选择,会不会又放弃她,或者连她和孩子一起放弃。   她自己尚且可以忍耐,却绝无法忍受孩子被他放弃。   白婉不禁打开他,抓起药包砸向他的脸,斥道:“陆松节,这句话,我只对你说最后一遍。我不喜欢你,从来都不喜欢!当初为白家求你予我一个孩子,你不愿给我,现在,是我不想要了。即便你跪下求我,我也不生!”   药砸得陆松节脸上显出一道红印子,半边眼眶都颤了下。   他攥紧拳头,身上的旧伤好似在这时又要崩裂,苦胆的胆汁都要翻涌出来。他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的苦了,宁可自欺欺人,也受不了了。   他咽了咽那苦涩的味道,声音不觉喑哑:“婉儿,我姑且认为你在和我胡闹。这孩子,你总归要生的。早一天,晚一天,总归要生。我现在不逼你,往后别再乱吃伤身的药了。”   说着,他转身要回屋。   白婉默了会,想到什么,叫住他:“萧郎被调到北边御敌,是你的手笔吗?”   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想萧于鹄。陆松节才压下去的恼意又蹿出来,回眸,近乎切齿道:“是又如何?你背着我吃药,还奢望我饶他一命?”   白婉被他的强势所激,禁不住道:“陆松节,他若死了,我恨你一辈子。”   陆松节不知萧于鹄如何,但他却快被白婉这句话怄死了。他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拳头砸在树下的石桌上。如果白婉不这样说,他当真想让萧于鹄死。   他和萧于鹄的仇,不死不休的。   无数思绪绞缠着陆松节,让他长久地压抑地沉默。他知道,自己对白婉撒火已没有什么意义,让她多厌恶他一分,他便伤一分。   忖了许久,陆松节终于咽下了口气,道:“婉儿,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坏。于公,是我把他从南边挖掘出来,帮助他复起。于私,你与他自小相识,算半个故交,我既然答应你不动手,就不会害他。我只是想借鞑子作乱的机会,让他再立一功,之后好把他调回盛京,擢他为提督总兵。”   他临时想到个借口,无论如何,先稳了白婉的心绪,免她忧思神伤,对生养不利。   白婉动了动唇,却并未全然信任。   她自是无法确定陆松节所言真伪,只能依凭他先前所作所为揣测,这番话未必是真的。可她既然说了自己的态度,他也好声好气回应了,她便不打算再问。   陆松节见她神色稍霁,也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恳求道:“婉儿,先进屋吧。我们不要吵了。”   她现在惦着萧于鹄,他接受了。等分开时日渐久,她总会忘的。   陆松节用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过来牵白婉的手。   她的手很冷,明明是夏日,也感觉不到暖意。他从前和她总是分开,却不知她底子这般差。   陆松节越想,越觉得压抑。他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多关心她,为什么从前要拒她千里。也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能多耽误他功夫?   他攥白婉攥得紧,白婉便和他进了屋。他应当又要检查她身下的珠子了,她每日都得吃足他的东西,他才会安心。   白婉忍不住想,她不想给他生孩子,便不应该总被他牵着鼻子走,应该勇敢一点,自己设法离开这个小宅,离开他的桎梏。   柳相有时会奉命到外地,她可以借此便利,逃离盛京。兴许等她走了,陆松节一开始会不甘心,但最后,他会发现还是那杨思盈更合适他,就不再缠着她了。   *   白婉打定主意,翌日,便和柳相说明情由。柳相并不反对白婉到各地研习琴技,他亦奉王命要去趟江南,可帮白婉乔装打扮,一道登船。   柳相之所以爽快答应,不过想起了桩旧事。他没有和白婉说过,某天夜里,自己被个年轻郎君逼到墙角,质问他和白婉的关系。   他从前不知那郎君来路,现下才知竟是陆松节。   皇甫冲被贬为庶民后,陆松节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内阁首席大学士。柳相不睬朝事,却得闻陆松节是个金相玉质,温润如玉的君子,为政勤勉,忧国忧民,彬彬有礼。   他根本无法把那天夜里差点能掐断他脖子的男人,和陆松节那张笑意温和的脸联系在一起。   且陆松节大义灭亲,放妻和离的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柳相也没想过,他竟会因为自己教白婉弹琴时无意间的举动,而嫉妒成狂。   如果白婉已为此烦恼,他作为白婉的师父,自当帮她一把。   白婉深得新帝赵恒喜爱,隔三岔五便被召入内廷教他琴艺。她若要走,自然也得得到赵恒授意。   三日后,赵恒从堆垒的案牍中抽出颗脑袋,揉了揉肩膀,又让黄玠传白婉入宫。   他虽不太能理解许多周围人的行为,但他知道自己作为天子,权势凌驾于万民之上。白婉远远地便跪在地上向他行礼,尔后,才取了琴,如平时那样奏与他听。   赵恒年岁尚小,故作威严之余,眼底又带些孩童的狡黠。   一边聆听琴声,一边打量白婉。半晌,他禁不住道:“婉儿先生,以后你要不要住到宫里?朕总想见你,想听你弹琴。”   他大抵是习惯了有求必应,不带任何别的情感,告诉白婉他的想法。   白婉却骇然止了琴音。   “皇上……”白婉是来请辞的,并不想留下,“奴婢琴艺拙劣,远不如师父,望皇上三思。”   “婉儿先生,不必对朕行这般大礼,快快起来。”赵恒见她这般拘谨,顿时没了兴致。   他只是由衷喜欢白婉,信口一说而已。但他这句话,却打乱了白婉原有的计划。直到离开紫宸殿,白婉才记起,自己没有讨得他授意。   白婉却不好再回去,在宫道上,突然被两个小黄门拦住,“请”到上官氏所在的干清宫。太后上官氏盯赵恒盯得紧,当有人告知她,赵恒用语言轻薄白婉后,勃然大怒,认为是白婉蓄意媚主,应即刻拉出去杖毙。   纵使白婉解释,上官氏亦不听。她宁可杀一儆百,也不能让有心人带坏赵恒。   白婉求饶不得,被人脱了发间簪子,往外拖去。   她不禁想,这大抵是她的命数。赵恒尚小,不知自己的话会给旁人招来多少祸患,若他知晓,应当会怜悯她。   只是落得这样一个坏名声死了,她心有不甘,奋力挣扎着。   陆松节和几个清流堂官正要到紫宸殿与赵恒议事,远远的便能听到白婉的声音。他惊得钉住步子,脸上血色一点点被放干。   他如今明面上与白婉早断了干系,又在推行新法令的关键时期,受着最多的口诛笔伐,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他只要不管她就好了。   以前每次面对这样的选择,他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可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不敢设想会不会还有个像徐太安一样的人物站出来,帮白婉逢凶化吉。   “陆大人,如何不走了?”一人笑道。   白婉的声音渐远,他们也不太理睬内廷里芝麻大的小事。他们只觉得陆松节古怪,下一刻,陆松节忽地慌乱追着那声音去了,仿佛在追索什么,步子急切。   找到白婉时,他早已没了素日的温雅淡然,声音都在发抖。“住手!”   看到小黄门还押着白婉,忍不住又道。“住手。”   他近乎失了态,奔到白婉近前。白婉被人扔在宫道上,鬓发散乱颜色凋萎,他看到她这副模样,心慌得很厉害。   白婉没想到他会来救她。从前遇到问题,她总是被他放弃的那个。   她不禁失措地理了理自己的乱发,企图掩饰自己的恐惧与狼狈。   陆松节想上前护着她,可他顾忌颇多,最终还是克制住冲动,不再瞧她,只温声问旁人发生了什么。   很快,陆松节便领着她到了紫宸殿。白婉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官邸之外,朝堂之内的陆松节,和在她面前完全不同的陆松节。更谦卑、恭顺、滴水不漏,好似背脊上担着千钧,掩盖了他所有锋芒与意气。   上官氏不太理解他为何要替白婉求情,陆松节只深跪道:“皇上失言,盖因臣这做师保的失职,若太后降责,应当先责罚臣。白婉曾是臣内子,不该为臣之责枉送性命。”   上官氏和旁人一样,以为白婉是他的弃子。可他这么说,分明是在维护白婉。他推行新法令处处受阻,如此轻易献出自己的软肋,势必惹来无穷后患。   可他都恳切求情到这般地步,上官氏焉能不保白婉?   赵恒指尖不安地摩挲着椅子扶手,自始至终不敢看白婉。他从未想过,原来自己的无心之言会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他不该随心所欲,更不该畅所欲言。   上官氏沉默良久,终是免了白婉死罪。把白婉撵出去后,又留下陆松节。   白婉不知他们要说什么,无非是朝中事,她想了想,便在宫外等陆松节。   一个多时辰后,陆松节才从宫里出来。   没想到白婉还在,他眸光微动。   在宫里碍着礼节,他不敢碰她,此刻却用眼神示意,让她跟他走。他在前,她在后,走了很久,走到个寂静的胡同口。   陆松节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人了,忽而拉着她的手拐进胡同。就在白婉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回身抱住她。   他不知道,原来刚才他那么害怕。害怕自己没有碰到这件事,夜里在小宅等不到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她。   “婉儿,离开教坊司吧。”他的手用力揉摁她瘦削的背脊,恨不能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齿关都因恐惧而打颤,“离开那儿,回到我身边。”   他低低哀求。 第42章 决定   陆松节的衣料很滑, 有种冰凉的触感。他抱白婉这样紧,躯体的温度透过衣料,如火灼烧她的肌肤。他的力气比她总是大的, 如网收拢着她, 越缠,他们之间的缝隙越小。   白婉听到他的心跳, 清晰有力,似鼓点挑动人的思绪。   她久居深闺,不能深切体会到来自朝堂的高压。可今天她才发现,原来内廷波诡云谲, 贵人们视他们命如草芥, 动辄打死。就算是陆松节,在为她开脱时,满身傲骨也折了一半。   白婉不免感伤,指尖也缓慢地, 难得地沿着陆松节的腰窝向上,轻摁了摁。她能感觉到他纤薄衣料背后的起伏, 那是他在诏狱留下的印记。他现今在她面前,总是衣冠体面,她也不知那些伤痕是否异常狰狞, 不知他在看到那些创伤时,心情究竟如何。   她偶然想起在陆松节,在皇甫冲之前, 大靖朝历任首辅的传说。   他们鲜有善终。   最惨的, 是被人弹劾勾结边将图谋叛国, 被拖到菜市口执以极刑。铡刀碾过他的腰身, 不会即刻死亡, 得等他忍足了苦痛,等他骨肉断尽,血流满地,才缓慢咽气。   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罪,只是彼时敬宗畏惧鞑子,不敢开战,对方主战,被敬宗怀疑别有居心。巍巍皇权,就是把悬在大靖朝权臣头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白婉想到这些,心绪愈发乱。她应该为自己突然生出的恻隐之心,为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吗?陆松节应当比她更懂得仕途的险恶,她有什么立场怜悯他。   她唯一感激的,是他冒着风险救了她。她还在筹谋脱离他的桎梏,可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对她伸出援手。   原来他也会救她,而不是每次都为了私利放弃她。   白婉没有立刻回应他的哀求,她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她与陆松节的关系,以及他们重新在一起的可能。   好在,陆松节只呢喃了会,未逼迫她马上答复。他在能真实感觉到她的存在后,从她身上得到了慰藉。她还在这里,在他面前,他就能得到这一刻的安心。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推开他,也让他感到欣喜。   陆松节叫了辆马车送她回小宅,他自己乘着轿辇,又去找了个相熟的京营卫军千户。   陆松节知道,自己公然在清流面前袒护白婉,必然会被有心人看见。他希望对方能帮她暗中看顾白婉,若小宅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那些反对他推行新法令的人,眼底冒着森森绿光,在暗处盯着他,从今以后,也会盯着白婉。   他每每思及,便从骨子里生发出寒意。这是他现在唯一想把白婉推远的理由,可他并不舍得,这样纠结的想法拉扯着他,让他心口阵疼。   *   这天,掌印黄玠破天荒请陆松节与徐太安喝酒。   他手里攥着司礼监,旗下有诸多依附他生存的小黄门,为得到他的庇护,明里暗里没少送东西。他虽是个喜欢行善的直宦,但私底下贪墨奢靡,人所共知。   司礼监秉笔叶锳前儿也来寻过陆松节,恳请他不要那么仔细地清算他老家那边的庄田,陆松节径直回绝了。黄玠认为他与陆松节同乘一船,陆松节理应给他行个方便,不要断他财路。   他们这些内宦强行收买侵占民田的风气由来已久,具体从何时开始已不好追溯,乃至侵占的原因也不好追溯,仿佛是理所当然的规矩。   黄玠享受奢靡,哪看得见那些被他侵吞耕地之民的苦痛?他只知道,陆松节这么做,他从前可以用银票烧火煨茶,现在喝口碧螺春也得瞻前顾后。   陆松节对他笑笑,同样拒绝了他的请求。   陆松节既已经开始推行新法,自然不能让人抓住他的错处,说他两面三刀。好在他从前爱惜名声如穿羽衣,纵然有人想戳他脊梁骨,也没有证据。   黄玠的笑陡转阴,眼神恨恨,拂袖而去。   “既然陆大人如此不卖奴婢面子,往后出了什么事,可别说奴婢不帮您。”   陆松节没有说话,算是回应了。   他捻着手中酒盏,杯中酒已饮尽,眸色深深,看不出多少情绪。徐太安素来潇洒散漫,此刻脸色也不见得多好。   “唉,唉。”徐太安叹了声,“道是官场不如意,情场不得意,松节啊松节,你我还没怎么的,都快成孤家寡人了。”   “我倒该感谢你。”陆松节森笑了下,“感谢你攥着我的罪证,逼我走这样一条路。”   “话不能这么说,松节,你难道没有一点想这么做吗?你看看,你现在可谓雷霆手腕,油盐不进,难怪老师当初如此器重你,没有你的魄力,我一个人做不来。”   陆松节盯着酒盏,并不领他奉承的情。   “最好你已经把我当初写给岳丈的信销毁了,不然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会的,会的。”徐太安应承道,“我吏部还得仰仗你不是。”   吏部的日子自是不好过,大靖朝冗官现象严重,吏员做事怠惰,徐太安推行的条例,相当于让一个喜欢赖床的人,天天五更起处理案牍,抑或是让一个本来游手好闲的人,忽然丢了铁饭碗。   且大靖朝官员俸禄微薄,贪墨成风。陆松节铁血手腕,贪者若被查处,会牵连近亲三族,致使他们即便登科及第,亦不得入职。且不说连坐之法会致使多少人才流失,便是把在任的拽下去,也无法马上找到替补官吏。   赵恒天天都能听到那些臣子向他哭诉,陆松节矫枉过正,朝廷迟早无人可用。更有甚至公然在上朝时摘了乌纱帽,以死谏的方式求赵恒法办陆松节。   猛药入腹,痛感总是最强烈的。若能熬过这阵子,大靖兴许就欣欣向荣了。若不能,陆松节定会被赵恒献祭出去,以平民愤。那时他该是何下场?   陆松节一再劝过杨修,可杨修不听,认为陆松节只是因为白氏,所以不支持革新。他不是神人,或许是因为白婉吧,因为家人吧,但他的确也会害怕。   陆松节又沉闷地倒了杯酒,思忖自己下一步计划。   陆松节与徐太安同路,喝完酒后送他回去。徐太安因着萧素馨的事,醉意醺然,步子踉跄。   “陆松节,其实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女儿家跟我了,又不能吃香喝辣,又无法得我周全看顾,为什么我非要觊觎她?我觉得我特别像那井底的癞□□,窥到了神女,妄图占有她。但在她最信任我的时候,我却伤害了她……”   徐太安东倒西歪,几乎搀不住陆松节的胳膊。   嘴里酒如泉涌。   “……我是不是应该放手?左右这条命也交给朝廷了,她这般厌弃我,我该放手吧?松节,以前我也不理解你,总奇怪你为什么还没放手?和弟妹拉拉扯扯下去,没个消停……现在我好像理解了……明知道是不对的,就总想,睁开眼想找到她,闭上眼睛心里惦记她……”   到最后,陆松节终于受不了了,扬手劈他两下,才把他劈晕。   这会马车已经到了徐太安租的小宅,破败的茅草屋,环堵萧然。陆松节忽然嗅到丝血腥气,忙踹开门进去,有个黑衣人持刀遁逃,徐太安家中唯一的阿婆倒在地上,满面痛苦。   好在他和徐太安回得及时,那人未能得逞。不过他似乎也不需要杀这阿婆,只是想给徐太安提个醒。   陆松节扶着摔倒的阿婆上了木板床,狠狠掐徐太安的人中。等他醒来,又灌了碗醒酒的冷水,随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实在不是愉快的经历。   也许这只是个开始。   小小警示,只是个开始。   如果他们执意继续推行新法令,接下来的,就不只是警示。   *   陆松节莫名心悸,直到回到白婉的住处,仍旧心悸。   从前他仅靠想象,知道他所做的事危险重重,可只要他不往下想,就能自欺欺人。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开始感受到了,真切地感受到了,从朝野内外而来的,无孔不入的,近在咫尺的,威胁。   他无法不恐惧,乃至于想到自己身败名裂后,枕边人会遭遇什么,胸腔血气就禁不住翻涌。   堂屋中,白婉在清点自己的私银,琢磨着和柳相离开盛京的事。   没有陆松节赠予的银子与玉佩,她并没多少钱,不过她上面还有柳相。   柳相在南边有不少故交,大多是仕途不顺的文人,他们常聚在一处,写些酸词,以琴会友。时日久了,自成一个派系,柳相是南派琴师中的佼佼者。   他想带白婉去游历山水,体验风土人情,好谱出更精妙的曲子,奏出更美妙的琴声。先皇喜欢雅乐,柳相的请求,亦得到了赵恒默许。   赵恒为自己的失言而愧于白婉,故而短时间内,不会再让白婉入宫。   总之,她现在离开盛京,是个不错的时机。且她父亲年迈,陈氏身体也不大好,这些日子旧疾复发,她作为女儿,想到跟前侍疾。唯一让她烦扰的,是陆松节。他突然待她这样好,如用一根丝线,无端地绕着她的手腕,想把她拉回他身边。   白婉想了会,又把铜子儿放回木匣中。   陆松节恰好打帘进来。   他手里握着瓶荷花酒,青玉瓶身,打开盖子,能闻到清淡的酒味。   他从前与白婉同桌吃饭的时候,总是白婉为他布菜,他并不知晓白婉喜欢吃什么。当时不在意,但今天,他想邀白婉喝酒。   大抵是与徐太安没有喝够。   他眉宇间凝着忧郁,兀自寻了两个瓷杯,先斟了一杯,才问道:“婉儿,你喝吗?”   难得他礼貌问她,白婉心事重重,便点点头。   陆松节不贪杯,但偶尔也会喝,今日喝得尤其多。他酒量不甚好,喝完了耳尖红红的,举止变得迟钝。   他在思索,是否应该让白婉先离开盛京。破天荒也给白婉斟了酒,他的伺候让白婉不太习惯。白婉舌尖轻点了下酒,睫羽扑闪,担心会辣,但意外的是,口感很醇厚,入了腹还有些回甘。   陆松节便看着她,心底漫生出暖意,道:“婉儿,皇上适才登基,旱了许久的西南突降甘霖。这样的祥兆,宜让皇上赦免一批旧朝罪臣,以昭圣德。我到时会差人替你父亲说情,让他得还庶民身份,留在南边养老。你意下如何?”   白婉微怔,掀睫视他。他眼神迷惘,又显出那昭昭雾气。这让白婉想起他曾经酒后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对自己并无期许,求神拜佛都是为了她,为了他的家人。他希望他们健康富足。   他总喜欢骗人,骗外人,骗她。以至于他说真话时,没有几个人相信。   可这一刻,白婉忽然发现,他偶然说的话,未必不是真的。   她忍不住道:“你一直记得此事?”   “我亲手送他进诏狱,当然要亲手把他弄出来。”陆松节润薄的唇微挑,笑道,“当初送你弟弟那些科举的书目,我叫人留着,到时候一并给他送过去……”   他交代这些,本是想让白婉顺势去南边,可说到这里,他不禁心有不舍。杨修不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新法令才推行不久,焉知不能成功?   他忙止了话,借着淡淡的酒意,指尖轻点白婉的指尖。   白婉身子一颤,抽出手,却被他摁住。他认真地看着她,烦恼丝顿时抛了,眼底的火烈起来,见白婉抗拒,越发地精神。他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天,怎能在此刻退缩?管他们如何报复,他又有何惧!他要做的,是趁早让白婉怀个孩子,把萧于鹄忘个干净。   他这般热切地想着,不觉把白婉揽到身侧,附身压下……   *   子夜,床边衣裳委地,陆松节披上外衫,系上錾金革带,又离开了寝屋。   他忽然想到个可行的办法,并为此感到雀跃。   翌日,陆松节在秋爽居给白婉买桃花酥酪时,恰好见到杨修小女杨思盈执伞而来。他似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杨思盈常来的,假意惊讶,继而尔雅笑道:“杨姑娘,好巧。”   杨思盈眼神微亮,柔婉道:“陆郎,好巧。”   她平日想和他说两句话,他对她爱答不理,今次却主动和她搭讪,倒叫她意外,仿佛看见铁树开花了。陆松节问她是否也要桃花酥酪,她虽不太喜欢吃掉屑的点心,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陆松节便又给她买了些。   “我先前为老师整理旧书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些缺失的内容,这两日或许得叨扰你,劳烦你帮我找找。”   陆松节说着,把桃花酥酪交给杨思盈,见杨思盈发愣,犹豫要不要接,便又对她露出浅淡笑意。   杨思盈忙接了。   心底沉寂的情绪好似被他用把齿梳梳过,痒痒的。   “谢谢。”杨思盈红了脸,别过视线道。   “只不知陆郎想找的是什么,我好回去帮你看看。”   陆松节抬眸看了眼远处,忽地道:“不如,我和杨姑娘一同去吧?左右我也没有什么事。”   他想保护白婉,便不能让大家的视线集中在白婉身上。或许,杨思盈是个不错的靶子。杨思盈不会拒绝他的,谁让她喜欢他呢。   *   不远处二楼茶舍,白婉默然看着他们,手里一盏茶转了两圈,还没下肚。   萧素馨约白婉喝茶,自己却姗姗来迟。本来白婉身子乏累,已不想来,但不来,也看不到这副景象。她的心又难以遏制地闷堵,忽然便从幻梦中苏醒,忘了陆松节先前说过的,要做杨氏女婿。   杨修死了,杨思盈在孝期,所以他们才没继续谈婚论嫁吧?陆松节现在对她好,怀的究竟是什么感情?   白婉只能揣测,他对她怀有的,大抵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被当成萧于鹄替身,以及,因陷害白氏致使她无家可归的,些许的愧疚。   至于他别的解释,在他和杨思盈成双成对远去的背影里,白婉再不能信更多了。她怎么可以天真地打算放弃离开盛京,留在陆松节身边?他曾经为了张幺妹,是如何伤害她的?若这次不跟柳相南下,她定会像上次没有和萧于鹄离开一样懊悔。   到时候再想走,她便孤掌难鸣,被陆松节持续欺侮圈禁,郁郁不得志。   她想了又想,终是难以咽下那口气,想要喝茶,茶已凉得透彻。   萧素馨从驷马马车上下来,周身金玉叮当,瑰姿艳逸。远远看见白婉,入了茶舍,拾起裙裾碎步上楼。   她离了教坊司后,便不需要再辗转献舞,可人却没有因此变得活泼,反倒满怀愁绪。   白婉暂且不去想陆松节和离开的事,打趣问她:“怎么现在才来?”   “原是早就出发了,不承想半路被人耽搁了下,实在对不住姐姐。”萧素馨难为情道。说着,她又悄悄把腕上的金镯子摘下,拢进袖口。   她本就生得妖冶,并不喜欢穿金带银,招摇过市,惹人注意。可近来,黄玠总是送她,不是送穿的戴的,就是送吃的喝的。只要萧素馨不表现出十二分的抗拒,他就“变本加厉”地送。   “大家都叫他老祖宗,说他是祸乱朝纲的坏坯子,怎么对我就这么好?姐姐,他看上我什么了?他权势滔天,我身上哪有他可图的东西?”   白婉哭笑不得。她又怎么知道黄玠的心思,虽然她对阉人也没好感。且她两条胳膊那日被两个小黄门攥得青紫,现在都没彻底消肿。   “那样的人物,能避则避吧。”白婉抿了口茶,好心劝道,“哪有人天生富贵,那些金子银子,还不知他是从哪捞的。你莫要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坏了。” 第43章 追她   萧素馨敛了敛眸, 抿口茶,才讪讪笑:“姐姐,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在教坊司献舞, 多少纨绔公子一掷千金, 我都不带正眼瞧看,几块金啊银啊, 就能买我的心?”   她怕的,是黄玠刻意讨好,别有所图。   她问过黄玠,他倒温声说过, 他对她一见钟情。可他说的初见情景, 她没有什么印象。   萧素馨父亲官拜都督佥事,是五军大都督霍霄的得力副手。前太子,即文宗赵恒满月酒,她也随阿娘赴过宴。席间, 萧素馨得了些王妃上官氏的赏赐,其中有她不大喜欢的生鱼肉, 说是异国朝贡之物,无需烹饪即可食用。   生食肉非异国之俗,但这肉的颜色倒是吸引人。   橙黄的鱼肉放在冰块上, 冒着丝丝寒气。萧素馨和几个贵女打趣儿,也不知为的什么玩笑,她把那鱼肉给了个小黄门吃。   现在想想, 那个小黄门应该就是黄玠。   彼时他在东宫做太子伴读, 身不由己, 忙前忙后都为赵恒一人。那日酷暑难耐, 他好容易得了歇息的功夫, 躲在庭院角落里纳凉,宽大的袖口都擦湿了,还是汗如雨落。   萧素馨忽然来给他送吃的,说他可怜见。   她似乎还要给他递帕子拭汗,最后又因着些顾忌作罢。她还千叮万嘱,让他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免得王妃问责。   她那时年纪尚小,胆子比现在大,多出格的事儿都做得。可怜的是,她不过不经意地施舍,他却像在凛冬握住一缕幽火,记挂至今。   萧素馨复又细想,才恍然大悟,那鱼肉原是高丽使臣进献之物。黄玠幼年家贫,被人无辜阉了,人不人鬼不鬼送进宫,因生得美貌,什么地狱修罗没见过,但没有人记得他生在何地,也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跨过那条浩瀚的江,回到故国。   那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以至于萧素馨现在想到缘由,忽地不忍戳穿。她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令她对黄玠怀了些恻隐之心。   她并不知,如黄玠这样的阉人,也会有常人的喜怒哀乐。   萧素馨指尖拢进袖口,又摩挲起黄玠送她的金镯子。寻常人家女儿出嫁才戴得起的稀罕物,他像送萝卜青菜,一点也不拘着。白婉这番话,倒让她忧虑起镯子的来历。   “其实,他虽美仪容,但论实际年纪,可以做我的叔叔,姐姐,你以后再别拿他的事取笑我。我会尽量避免和他来往的。”   白婉品着茶,淡笑:“我多余提醒你。”   白婉心底攒着事,觉得不妨趁见萧素馨的功夫,和萧素馨说清楚。她准备乘柳相的东风南下,可能以后不能再和萧素馨见面了。   “素馨,这件事我只和你说,免你到时候想我,怪我是闷葫芦,没跟你透露过只言片语。”   “你要走?”萧素馨惊讶。   “嗯。盛京虽大,但我的家人都在南边,我不想呆下去了。”当然,白婉没有说的是,他们大抵不必再继续受流放之苦。   “陆大人怎么办?”萧素馨脱口而出。   白婉默然,半晌,忍不住用手轻掩着两颊,遮住自己的眉眼。她心底想自嘲地笑,又想叹息,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想说,她还是不甚了解陆松节,但他的所作所为伤她过分,让她无法全然信他。即便她偶尔,不能在遇到他的时候,如想象中那般镇定自若,乃至于心旌摇动,可她仍然觉得,离开他是个好的决定。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正因为曾经那样亲密,所以分开会缠绵难舍,又彼此怨恨。   “素馨,你忘了,我已经与他和离了。”白婉最终道。   “和离书在哪儿?官府衙门核准了吗?陆氏族长同意了?”萧素馨忍不住问。   萧素馨没想到白婉会突然说要离开,她还不知道,她所穿的新衣,所用的脂粉,乃至所居的屋舍,都是陆松节的手笔吧?萧素馨至今仍记得,陆松节当初对她说的肺腑之言。   她并不喜多管闲事,只是如陆松节这样光风霁月的郎君,为了革新之业孑然一身,有朝一日不幸被问罪,能倚靠谁?若他以后锒铛入狱,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未免太可怜。   陆松节曾对她说过,他对白婉情深意重。   白婉不知道,可她知道的。   萧素馨突然激动的追问,把白婉问住了。她大概不知,那天陆松节一恼,把放妻书撕得粉碎。但那不是白婉忍受陆松节又和杨思盈入对出双的理由,也不是她忍受他因不甘心,暴虐待她的理由。何况,他时至今日也没有把她正大光明地接回官邸,而是养在外宅,她不知道这算什么,好似见不得人。   她见不得人,还是他觉得他们在一起见不得人?她是正妻,还是他未来的外室?   白婉更不能想象,再这样下去,她的肚子会不会不受控制,一天天大起来。陆松节做得很绝,断了她的活血药后,她几乎找不到罅隙避免他在她身体里留下什么。日复一日,不知疲倦,总有那么一次,她会中招的。   “素馨,不论如何,我要走了。你且珍重。”顿了顿,白婉又道,“若有一天,你哥哥回来,劳烦让他别记挂我——盛京好女偌多,他前程远大,非现在的我所能仰望。”   她的语气太淡,垂着眼睫不看萧素馨,萧素馨便知道,她去意已决。   萧素馨忍不住气恼:“姐姐,你太喜欢妄自菲薄。哥哥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的出身。再说了,陆大人……”   萧素馨想了又想,还是没把话说下去。她只是觉得焦心,为白婉和陆松节的纠葛揪心。   她决定做点什么,不再试图劝说白婉,而是试探问:“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你。”   “我和师父一块走,不想惹人注目。”白婉并未透露过多的信息,因着渡口那边有兵部兵马司的人管理,到时候被陆松节知道,她就走不了了。   萧素馨怕自己追问太多,目的明显,便不再问,只低头喝茶。   可她已经得到最重要的讯息,白婉会和柳相一起走。柳相近来确实有南下的意愿,南京那边的教坊司敞开门欢迎他,想必他会带白婉去趟南京,随后才去江淮两地。白婉的父母也在那边,想必那就是她的终点。   萧素馨能想到,只要告知陆松节,陆松节岂能猜不出?   打定主意,挑个时间,她要瞒着白婉去找陆松节。   彼时,陆松节才从紫宸殿出来不久。   他每每留下议事,皆为新法令。   赵恒在一天天长大,在适应做帝王后,许多让他感到烦扰的规矩。   上官氏待他也不似从前,至少,不像从前正常。他字练得不错,想得到娘亲的夸奖,但上官氏眉眼淡淡的,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展颜一笑。随后上官氏才作了篇文,叫他跪着听黄玠念。文章内容不乏溢美之词,赞他少时聪颖,文墨俱佳,可他不知为何要跪着听。   当时的情绪并未得到反馈,反倒要等事后虔诚受表。褒奖本身已无法令赵恒愉悦。   人人都道他是无上至尊的存在,却不知为何,这不能做,那不能做。朝中大事小情,他说的也渐渐不作数。   赵恒坐在纯金龙椅上,眸色不再那么澄澈,只用种有别于这个年纪孩童的平静目光看着陆松节。   桌案上仍是弹劾陆松节的奏疏,其中有一本引起了赵恒的注意,他认为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故而让陆松节多留了会。   “陆师保,有人说你在给我写的课本内,暗含对我父皇的批评之语,你作何解释?”   陆松节作为赵恒的讲师,不仅负责授课,也负责攥写授课的课本。想是近来恼恨他的人多,却无法抓到他把柄,开始逐字逐句翻找他曾经写的东西,妄图寻到几句对朝廷,对圣人的不敬之语,牵强附会地弹劾他。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在赵恒眼里,此事颇大。如果是别人,他可以直接罢黜,偏偏是陆松节,他不敢。当然,倘或能叫陆松节重修授课的课本,他就可以偷懒不学了。至少在陆松节反省这段时间里,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完成课业。   陆松节闻言,未有半分慌乱,只淡道:“皇上,臣十八岁及第,二十不满五而佐天官,得沐皇恩深厚,绝不敢对皇上有一丝不敬之意,望皇上明查。”   他的恭顺里带着丝对这份苍白奏疏的嘲讽,即便什么都没说,赵恒却听出来了。赵恒仍想反驳什么,却见到旁垂手肃立的黄玠,不免想到干清宫里的上官氏。   他们几个人总联合起来,告诫他这不可以,那不应该。即便陆松节脾总对他笑眯眯的,但在某些问题上,陆松节亦对他寸步不让。   赵恒气闷地抠了抠椅子扶手,终于什么都没说。   但等陆松节离开后,他却留下了那份奏疏,翻来覆去,反复细看。   *   北边战报来得急切,陆松节轿子落在衙门前,正待入衙署处理,却见到辆宝顶鎏金驷马马车停在衙署前。   萧素馨打起帘子,问陆松节能否借一步说话。   近来陆松节忙得脚不沾地,乃至休沐日亦未还家,萧素馨实在无法,只得来此处寻陆松节。   陆松节颇感意外,想了想,便和她行至附近的窄巷。   想是萧于鹄没有把和他的争端告诉萧素馨,是以萧素馨并不知他们如何势同水火,见到他仍显雀跃。   “陆大人,或许您会觉得我冒昧,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您。”萧素馨忧虑道,“前阵子婉儿姐姐说,她会离开盛京,和她的师父一道,或许以后就不回来了。”   “离开?”陆松节神色稍沉,却按捺住自己的诧异。白婉并没有告诉他,乃至于这些日子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走的意图,他还以为她开始回心转意了。   默了半晌,陆松节却假意温笑:“婉儿有更长远的考虑,我很高兴。”   “陆大人,您别这样。”他这副谦谦君子貌,让萧素馨心中一酸,“您应该觉得我只是个外人,但我还是想劝您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不要做让您后悔的事。至少,应该让婉儿姐姐知道,您对她的情谊。”   陆松节想了想,不禁问:“她可说何时走了?”   “我亦不知,可惜我不能及时告诉您,让您没个准备。”   “萧姑娘客气,你如此为我,陆某感激不尽,哪有苛责的道理。”陆松节拱手道。他垂眸,忽地想起徐太安半夜搭他肩膀,嘴中酒如泉涌之景,忍不住道,“我听说,萧姑娘最近与黄掌印走得近,不知是否是令兄授意?”   他忽然关心此事,倒让萧素馨不自在,颊面红云浮泛。   “陆大人折煞我,我……我不过因他权势所迫,敷衍应承罢了。可他缠人,我都不知该如何摆脱了。”   陆松节暗忖,黄玠喜欢萧素馨,或许会爱屋及乌,帮扶萧于鹄。他可不希望萧于鹄得到如此大的助力,最好一辈子都是他手里随时可以碾死的蝼蚁。   在北边吃点苦算得了什么。   陆松节不禁尔雅笑道:“萧姑娘,既然你帮我,我也不妨给你点建议……权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肺腑之言,萧姑娘若觉得不喜欢,听听就过。我常年与黄掌印共事,深知他不过表面谦恭,内里却乖戾恣睢,萧姑娘莫要被他这狐狸所骗。若萧姑娘想摆脱他纠缠,可以寻个稳妥的靠山,好叫他知道,萧姑娘另有所钟。”   “靠山?”萧素馨想到黄玠抱着她作画之景,一个激灵,“谁不畏他的权势,愿给我做靠山,即便我不喜欢呢?”   陆松节笑意更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现任吏部尚书,徐太安。”   见萧素馨讶然,陆松节复又道:“他早把命送给朝廷,萧姑娘莫要觉得对他不住。他这人终归不会有福报的,兴许姑娘陪他这段时间,便算他的福报了。”   陆松节言尽于此,多的不再说。转身低眸,神色骤冷,满脑子都是白婉。   *   没想到白婉背着他意图逃跑。难为她这阵子突然乖顺许多。   陆松节初听不觉得气闷,但越想越堵,心口如被巨大的石块压着。   十二个时辰,陆松节大部分时间无法监视白婉,可知她要走,他即刻差人给在渡口巡查的兵马司小吏下了暗令,城中恐有从大理寺越狱的逃犯,盯紧最近出行的船只,尤其是从教坊司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出来的人员。   便是如此,他亦不能放心。回到衙署阅览文书,总觉得白婉已化作翩跹彩蝶,飞离了他的院子。   他想去教坊司,想去小宅盯着,乃至在与各部堂官商议还政于六部的事宜时,频频走神。   皇甫冲曾经大权独揽,使得六部常被他一人钳制,陆松节新官上任,自想打破他旧时作风,此举既能还政于各部,又能分散赵恒权力,平衡朝局。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夏日的夜亦有些微冷,院外梧桐虫鸣声声,陆松节揉了揉眉心,还在和同僚们议事,忽地听人急报,教坊司的柳相夜至渡口,正欲登舟南下。   脑海中仿若有什么声音叮当哗响,陆松节赫然抬眸。   他议事议得投入,全然忘了白婉离京之事。问题悬而未决,他并没有理由离开,事实上,大理寺亦没有所谓的逃犯。眼前满目清流名臣,像是密不透风的密布尖刺的强,困住他的手脚。   怎么是现在走呢?现在,他能差谁去拦?以什么借口拦,才不会显得兴师动众?   就在大家正商议着还政于六部的事宜该如何行进时,陆松节忽地起身,扯动身下的圈椅发出刺耳声响,甚至未曾和那些面面相觑的臣子打招呼,直奔兵马司拽了匹快马。   他及第后亦曾于长街纵马,看尽春花。但做了多年的笑面狐狸,人前从来光风霁月,文质彬彬,大家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情景。   等回过神,陆松节已攥紧马缰,勒紧马肚,襕衫袍摆猎猎作响,没入了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嗯……在文里加那么多朝堂的东西,只是一点小尝试,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立意。   本质上这本书只是画风有点清奇的纯恋爱文。   因为作者有时候实在是个麻木写文的懒汉……引用的东西我基本就加引号,没有备注出处了。 第44章 抓住   清风渡口, 夜色昏冥,悬在竹竿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旋舞。   一艘官船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有差役正往船上搬运货资, 亦有如白婉这样的行客,正在供人登船所行石阶一侧的八角亭中, 等待上船。但距离发船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船还没有发动,大家不免焦急。   不一会,差役忽然把渡口附近围了起来, 说大理寺内有犯人逃逸, 让大家配合查案。一时人声缭乱,每个人都面色忧虑。   白婉穿着身棕色圆领袍衫,戴着玄色方巾,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包袱, 垂头躲在师父柳相身后,心慌得紧。   好端端到这里, 怎会遇到这样的事?   仿佛只有几步,就能登兰舟下江南,偏偏被块石头绊倒。   柳相颇为镇定, 甚至安抚白婉,此情此景,宜当抚琴一曲。白婉赧然, 若在此刻抚琴, 岂不成了所有人围观的对象。   柳相笑道, “说你便信了, 叫你乔装随我同行, 哪里会这时把你交代出去。”   这艘官船负责递运,顺带送些小官吏,譬如柳相之流。白婉沾他的光,得以同行。陆松节近来忙碌,不知道她要走,即便如此,她还是扮作了小黄门,免路上被陆松节的暗线盯住。   柳相的淡然,让白婉稍稍安心。   就在她把包袱放下,准备也给自己找个歇脚的地儿时,嘹亮的马嘶忽地划破长夜,原来有序的人群因这声音,再度陷入混乱。   “陆元辅。”陆松节攥紧马缰,还未下马,便见一众差役向他行礼。   他并不理,只道:“船可发了?”   “未曾。”   为首的兵马司都吏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元辅,那从大理寺出逃的逃犯生什么模样?属下不知从何查起。”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可靠的,大理寺今日有逃犯的消息。   陆松节眸色阴沉,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拔了他佩刀,森笑:“我既来了,你还担心什么?”   他几乎没有迟疑,亦忘了瞻前顾后,径直提刀下石阶。那都吏与差役忙跟在他身后,把他衬得更像个玉面修罗。白婉几乎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他,原来的种种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脑海里不禁嗡的一下,脸色煞白。   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亦不知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柳相见状,讶然起身。   他想让白婉躲到他身后,不承想陆松节横刀忽地刺进亭柱,环视四周:“谁今从大理寺逃了,自己站出来,免牵连无辜,连累大家陪你等下去。”   他的举动与平静的口吻反差过于巨大,乃至亭中骤起沸议。   随即,陆松节撩袍坐在都吏搬来的榆木椅上,幽幽盯着白婉。他亦一眼看见了她,见她穿着滑稽宽大的袍衫,戴着不合适的帽子,心底便似有火烧。烧得他无法理智。   有人认得陆松节的官服,亦有人不知,但看那鲜红的颜色,便知他来历不小。且他年纪轻轻,眉目周正,眼角下泪痣嫣然,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最近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那位首席阁臣。   论理,即便大理寺真的逃出重犯,也用不着他亲自来抓。   都吏和差役围住了小亭,只许人一个一个出来,柳相只觉陆松节欺人太甚,要上前斥责,还没走出去,便被白婉低声叫住。   “算了,师父。让我去见他吧。”   总归躲不过去。白婉想过可能会被陆松节发现,但绝想不到他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抓她。她不知,陆松节也不知,可他只是盯着她,想,他应是疯了。从知道她忽然要走的那一刻,就快要疯了。   他本该在衙署里和各部尚书论所谓的国之大事,可现在他坐在这里,脑子里再容不下所谓的规矩礼法。   少顷,他看到白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她直视他,眸底似有若月色碎裂。   *   白婉被差役押到渡口卫所,差役们识趣退了下去,门一带上,陆松节便再无法维持虚假的温和,上前攥紧她两条胳膊,一把将她推向条桌,狠狠瞪她。   “婉儿,你到底在干什么?”   白婉的后腰冷不丁被磕了下,疼得她皱眉。   他的盛怒,白婉不止领教过一次,既然入了他的手,她亦没什么好伪装,便淡笑了笑:“你已经看到了,陆松节,我想离开盛京。”   “离开?为什么不告诉我,还乔作阉童?”   “你不知道吗?”白婉掀起睫羽,试图从他眼底看出对她的一丝怜悯,可惜她没有。她只得道,“因为我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待我。”   她说得轻飘飘的,叫陆松节烦乱,她不知为了堵住他,他今日有多不体面。他暂且不去想这件事带给他的后果,斥道:“婉儿,我不是说过,你父亲那边我已经妥当安置,你乖乖留在盛京,留在我身边,为我生个孩子……”   “够了。陆松节,你这算什么?莫说我现在没有孩子,便是被你强迫怀了,你叫我在哪儿生?以什么身份生?”白婉无法想象,她在那个小宅没名没份诞下婴儿的情景。   陆松节眸光轻颤,却似听到了句让他感到有所救赎的话:“所以,你亦想怀的对吗?你只是不喜欢在那个地方。好了,婉儿,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在那儿待很久的,孩子也不会没有名分,他的父亲,可是大靖朝首屈一指的阁臣。”   “相信?”白婉蓦地笑了下。   他不知道他这人最不值得信任,且口吻越诚恳,越不足信。白婉的手不禁轻攥住他的衣襟,凑近他,一字一句道:“陆松节,你又忘了,我并不喜欢你。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她说的谎不多,却更能伤陆松节,好似根锥子,把陆松节这些日子好不容易黏合的菱花镜再次扎成碎片。陆松节眸光微抖,人亦怔住。   缓了会,他揩了揩眼角,却是惨淡地笑出声。“呵,直到现在也不喜欢……那么婉儿,”陆松节又逼近她,森然质问,“你喜欢的还是那个远在北边吃风沙的萧于鹄?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派人杀了他。”   “陆松节!你不要发疯!”白婉恼道。   “我是快疯了!”陆松节亦恼,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光影炫目,脑子都不太清醒,“婉儿,你是我的妻,只要我陆氏还认你,你就哪也不能去。即便死,你也哪也不能去!”   他说着,五指拢住白婉的手,她越挣扎,他拢得越紧,直到她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白婉不禁慌了神,懊悔如此激他。她大睁眼,看着那张比她更哀伤的脸,还不及说话,便被陆松节扣住脑袋。   “我会杀了萧于鹄……”陆松节喃喃,又替她撩了撩额前的碎发,道,“婉儿,若你忘不了他,我可以替你忘记。”   他用这般平静的口吻说这句话,比从前气急败坏说的时候更笃定。白婉只觉心头一梗,不禁狠命推搡他,却被他圈得更紧。   白婉发抖道:“陆松节,你杀了他,是希望我也愧疚而死吗?”   “婉儿,我也是不得已的。”陆松节伤道,“婉儿,你别和我说死这样的字眼,我不威胁你,好了,我不威胁你。”他安抚她,又诚挚地恳求起来,声音渐哑,“婉儿,我十八岁就认得你,难道在你心里,少年夫妻的情谊,也比不上一个阔别已久的故人?我才是你的丈夫……婉儿,是我离不得你。”   他总说,只要她怀了他的孩子,就离不得他。可现在,他终于发现,那个总在攥紧她的人,根本离不开对方的人,是他。   他这样低声下气,揉捏白婉的心肠,搅得她烦乱。   可他从来如此,一边伤害她,一边又说爱她,叫她该怎么办?   *   子夜,陆松节亲自把白婉送回了小宅,许是怕她又跑,不顾她的反对,借调了几个京营护卫守着宅门。他为阻拦她捅的篓子还没解决,不得不星夜折返衙署。   徐太安亦得知了消息,顾不得睡觉,拉着他到议事的正厅外,足足数落了半个时辰。   兴许普天下除了皇亲国戚,龙袍天子,也只有徐太安能这般骂他。   乃至翌日早朝后,徐太安也不解恨,出了太和殿,仍旧骂他:“陆松节,陆元辅,你这做的叫什么事?如果不是我连夜替你去大理寺打点,给你圆谎,你今天不知该被多少人口诛笔伐。你从前的镇定沉稳去哪了?”   “革新之事,容你行事如此乖戾吗?”   陆松节连日歇息不足,只觉头脑虚乏,敛眸不语。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白婉的话已足够伤他,徐太安这些话,不过是把白婉插进他心脏的刀子,扎得更深些。   疼多一点,疼少一点,终归是疼的。疼久了,他甚至不记得有把刀在里面。   快到紫宸殿,陆松节不禁停下,惨然哂道:“看来,是萧姑娘近来对你笑模样,你高兴了,有功夫管我?”   “欸,别拿这个岔开我。”徐太安忽然被他呛着。   默了会,徐太安又由衷感激,“是不是你在萧姑娘面前替我说好话了?你说什么了?”   陆松节没应他。   快到紫宸殿了,不可畅所欲言。   不等他和徐太安入殿,黄玠突然从一侧出来,对他们两位行礼:“陆元辅,徐尚书,昨儿可休息好了,眼圈都这般乌青?”   陆松节在清风渡那一出,黄玠早便知了。这两句不知是关切,还是打趣。但近来黄玠因陆松节丈量土地的条令,闹得不太愉快,陆松节不能太乐观。   他只温声笑了笑:“托黄掌印的福,睡得还行。”   陆松节和徐太安迈步入紫宸殿。   黄玠躬身在后,眸色渐沉,拳头攥紧。   他原与陆松节交好,但陆松节如此“大公无私”,查完了他的庄田,又把注意打到萧素馨身上,当真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   陆松节入殿时,文宗赵恒正坐在案前翻阅奏疏。   他有心等陆松节,但等他们在跟前站了会,也不搭理,仿佛在刻意磋磨他们的性子。   “皇上。”陆松节不禁提醒了声。   赵恒好似才发现他,缓慢把奏疏合上:“陆师保,徐尚书,朕今日叫你们来,只不过是对还政于六部的事,有所疑问。这儿没有外人,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他的口吻不急不徐,比原来少了许多散漫,看着陆松节。   “六部之权在朕的手中不好吗?为何要分给他们?”   大靖朝立国不久,宰辅之权就被开国皇帝回收,因各部琐事繁多,皇帝不得不把一些事情交由翰林学士处理,久而久之,这些学士组成的内阁便逐渐获得了从前宰辅的权势。但比起真正的宰辅仍差得远,以至,陆松节想发布什么法令,得先写把意见写在票拟上,呈给黄玠所在的司礼监,再由赵恒授意黄玠,是否准奏。   规矩是这样的规矩,可有时候,赵恒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说的话,不如敬宗管用。   尤其是陆松节,现在可谓一手遮天。即便如此,陆松节却还不满足,叫他把权势分给六部?六部现在都听谁的?倘若连颁令的权力都分出去,他什么也不剩了。   陆松节忙拱手温声道:“皇上,臣绝没有僭越之意,容臣禀句肺腑之言,这天下之权看似在您手中,但那只是镜花水月罢了。从前,六部票拟需要经皇甫冲之手,才呈给先皇。许多东西在递给您之前,已经被压下去了。”   “放肆!”赵恒禁不住打断他,“难道陆师保也如此吗?”   “臣惶恐。”陆松节和徐太安即刻跪下。   陆松节沉声道:“臣无私心,只是想让各部司其职,为皇上分忧,为朝廷效力。”   “这件事以后再议,你们先起来吧。”赵恒尚显稚嫩的脸有了丝愠意。   君权神授,自古皆然。他不同意,陆松节亦不能越过他。说到底,这只是陆松节想恢复旧制,让各部权势更平衡的理想想法,没想到赵恒近来锋芒日盛,开始和他唱反调。   赵恒到底年纪小,想到自己对先生不敬,会被母妃上官氏责难,便又软了态度,叫黄玠给陆松节与徐太安看座。   赵恒与他二人又议了些朝务,二人便行礼出了紫宸殿。   赵恒却不安起来,无端地把黄玠叫到跟前:“黄玠,以后天下只知陆师保,不知朕可怎么办?”   “小祖宗,您又发什么梦呢?”黄玠恭顺跪下,笑着给他揉腿。   赵恒瘪瘪嘴。   黄玠和悦道:“无论这天下如何,奴婢的心,总是向着小祖宗的。”   “那黄玠,朕现在该怎么办?”   黄玠想了会,垂首浅笑:“奴婢哪知什么家国大事,若小祖宗害怕,奴婢拼了性命,也要护您周全。只是有些事急不得,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您现在呐,最需要的是向着您的人。”   “朕该找谁呢?”赵恒如抓到了救命稻草。   黄玠阴柔道:“别的不说,眼下北边鞑子要退了,皇上,您看要不要给北边打仗的萧于鹄调回盛京,他原来可是大都督手底下的人,若能叫他分陆元辅的权,元辅就不敢对您有任何不敬了。” 第45章 训狗1   赵恒年纪尚小, 身边亲近的除了上官氏,便是从小陪伴他的黄玠。上官氏自入干清宫,做一国太后后, 对他愈发冷淡。母亲的温和笑靥, 隔着重重规矩枷锁,叫人捉摸不透。   龙椅之下, 还有虎视眈眈的权臣陆松节。   尽管黄玠偶尔会提醒他注意规矩,可大部分时候,黄玠待他温柔和蔼,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大靖朝历任帝王中, 便有如赵恒这般, 不得不主动寻求近宦帮助的皇帝。无他,大靖朝内廷宦官荣辱系于皇帝一人,能为赵恒在阵前挥刀者,黄玠而已。   赵恒现在想把那把刺百官的刀, 递给黄玠。   得了黄玠的调令,萧于鹄凯旋后, 星夜快马加程,折返盛京。   *   老槐长街巷子内的小宅外,驻着十名带刀护卫。陆松节并无私兵, 亦不愿长期借调京营卫军,是以花银子雇了些莽汉。   原本就小的宅子,因他们的存在更压抑逼仄。   白婉自被他送回此处, 便神思恹恹。陆松节给她熬了药膳, 撩起帘子, 绕到她床前, 温声哄道:“婉儿, 先吃些东西吧。回来这么久,你什么都不吃,这样下去,五脏庙怎么受得了?”   碗才递过去,就被白婉打掉。滚热的汤水浇在陆松节的手腕和衣袍上,被热汤沾湿的袍摆贴着肌肤,越来越烫,烫得他皱眉。   陆松节按捺不悦,撩袍坐在床边,好似看不到白婉眼底的嫌恶,“婉儿,你生我的气就罢了,何必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乌鸡汤最是滋补,我熬了许久才熬好,你赏个脸。”   白婉睡得浑噩,并不觉得饿。强撑着身体坐起,略显干燥的发散落到腰际,打量了会陆松节。半晌,哂道:“陆松节,我师父呢?”   从被他抓回来,白婉就和柳相分开了。她只想确定,陆松节有没有报复柳相。   “婉儿,你把我想得太坏。”陆松节眸色稍暗,解释道,“他当夜已经上了南下的官船。你身边的人,只要你护着,我便不伤他们。”   “那便谢谢元辅大人,希望元辅大人以后也践行此言。”白婉得了他的保证,翻个身,又合上眼。   她和陆松节闹久了,知自己无法脱离他的手掌心,心绪不免压抑。脑海里,陆松节曾对她说的话反复浮现,扰得她睡不安枕。她既想逼自己安静下来,好好再看他一眼,可真的看到他,她又烦闷。   这样下去,她迟早被他逼死。   陆松节见她枯萎,终于没有再强迫她与他说点什么,差人进来把被打碎的碗和散落的鸡汤收拾干净。   出了次间,他才发现方才被烫过的地方发红浮肿,隐隐作痛。身上的旧伤也被牵连。陆松节一时站不稳,掌心撑着门框,缓了会才定住神。   他忽然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否是对的。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日渐沉闷,生了孩子,真的会回心转意?何况,他夜奔清风渡的事情,哪有这般容易圆。只不过他现在位高权重,没人能拿他怎么办。燕子掠过水面,总会留下痕迹。这些痕迹,或许会被有心人一点一点搜集起来,制成把利刃,刺进他躯体。   陆松节不禁笑了下,觉得自己又开始杞人忧天。倘或真有那么一天,他算不算咎由自取?   他才出院落门,巷子内突然传来马嘶,有人勒紧马缰,马蹄高扬,就停在陆松节脚边。夜风带起他的衣摆,逼得他后退两步。   冷不防一把长剑直指他的咽喉,萧于鹄从马上跃下:“陆松节,你把婉儿藏在了哪里?”   萧于鹄虽身在北地,但亦命人替他盯着陆松节动向。陆松节大闹清风渡之事,萧于鹄回盛京前便已得知。他揣度,陆松节捉拿犯人是假,抓白婉是真。   如果白婉有心离开盛京,却被陆松节无辜圈禁,他不能忍受。   剑锋停在陆松节咽前几寸,剑意削断了他几缕发,陆松节堪堪稳住身形,看到萧于鹄铠甲铮亮,满目怒意,不禁哂道。   “想是吃足了北地的风沙,让你有力气拿剑威胁我。萧于鹄,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私闯民宅,剑指阁臣?你想为一时意气,把你在北地杀伐的军功折没了吗?”   他口吻虽平,但话洇着深彻的寒意。   萧于鹄眸色顿红,剑锋又近两分:“我只问你,婉儿在哪?”   周围的护卫被惊动,纷纷围过来,对萧于鹄拔刀。   此番阵仗,把不安枕的白婉也惊动了。   她匆忙系上外衫,蹬了双鞋子出去。临到宅门,才把发绾上,仍有几缕碎发不得体地垂下。   她被眼前之景骇住,只怕自己再晚半秒,萧于鹄已刺破陆松节咽喉。偏生他们谁也不让谁,萧于鹄逼近,陆松节亦攥紧了剑,拽向自己的喉管,斥道:“你尽管杀,看看婉儿更心疼谁。”   剑锋划破他的手掌,淋漓的血流下,他却没有任何惧意。   白婉不知,男人们争执起来是不带脑子的,譬如三岁就互相扯头发的小孩,不论个高低不罢休。从前扯头发,尚且不会惹出大事,现在却不同了。   “萧指挥使。”白婉不禁唤了声。   萧于鹄剑锋微颤,目光一时移到白婉身上。   她似月华下一朵幽莲,花瓣将合未合,没有任何朝气。萧于鹄失声道:“婉儿。”   即便只是寻常的招呼,落到陆松节耳里,也似眉目含情暗送秋波。他眸色一沉,竟是攥着剑往边上一带,流血的手径直前伸,抓住了萧于鹄的咽喉。   “给我闭嘴。”陆松节齿关龃龉,恶声道,“婉儿也是你能叫的?”   他不过一介书生,竟敢威胁自己。萧于鹄沉了脸色,反手攥紧陆松节的胳膊,要拧断他的骨头。   白婉忍不住道:“萧于鹄!”   这声终于震慑了萧于鹄,叫他止住废掉陆松节小臂的动作。   白婉的心仍在狂跳:“你连日奔波辛苦……莫要再闹,先放开元辅大人。”乍听白婉这么说,萧于鹄是不忍松开的,可他最听白婉的话,默了会,才不甘地甩开陆松节。   他们对对方用的都是死力,饶是陆松节比他清瘦,仍掐得他喉咙发痒。陆松节的胳膊也似被人废掉般,半晌动弹不得。   劝住萧于鹄,白婉又劝陆松节:“元辅大人,若您还念我的好,求您高抬贵手吧,不要计较今夜之事。”   她的低声下气,反让陆松节五脏如绞。是怕他治萧于鹄不敬之罪,连发也未梳齐整就出来了?她可知再晚几分,他也会横尸于地。   “婉儿……”陆松节声音涩滞,却不知说些什么。   最后,陆松节背过身,叫那些护卫让开路。   萧于鹄恼陆松节刻意支开他,强留白婉,意气用事,见白婉为难,这才挫败地退了出去。他冷静下来,便知自己留在此地,只会给白婉徒增烦扰,不得不翻身上马。   他看着白婉,还想说点什么,但白婉刻意撇过视线。萧于鹄犹豫了会,愤懑离去。   宅院霎时安静下来,白婉和陆松节未发一语。   有不长眼的插科打诨,道:“元辅大人,您的手还在流血,要不小的给您包扎一下?”   陆松节攥了攥拳,剜那人一眼,直瞪得他舌头都捋不直。   陆松节气闷欲走,白婉忽地叫住了他。   *   方才的争执让白婉意识到一个问题。陆松节看似文秀,却是被淬炼过的铁,坚硬易折。和他对着干,只会两败俱伤。   她不希望他和萧于鹄起争端,亦不想激怒陆松节。她尝试过各种办法,每次换来的结果,都让她始料不及。   或许她应该聪明点,先安抚陆松节的情绪。   陆松节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方才他如此待萧于鹄,想来她不会给他好脸色。   他尝试缓和语气:“婉儿,我已经让他走了。”   他连日操劳,身心俱疲,亦不敢逼白婉说死,顿了顿,再退让道:“明日上朝,我也不会拿他今夜之举做文章。”   白婉不管他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但她知道,毛竖起来的狗不能逆着捋。   她瞥了眼他的手,漠然道:“元辅大人,先随我进屋吧。”   白婉先转身,试探陆松节的反应。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等到陆松节的脚步声。白婉稍稍定神,打起帘子进寝屋。   屋内已被洒扫感觉,白婉打开柜屉,寻找药瓶。她没有告诉陆松节她要做什么,陆松节站在她身后,不免开始揣度。   他从前对白婉颇乐观,可经历了许多事后,他不敢胡思乱想。他猜测她现在怒极了。从他把她从清风渡抓回后,她就对他爱答不理,方才他又掐萧于鹄的脖子,她应当会同他置气。这个猜测令他心焦,想离开这里,等白婉自己平复心绪。   “婉儿,今夜是他寻我滋事,而非我寻他。”陆松节试图为自己开脱,让白婉知道,他实在无辜。得不到她回应,他不禁又道,“婉儿,难道你护他,护得道理也不讲了吗?”   白婉这才轻哂:“如果你放我走,他也不会来。”   “婉儿……”陆松节被她这句话惹得焦躁,他有许多手段,不过怕她恨他,不敢对她使。他为自己的黔驴技穷而郁闷,嫉妒道,“他到底给过你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给更多。”   “给?”他这样,倒真让白婉抓到一丝真意。但白婉并不认同他,“元辅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撇开萧于鹄不谈,即便你现在把我迎回官邸,我亦不喜欢。”   “为什么?”陆松节皱眉,凤眸底哀伤更甚。她这样说,几乎断绝了他的一切希望,瞬间把他推向崩溃的边缘。   白婉不再寻药,深吸了口气,暗中鼓励自己,才把话继续说下去:“被迫地接受不喜欢的东西,和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感觉是不同的。萧于鹄再不喜欢我在这儿,也不会拿剑逼我走。他再希望我随他离开盛京,也不会差人掳我上马车……陆松节,他这般尊重我,你呢?你与我做了整整五年的夫妻,可曾认真倾听我?”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像训斥,像在和他谈心。   陆松节下意识反驳,“那是因为他不够爱你。”   白婉才整理好的心绪,被这句话骤然打破,气得不想找药。“是你不知如何爱人。”   听到她愤懑合上柜屉,陆松节坐立难安。尽管他还想辩解,可他忽然发现,他若反驳,便是在佐证她的观点。他虽努力尝试待她好,但她一旦不领情,他就会烦恼,认为她故意对他使小性子。   白婉咽了口气,终于从凌乱的杂物中找到金疮药,“陆松节,你过来些。”   陆松节迟疑,白婉不免道:“我要吃了你不成?怕什么?”   陆松节这才走过去,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白婉叫他伸手,他才看到她手里的金疮药,讶然道:“婉儿……”   他唤得温和,可见顺着毛捋是有用的。白婉压抑着不痛快,沉闷给他上药。   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惹他发痒,忍不住攥她。“松开,”白婉皱眉,“谁让你徒手接白刃?若我不出来,你们非得死一个给我看?”   她刻意生气,脸颊有了些血色,陆松节却也被她逗得心情稍好,赖皮恳求道:“婉儿,你若不总与我吵,我以后便为你惜命。如何?”   “陆松节,你以为我为什么吵?”他这副样子,总让白婉后悔对他好。在心底短暂地说服自己,欲速则不达,才又道,“曾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何曾对别人发过脾气?你若喜欢木偶,自己雕一个就可以了。”   原来和他吵架是因为在乎他?陆松节不太理解她的想法,可喜欢她说这句话。   “所以婉儿对我,不是没有半分情分?”   白婉抿了下唇,不想回答了。曾经吧,或许吧,但现在,她也看不清。   陆松节不需要她回应,只攥着这句话,仿佛可以高兴许多天。他几乎不向她诉说朝堂之事,却也怨过她不是解语花。现在想想,他若说了,她是否也会理解他?   陆松节高兴得想再攥紧她的手,却因为伤口崩裂,俊脸一时扭曲。白婉趁势挣脱他,见他因此更疼,她便有如大仇得报,纾了口气。   *   六部琐事未决,陆松节不能待太久,即便他忽然又想留下。   陆松节走到门槛,见白婉在灯下翻阅琴谱,不禁回头道:“婉儿,我先走了,你不要看太久,早点歇息。”   “嗯。”白婉没抬起脸。   她不来送他,他难免别扭:“婉儿,过几日我在西灵观讲学,你要去看吗?”   “讲学?”白婉疑惑。印象中,陆松节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讲学”,那应当是他朝务的一部分。陆松节被她看着,脸颊不知为何有些烧,支吾道:“我只在那边和学子们讨论些儒学,你若去,我给你寻个好位置,免你整日在这里憋闷。”   原来狗毛被捋顺,会主动让她出门。   白婉莞尔:“也好。”   先让她出门,待日后他放松警惕,她便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陆松节见她同意,一时雀跃。想到什么,不禁又折返到她近前,轻抱了下:“婉儿,我再差人给你熬乌鸡汤,你吃不吃?”   “……嗯。”   再得到她的肯定,陆松节愈发雀跃,抱她到志得意满,才乘着夜色,快步而去。   *   萧于鹄还未回到驿馆,忽然被顶鎏金软轿拦下。   黄玠打起轿帘子,对他温声笑笑:“萧指挥使,要不要随奴婢喝杯热茶?”   黄玠似才从内廷出来不久,仍穿着宦官的服饰,态度一如既往谦卑。   萧于鹄擦了擦脖子上被陆松节手掐过留下的血迹,下马拱手问安:“厂臣。”   此次他能顺利从北地回盛京,有黄玠一半的功劳。虽然大靖朝的文臣武将都瞧不起阉人,但萧于鹄真正看不起的,是那些无所作为,以权谋私的镇守监军。对黄玠,他不熟悉,亦没有十分的好恶。   黄玠请萧于鹄去他的外宅,让人给他沏了壶雨前龙井,淡笑道:“萧指挥使为何刚回盛京,就与陆元辅闹不愉快?”   他自己握着个松石鼻烟,小指轻轻把里面的烟粉往脸上拂。   这纨绔习性,令萧于鹄微皱眉,饮了口茶,才淡道:“这是我与陆松节的私人恩怨。”   “呵,”黄玠轻笑了声,“你不说奴婢也知道。如今陆元辅只手遮天,大张旗鼓地推行新法令,令行禁止,莫敢不从。不止你,还有许多人对他,亦敢怒不敢言。”   萧于鹄没说话。他虽厌恶陆松节,但知这件事利国利民,于公于私,他都恨不到这点上。   黄玠知他如何想的,便避开新法令,道:“萧指挥使,恕奴婢直言,即便是您的父亲在世,现在也不能动他分毫,何况五军大都督霍霄已经被废,您在皇上面前更说不上话。您对付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女人被他圈禁亵玩。可不仅您对付不了他,连皇上看到他,亦得敬他一声‘师保’。”   “即便他是皇上的先生,难道就能挟天子令诸侯?”   黄玠的话,刺伤了萧于鹄。   黄玠笑笑,负手起身,叹道:“皇上贵为天子,却未满九岁,如今朝堂上下,实际是太后与他陆元辅的。不过,奴婢腆脸分了杯羹,能在太后跟前说上话。萧指挥使,不如咱们做笔买卖,奴婢替您除了陆元辅,您把个人送给奴婢。”   “谁?”   萧于鹄摁了摁剑柄,仿佛知道他要说谁,可还是要确认一下。   黄玠便回身,恳切道:“您的妹妹。”   “虽说叫她委身于奴婢,是可怜了些,但奴婢发誓,她跟奴婢一日,奴婢便全心待她好一日。”   “你——”萧于鹄豁然起身,几乎要拔剑刺他,刺他这个狂妄的想法。他把萧素馨当成筹码,本身就是萧于鹄的侮辱。   黄玠似乎知道他会恼,声音幽幽:“萧指挥使,您不着急回答奴婢,先回去好好想想。京营提督的位置,奴婢就摆在这儿,您若想清楚了,随时过来取。”   萧于鹄顿了顿,终于没有理他,拱手告辞。   作为兄长,他与萧素馨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不代表他不疼萧素馨。 第46章 训狗2   萧素馨现住东安大街附近的十条胡同内, 萧于鹄复起后,在那儿典了处院子,供她和几个仆婢歇脚。   夜色寂寂, 马蹄哒哒踏过青石板街, 有如碎玉投泉。   马车内,徐太安和萧素馨相对而坐, 才从瓦舍出来。   萧素馨打起帘子望着长街,已经很久没有理睬徐太安,等她发现外面实在没有可看的东西,才回过头, 发现自己的鞋尖不知什么时候抵着徐太安的鞋跟, 可徐太安明明赧得耳根泛红,也佯装不知。   萧素馨不禁抽回脚。“抱歉,徐大人,素馨失礼了。”   “无妨。”徐太安一副偷着乐的表情, “萧姑娘不必对我这么客气。”   今日他离了吏部,竟得萧素馨主动相邀到瓦舍看戏, 因推行新法令受阻而郁郁的心绪,都得到了纾解。   萧素馨也是听陆松节的劝,才寻求徐太安的帮助。   自从她和徐太安走近后, 果然有了拒绝黄玠的借口。可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利用他。   “徐大人,”萧素馨想了想, 还是道, “徐大人, 倘若我靠近你, 却不是因为喜欢你, 你还要帮素馨吗?”   她的话太直接,不给徐太安一点幻想的余地。   徐太安低笑了声:“原是我对不起萧姑娘在先,姑娘喜欢或不喜欢我,有什么要紧?”   “为什么?”   被她追问这一句,徐太安语塞。   “……萧姑娘,你不要自责,就当我徐某人油腔滑调,想占你的便宜。我虽身居高位,但兜里没什么银子,家里仅有个年迈的阿婆。阿婆吃得少,我也吃得不多,只喜欢喝酒。无论怎么算,我都不是良婿。姑娘说的喜欢,我从不敢奢望。若我能对姑娘有用,姑娘便拿去用。”   他的话,和黄玠相似。   他们都说,如果自己对萧素馨还有点用,尽管去用。   萧素馨便又望向帘外。   远远的,她看到了萧于鹄的马。她知道萧于鹄不日回盛京,但不知具体的时辰。不禁唤了声“哥哥”。   *   与徐太安告别,萧素馨和萧于鹄进了屋。   萧于鹄褪去身上甲胄,把剑摁在桌上,神色复杂打量萧素馨。他们虽是兄妹,但小的时候,他喜欢和兵器兵书打交道,疏于对萧素馨的照拂。   萧素馨高兴他回来,一面张罗人给萧于鹄准备夜宵,一面问他关于鞑子的事,萧于鹄指尖点了点桌面,把外衫挂在椸上,道:“让我去做吧。素馨,你想吃什么?”   “小厨房剩了些面粉,哥哥,你会做面条吗?”   萧于鹄淡笑:“要宽的还是细的?”   “七分细,就像阿娘曾经做的那样,哥哥,你还记得阿娘做的板面吗?”   “记得。”   萧于鹄曾经亦是世家郎君,一应吃食皆有仆婢操持,但流放和行军的经历,让他学会了诸多生活技能。萧素馨就在小厨房的门看着他,萧于鹄话不多,对她也常淡淡的,可小时候她被纨绔欺负,他总会挡在她面前。他生得比同龄人高,筋肉勃发魁梧有力,只需挽起袖口,别人就不敢造次。   即便现在他回来,亦不会过问她在教坊司的经历,知道那是她的伤疤。可他会设法照顾她。   萧于鹄揉面的力道很足,很快,面团就在他手里变得服帖,随意捏揉搓扁。他取了菜刀均匀切成细条,生火,用猪油润锅,先煎了两个鸡蛋,才加入水加热,最后下面条。   萧素馨好奇他这样的做法,打趣道:“哥哥,你做的是什么?”   萧于鹄才想起来,萧素馨想吃的是板面。   他被黄玠的问题困扰,走神了。   “抱歉,你凑合吃些。”萧于鹄赧然,把面条放进滚水内搅拌,不经意道,“素馨,你怨我这些年没给你写家信吗?”   “老实说……怨过。可哥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流放和行军肯定很辛苦吧。”   “我已经习惯了,无所谓苦不苦……对了,素馨,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嗯?”   萧于鹄盯着那些逐渐浮到水面的面条,才想起加盐,“……我听说,你对宫里那位黄掌印……”他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萧素馨不知他从哪听到的风声,面颊顿时灼烧起来:“哥哥,你别多想。他是个阉人。”   “我知道。”萧于鹄决定暂时忘记黄玠的话,“且不提他,你在这盛京可有喜欢的人?娘从前就对我说过,若我能平安回来,要麻烦我操持你的终身大事。若你没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慢慢挑看。”   他突然谈及此事,叫萧素馨没有准备。   “哥哥,你快煮面吧,说这些有的没的。”丢下这句话,萧素馨就不再应他。   她感到慌乱,只因萧于鹄问她的时候,她竟然会同时想到徐太安和黄玠。   若是萧于鹄更早一点问她,她大概要回答,她想去庵里做姑子。   萧于鹄咳了咳,心知自己问急了。兴许是他没能让诏狱的番子杀死陆松节,心有不甘吧。   *   陆松节在西灵观讲学是件大事,连文宗赵恒亦会出席旁听。   虽然白婉不甚了解儒学,亦不知陆松节要和学子们聊些什么,但听陆松节的口吻,他之所以讲学,是为了获得学子们的拥趸。   他大抵是这样的人,做什么目的都很明确,且没有多么崇高的追求。他自利,务实,俗气至顶。   在白婉印象中,他们成婚后不久,陆松节也常外出公干。譬如去年年初,他因为巡边一去数月。以前,白婉都是独自咽下对他的思念,枯坐在官邸内盼着他回家。他似乎没有她的烦扰,无论去多久,都可以不给她寄家书。   白婉原不太理解,但自从入了教坊司,她才发现,有的人一旦有事可忙,便不会被思念所扰。陆松节是这类人中的翘楚,可能他心底不会因此感到抱歉,也不觉得这是不爱的表现。   她不想像从前那样,陷在无聊而漫长地等待中。夜里,陆松节翻出几套衣裳,希望她能给他些建议,让他不至于在讲学时失体面。   白婉想,他不至于有这样的困扰,不过随便寻个话逗她说罢了。   白婉也不正面回他,只在灯下擦拭琴弦,淡道:“陆松节,我明日想去见萧于鹄。”   陆松节脸上笑意便收敛了,又不敢表露出愤怒,试探性问:“怎么,婉儿连给我挑件衣服,也要想着他?”   他这样说,白婉不好揣测他是在生气,还是在嫉妒。可萧于鹄为了她闹了一场,于情于理,白婉得和他聊聊。   白婉放下帕子,故意恼道:“陆松节,你是希望我在这里闷死?没有你的恩准,我哪儿都不能去?或许我就不该喝那碗鸡汤,即刻死在这里,这样你就不必怕我逃跑。”   陆松节怕她说这样的话,缓了语气道:“婉儿,怎么又寻死觅活的?你去看我讲学,也可以散心。”   陆松节想过去安抚她,却被白婉打开手:“别碰我,我现在身子不太好。”   白婉不想在这里不明不白地怀孩子,他若想碰她,她就推脱不舒服。陆松节怕她绝食,果然退了两步。深邃的凤眸微敛,不知该如何待她。   她从前信他,听他的,可现在他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偏偏他离不得她,又怕她生他的气。   想了又想,陆松节不得不退让一步,道:“你想在哪儿见他?”   “随意寻个地儿。”白婉见他让步,便顺着杆子往下一步,“可以由你来定。”   这一小步让得极好,很快捋顺了陆松节的气。白婉见他神色稍霁,又补充道,“我与他聊的什么,你不许偷听——我不会说很久的,你不会这点度量都没有吧?”   她给陆松节戴了顶高帽,顿时把他说得飘飘然。   陆松节忙笑道:“婉儿,求求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依你,全都依你。可以给我挑衣裳了吗?”   陆松节试着靠近她,这次,白婉没有拒绝。   得了甜头,陆松节果然高兴,示威般捏了捏她的脸:“婉儿,你现在比从前伶俐得多。”   白婉斜了他一眼,“我一直都这样。只是……以前你不喜欢听我的话。”   “好了好了,我以后会听的。”陆松节不愿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止住她的话头。   他这样耐着性子哄她,白婉不禁冒出个念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不想问了,不想知道他对杨思盈的态度,他喜欢撒谎的毛病,一时半刻也不会改的吧。她问出的答案,多半会在他腹内润色数遍,才抵达她的耳朵。   *   陆松节极不情愿让白婉见萧于鹄,但既然答应,便在西灵观附近寻了个茶肆,自己把白婉送到茶肆。他不下马车,但白婉要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把她揽进怀里,对着她的脖子咬了一口。   不轻不重的咬,惹出一片绯色的牙印。   白婉气息缭乱,忙推开他:“陆松节,你做什么?”   陆松节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没什么,待会你和他说话的时候,把领子往下扯些。”   他咬的地方妙极,恰好在白婉雪色交领遮不住的地方。白婉禁不住骂他:“你这人,怎么跟小狗似的,到处寻地撒尿。”   也不管陆松节作何反应,白婉往领子里塞了方帕子,勉强遮住牙印。   陆松节这一下,让白婉无法自如面对萧于鹄,总担心被发现端倪。萧于鹄未落座,见她来了,给她拉开榆木椅,才坐到她对面。   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到白婉颈项中的红痕,心似被什么刺了下。   “婉儿,你喝什么茶?”   “我不是为喝茶来的。我听说你北御鞑子有功……吃了不少苦吧。”白婉睫羽轻闪,躲避他的视线,不自然道,“萧郎,那天他掐你的脖子,没事吗?”   “婉儿勿忧,他再大的力气,也掐不死我。倒是我,当时气在头上,给婉儿添烦扰。”萧于鹄自哂道,“婉儿,你会怪我先前跟踪你们,找到你的住处?”   尽管白婉什么都没叫,萧于鹄还是依着她旧识口味,叫小二沏了些祁门红茶。茶汤色清凉,入口芳香甘甜,沁人心脾。   他这样在意她,反让白婉难受。   白婉捧着茶盏,想到陆松节还在楼下等她,淡了语气道:“萧郎,其实我知道,这次你被调到北边,和我脱不了干系……萧家复起,我父亲却已经被皇上贬为庶民,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萧郎,往后我的事,你不必操那么多心。”   “婉儿,你以为,我在意你的家世?”萧于鹄问道。   “其实我有个自私的想法,婉儿,倘若你与他还在一起就罢了,可他在白氏最难的时候离你而去,我不能任由他这样待你……”   “萧郎。”白婉打断他。   “萧郎,”白婉想了想,道,“无论我以后如何,是我自己的事。我父亲得蒙天恩归乡,我以后也会回去。萧郎,其实我识得你,你嫉恶如仇,有平敌寇的远大志向,不应该被我绊住手脚。”   白婉说完这些,内心不禁感到痛苦。大抵是为他们错过的岁月感到痛苦,那些阴差阳错,让她害怕和他再往前踏一步。   萧于鹄攥紧了剑柄,被她扎进心口的刺仿佛越来越深。其实他不忠君,可他确实喜欢南征北战,荡平敌虏。   “我知道,我这样的身份,给不了你稳定的生活。婉儿,是我当初让你不必再等,现在却一再打扰你,你就当我异想天开,不知耻了。”   白婉忍不住道:“不是你的错。”半晌,她再次重复道,“不是你的错,萧郎。”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才能好受些。她比他更自责自己的懦弱。   萧于鹄不忍她如此难过,只得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朝茶肆下望了眼,仍是提醒道:“婉儿,有句话我说或许不合适,即便你不愿与我重修旧好,你亦不该跟他。他做的事很危险,将来会拖累你。”   白婉不太理解,可萧于鹄口拙,一时半刻解释不清。他着急,只得道:“婉儿,若你需要我的帮助离开盛京,我随时在。”   萧于鹄说完这些,怕她烦扰,便也不再说了。   他不知白婉以后还会不会寻他,想伸出手和从前一样抱她,可最终也只是摁了摁剑柄。   “婉儿,你要珍重。”萧于鹄闷声道。   白婉任茶汤的热气熏蒸着眼,免自己失态,瓮声瓮气地应了句,萧于鹄终于转身离开。等他走远,白婉才失神地起身。   白婉从楼上朝下望,发现陆松节打起帘子,盯着萧于鹄。也不知他们又说了什么,但两人的脸色不甚愉悦。   白婉下楼,陆松节也下了马车,从背后把她举起,举到马车上,把她裹在脖子上的帕子取下。白婉怕他问,忙道:“陆松节,你同意过不偷听的。不许问。”   陆松节欲言又止,最终拿她没有办法。他咬牙切齿道:“婉儿,你要气死我。”   *   陆松节讲学的地方在西灵观,西灵观是盛京较为出名的道观,地处偏僻,但香火鼎盛。   知道陆松节今日会讲学,盛京的学子们早就聚集在道观前殿。陆松节虽想让白婉随他出来散心,却也不想她被有心人盯上,是以打算自己先上山,让白婉披着帷帽,到道观时他会安排人接应。   白婉许久没有出远门,打起车帘,只觉一阵旷远的风吹面而来,令人心神悠远。   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朝陆松节款步而来。   陆松节还没下马车,被白婉紧紧攥住袖口。   白婉想不去在意杨思盈,可如果就这样放任陆松节和她对谈,她又无法说服自己。她还未及追究张幺妹的事,他倒是会招桃花。   “婉儿。”陆松节回眸,见白婉咬着唇,不禁问,“你在吃醋?”   她说一点也不喜欢他,可种种表现,又让他觉得她似乎在撒谎。   白婉将他的袖口攥得更紧,恼道:“陆松节,如果你喜欢齐人之福,恕我不奉陪了。”   “婉儿,我对她好也是为了你。”陆松节想到自己似乎没有和她解释过,忙踅身回来,哄她道,“朝里有人等着拿我的软肋要挟我,我不能让人知道我在意的人是你。她自己送上门,我拿她当靶子,这样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了。”   白婉微怔,且不去理为何朝中有人想要挟他,也不论他说的在意的人是不是她,只是有句话让她感到不舒服。   “假如你对她无意,拿她当靶子,不是在利用她吗?”   “她死了,我亦不会可怜。有什么要紧?”陆松节讨好道,“婉儿,我管不了那么多人。”   他为了不让她吃醋,不得已暴露自己的黑心。白婉却更厌了。   “陆松节,你这样既不尊重我,亦不尊重她,更对不起你在天的恩师。”   “可我不能让他们拿你要挟我。”陆松节恳切道,“婉儿,如果你出事,我一定承受不了。”   白婉没有说话,却在杨思盈走到马车近前的时候,施施然下了马车。   “好巧,杨姑娘。”白婉平静视她,嫣然一笑。 第47章 训狗3   白婉怎么会在这?杨思盈眸光微动, 怔了片刻。   好在身后丫鬟提醒,她才没失礼数,朝白婉万福道:“白姑娘。”   她刻意不唤白婉“陆夫人”, 盖因知陆松节和白婉已经和离。杨思盈认得白婉, 从她爱慕陆松节伊始,就在暗中观瞧着。   白婉好命, 人人都喜欢。她三次上门向柳相学琴,柳相不置一词,转头却收白婉为徒。   白婉琴技是好,大抵是胎投得好, 天赋使然。但杨思盈私以为, 白婉最好的还是那身皮囊,即便站在那儿,冷如一汪清凌凌的月光,也美得叫人挪不开眼。若真姿色平平, 以她的气性,早不知惹多少人不悦, 哪有这些个男人围着她转。   美也是老天爷赏饭吃,琴艺天赋也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的东西,杨思盈不屑于嫉妒。   她敛了敛眸, 温婉道:“白姑娘也来听陆郎的讲学吗?”   白婉不是为了和她对峙才刻意站出来,她只想用这样的举动告诉陆松节,她需要明白而确定的喜欢。   “嗯, 是陆松节送的我。”白婉看着因惊讶而还在马车上踟蹰的男人, 轻哂道, “我们一起来的。”   杨思盈恍惚被烫了下。先前陆松节有意无意待她好, 她以为陆松节已经和白婉断了。不过陆松节在宫里, 在清风渡为白婉闹的事,她亦有所耳闻。   耳闻终究是耳闻,直到现在看到白婉,她才确定陆松节还是剪不断,理还乱。   杨思盈讪笑了下,倒也没有即刻走的意思。她不太在意三人行,说到底陆松节会跟谁,往后都是没影儿的事。   陆松节终于从马车上下来,他今日穿的靛青色直裰,面容清俊,如投入清水的暖玉,让人赏心悦目。杨思盈的目光又不自觉停在他身上,亦道了万福。   陆松节拱手尔雅道:“今日不知杨姑娘也来听某讲学,若知道,路上也捎姑娘一同来。”   这话把白婉说成赶巧顺路带的,杨思盈掩唇轻笑:“难不成白姑娘不是为了听讲学,而是来道观拜狐狸仙?”   白婉顿时气得脸色泛红,狠瞪陆松节一眼,转身走了。   陆松节嘴里的话果然听不得。真到了需要用的时候,又把她扔边上。她这次如此明显地让他和她站一块,他倒好,背地里说的话全忘了。   她若不是被他困住,何必需要同他虚与委蛇。   陆松节也知道她甩袖而去是因为生气,和从前一样,没有即刻处理。只是比起从前的悠然,他眼底闪过丝慌乱。   陆松节仅把杨思盈送上山,便无法再继续耽搁下去。什么讲学,什么赵恒,统统抛在脑后。   白婉已经打算回去,为着这档子事,她可以让陆松节理亏,再让他退几步,最好今天把她放生,让她南下。可惜柳相已经走了,她就算走也只能独自走,想到这里,她心底更愤懑。   白婉是乘陆松节的马车来的,西灵观地处偏僻,徒步回去并不现实。她没有在道观绕多久,就遇到了陆松节安排的接应者,一个蓝袍小道,和善地引她到客房。白婉便打算在客房等陆松节。   道观前殿外乌泱泱,四周被锦衣卫和京营的卫队围着,小皇帝赵恒已经乘着天子轿辇上山。   本应该在山脚恭迎的陆松节却不见人影,只有几个品阶低的跪在赵恒面前,面面相觑,又不敢说大不敬之语。   赵恒面露不悦,指腹摩挲龙辇扶手,默了会才道:“陆师保日理万机,朕倒也不用劳烦他来接。黄玠,上山罢。”   陆松节知自己会给人留下话柄,但他更担心白婉会因他方才的举动,彻底厌恨他,是以把赵恒都弃之不顾。   他着急寻到白婉客房,破门而入。   风随着他的举动涌进来,拂动白婉鬓间流苏,白婉没想到他这会就来了,却还是背过身不看他。   “你不着急去讲学,管我一个外人做什么?”   “婉儿,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外人?”陆松节合上门,便换了副谄媚笑意道。   白婉掀睫瞥他眼,声色冷淡:“我今儿是到道观上香,被你顺路带过来的外人。”   “皇上都来听讲学,哪给寻常香客上香的机会。那杨姑娘不过说浑话激你。”   “你知道她跟我耍威风,还要亲自送她?陆松节,你知不知道,是你给的机会,从前张幺妹能欺负到我跟前,都是你给她们机会的!”白婉气急,恨不能把杯中茶泼陆松节脸上。   最后,她还是喝了口冷茶,压抑自己的心绪。   她不能不想起当初陆松节为张幺妹一再伤她的事情,他这样狡猾奸诈,难道不知她才是被委屈的那个?   “婉儿,我早把张幺妹打发走了,你便是生气,也不要总翻旧账。”陆松节试图熄她的火,语气极致温和,“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我待她好,最终是为了你。”   “翻旧账?”白婉想笑,他果然有让她无法冷静自持的本事。可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由他气。   白婉又抿了口冷茶,斥道,“你若不会待我好,就别拘着我。陆松节,不是我求着来看你的讲学,是你自己邀我,是你那天低声下气求我来看。你如果只想让我看你和杨姑娘眉眼缱绻,趁早送我回去。”   “婉儿,我若无心,就不会赶在这时寻你。”陆松节见她杯中茶尽,掌心盖上她的手背,提醒道,“冷茶伤脾,别再喝了。”   白婉让他松手,陆松节却不肯。   白婉不禁挑起唇角,讽刺道:“你这人如何中的进士?前儿才说什么都依着我,这会又暴露本性对我用强。”   “我不这样,你连给我分辩的机会都不给。”陆松节虽这么说,但见白婉眼梢凌厉,还是松开了手。他斟酌片刻,才温声道,“婉儿心里,我是否只是个阴险暴虐,虚伪俗气的人?”   陆松节还是第一次在白婉面前用这种词汇形容自己,且他平直地视着白婉,并没有躲闪之意。白婉不解,只等他继续说。   陆松节便笑了下:“倘若婉儿已经看到我这一层,倒也不是对我毫无了解。”   “其实娘也怨我,她更喜欢大哥,单纯善良,至情至性。大哥不需要背负陆氏上下,也无需去应对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岂不单纯善良?婉儿,我又为何不喜欢简单些?其他的不论,单论今日,我恨不得在家里煮碗面,也不愿来这个地方,和他们谈论儒学,在皇上面前三呼万岁。可我知道,我不这样,那些人就不会支持我。   “我推行新法令,譬如拿斧头凿大树的烂根,里头不知躲着多少牛鬼蛇神,如果清流那帮人知道我心向着白氏,向着你,会以为我不诚。如果连自己人都不信我,我还能支持几年?   “在这个世道,谨小慎微如我的生父,纵使无端被欺侮,喊得再大声也无人听见。苦心孤诣如我,即便爬上顶端还处处受制。萧于鹄他不想把你带出小宅吗?可他只能任我摆布,因为他不耻于钻营。”   陆松节的语气并不锋利,甚至不是在向白婉诉苦。诉苦并非他喜欢做的事,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坦诚能让白婉定神。   白婉闷了会,倒真静下来。   她的确鲜少站在他的角度思索,但这番话让她又无端想起陆松节那日在内廷救她,和上官氏打官腔的情景。   白婉决定让他再说两句。陆松节便道:“婉儿,我听父亲说,你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我从前不曾想过和你聊这些,你若不喜欢,就当我胡言乱语。我和你谈谈我的道。   “我从娘的肚子里呱呱坠地,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做本我,或融于俗世。你的师父柳相选择了前者,所以他孤高怪诞,极不合群,但他可以不向谁低头,只管自己的喜恶。至于我,不过是把我的人生当成戏,去迎合别人,叫别人喜欢我,以此步步高升。   “这世道污浊,我可以在泥淖里滚着,也已经在泥淖里了。婉儿,我已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只希望你们健康,富足。”   他这样,好似也厌弃自己。   白婉未曾想过,原来他也自厌。他说了这么多,白婉自是分明,亦不想再考虑他是否又在骗她。她定了定神,才道:“陆松节,你说‘道’过于晦涩,我不和你论,可我常听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你在朝在野,怎么演都可以,但在我面前也演,为了保护我还把杨姑娘推出去,是否太过了?”   “不要反驳我。陆松节,如果你愿意为我好,我这么说,你愿不愿意听?”   陆松节被她训得脸色稍沉,却不得不道:“我听。婉儿,我听。”   “如果你听我的,便去和杨姑娘说清楚。”   陆松节不免迟疑,白婉敲了敲桌子,提醒道:“你连这点都不为我做,我即刻走了。我不希望你总不和我商量,自作主张对我好。”   “可未来他们拿你威胁我……”   白婉眉头轻蹙,直视他,故意提高声音:“陆松节。”   陆松节被她盯得心软,软了语气妥协道:“好好,婉儿,只要你不生气,我都答应。”他又握住白婉的手,白婉挣了挣,才让他握住。   陆松节便欢喜了,高兴道:“婉儿,你不生气了?那我现在先去讲学,你若不喜欢,在这里休息会,我再来找你。”   他说着,轻轻摩挲白婉指尖的茧子,仿佛不舍。白婉恼了他一句,他才止住动作。   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有人唤他,不得不走。   “婉儿,千万等我。”   他又道了句,才出门去。   他从前看似站在她面前,但总让她觉得遥远。这会忽然近了许多,白婉难为赏他一个笑容,他步子顿时生风。   *   白婉当真没有见过陆松节讲学,最后没有忍住,偷溜去看他。   倒也没有什么新鲜,只见他面前摆了张条案,和一些同僚、外官、举子抑或是国子监的学生们,如授课般抛砖引玉,侃侃而谈。文宗赵恒虽在,但已吩咐众人不必拘着。   白婉想,这皇帝年岁甚小,也不知能不能听懂。不过他被人拱卫,从头到尾都没睡着。后来,赵恒先行离场,陆松节携官吏跪送。待那些锦衣卫离开,集会的气氛便松快许多,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谈天说地。   杨思盈亦在此时凑到了陆松节跟前,好似也对儒学有所涉猎。且她有备而来,不仅能和陆松节说上话,便是别的男人,她也能回两句。   杨思盈随父亲遍读经史,学问自是不差。白婉无心再看他们,正要回客房,耳边忽然传来破风声。   那群聚在一起的学子也面露惊色,等回过神,已有人吃了箭矢。   有人刺杀陆松节,以至于现场陷入混乱。白婉不禁望去,又有暗箭飞过,直逼陆松节心口。在他面前的杨思盈不及思索,替他挡了一遭。   杨思盈握着箭,一下子跪在地上,睫羽翩跹。   “杨姑娘……”陆松节眸间光影碎动,唤她。   可杨思盈脸色越来越苍白,只得攥着他袖口,用尽力气道:“陆郎,快走……”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   这场有预谋的刺杀,在京营护卫的清剿下,逐渐走向尾声。   陆松节叫人用最快的速度,把杨思盈送去了附近医馆。白婉以为他至少会随行,打算先行离开,没想到才出客房,便见陆松节在那等着。   看到白婉全须全尾站在那儿,陆松节先是顿住步子,继而快步朝她走来。   他脸色苍白碎发垂落,腰间原缀着块玉佩,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儿,却顾不得那些狼狈,很用力地抱了下她。   “婉儿,你有没有事?”   白婉差点被他勒住举起,不得不道:“我没有……咳咳,陆松节,我没有这样脆弱。”   她反倒想问问他有没有受伤。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有人刺杀他,但联想到他先前对她说的话,对他口中的恐惧有了次切身的体会。   他对自己似是无所谓,只见白婉上下检查,嘴角不觉挑起,张开臂弯,等她仔细瞧看。   确定他没有大碍,白婉松了口气。   他忽地问:“婉儿,你在担心我?”   他颇有点听风就是雨,白婉踩他一脚,见他吃疼,便又刻意碾了碾道:“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差点被杀死,我担心难道不正常?你千万别多想。”   她踩得绵长力道却不大,仿佛没有踩他的脚背,而是踩到他心里。陆松节嘶了声,告饶道:“好婉儿,我不敢想,你再疼疼我。”   “油腔滑调。”白婉忙撤了鞋。   “陆松节,等你得了空,便和我去看看杨姑娘吧?她替你挡了箭,不论如何,你也不能丢开她不管。”   陆松节不免奇怪地盯着她,一时捉摸不透:“婉儿,你不是不喜欢我和她来往?她那里我自会处理,你不必亲自去看。”   白婉道:“我为什么想亲自和你去看?”   她只想让陆松节当着她的面亲口告诉杨思盈,他不爱杨思盈。且……“你若没有错表情谊,她会豁出命替你挡箭?”   “难道婉儿希望方才倒下的,是我?”   他这么说,反倒把白婉逼得没了话。白婉不对没发生的事做设想,不论陆松节还是杨思盈,她都不希望出事。白婉无奈道:“元辅大人,你的脑子里应该多装些经世治国的东西,而不是把我想得这么不堪。”   陆松节说不过她,便合了她的意,先设法把她送回小宅。待他安置妥当,再差人接白婉去杨府。   据说给陆松节射箭的是附近山里的猎户,原因仅仅是不满意他的税改之策,认为陆松节提议把所有缴税的东西都换成银子,他们猎了野味,还得到集市上设法兑换。其间无数周折,越想越气,一时冲动。   陆松节当然不相信,把人落到诏狱里吃了遍刑罚,最后把锅扣到了一直激动反对他推行新法的几个官员身上。   太后上官氏亦觉得兹事体大,请赵恒从重处罚,杀一儆百。   赵恒朱笔一勾,那段日子,盛京诏狱血流成河。   *   白婉得知,杨思盈未伤及要害,只是箭伤没入肩胛,差点要了她半条命。发了两次高热,才勉强从鬼门关走回来。   她本就纤弱,醒后一直躺在床上,连喝药也费劲。将养了一阵子,脸上的肉都陷了进去。   陆松节在杨府外踟蹰,不知是否进去。   “婉儿,她现在身子不好,你这样会气得她病重的。”   “你是不希望我找她,还是希望她不知我?”白婉刻意缠上陆松节的五指,收了收。陆松节受不得她这样,不禁扣紧了。   可他还是不想带白婉进去,把她拉到窄巷,好生安抚道:“婉儿,你也看见了,有人不喜欢我想杀我,你这时站在我身边,不怕吗?”他似乎不想给白婉回答的机会,补充道,“就算你不怕,我也怕,婉儿。将来我出了事,他们不知你,我还能设法把你送走。”   这个问题,白婉回去后反复想过。   “不论如何,杨姑娘都是局外人。如果你不能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你喜欢的人是我,你说的半个字我都不会相信。陆松节,你最好不要把你在官场上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已经受够了。”   当然,他如果能兑现他的承诺,白婉可以稍微怜悯他,最后信他一次。   至于那些不幸的设想,白婉不好揣度。但真有那么一天,让她心安理得地看着陆松节死了,她也做不到。   他是这样俗气置顶,她不好揣测,如果她真的成为他的软肋,他能不能如所说的那样受不了。 第48章 张幺妹   陆松节终于无法劝服白婉。   杨思盈本就好了许多, 他只是不想白婉破坏他的安排。可现在白婉已不听他的。   她的手骨刻意硌了下陆松节的五指,让他知晓她的态度,陆松节不得不缴械投降。临到杨府内, 白婉却还是松开他的手。来之前, 陆松节便让她乔作陆府家丁,入了府自然不能和他拉拉扯扯。进到次间, 她才没再掩饰。   杨思盈几乎一眼认出她,屏退左右,嗽喘道:“白姑娘怎么也来了?”   从受伤后,陆松节便周道地替她请郎中, 送补品, 让她想入非非。她盼着陆松节,而不盼白婉,乍然见了,难免不舒服。   白婉淡道:“你为陆松节挡箭受伤, 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她这话叫杨思盈不舒服,之前陆松节不是说, 带她去西灵观不过顺路而已,可白婉这样,分明是以陆松节内人自居。   杨思盈指尖不自在地攥了攥身下褥子, 轻声道:“托郎中的福,我已没什么大碍。白姑娘的心意我领了……陆郎,你们今儿怎么碰到的?”   她像是不死心, 咬着唇问。本就干涸的唇, 也被她咬出些许死皮。白婉便转眸, 看着陆松节。   默了会, 陆松节终于道:“不是顺路碰见, 是我去接的婉儿,她说想代我替你问声安。”   “你们……”杨思盈呼吸陡然一滞。   “婉儿仍是我的妻。”陆松节既说出口,也不怕她追问,接着道,“杨姑娘,如今老师不在,我不想瞒你,不妨把话说得敞亮些。从前老师叫我与婉儿和离,我碍于情势,不得不阳奉阴违。我和婉儿此番看你,没有什么坏心,只盼你能好好养病,早日康复。希望你不要把我们的事说与人知,某感激不尽。”   他说得很快,没有给杨思盈留任何余地。杨思盈不免仰头,觉得眼前灰蒙蒙的,多少思慕希冀都为着他的话,变成了炉内余温熄灭的灰烬。   好一会,她才咽下了这份痛苦,弱声道:   “陆……陆大人忠公体国,思盈不是小性子,不会乱说,给大人造成困扰。”   “杨姑娘,你是菩萨心肠,难怪婉儿叫我照拂你。”陆松节道。   他原不为利用她愧疚,到此刻,有一点点了。   杨思盈却惨然笑笑:“陆大人……我哪里是菩萨,不过是因为这些日子不识抬举,僭越了。你不要烦我就好,为你挡箭,是我自愿的。”   她这人比张幺妹和善,三言两语,便把自己说得让人心软。   白婉忍不住道:“杨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不知内情,而非不识抬举。箭伤虽浅,却也得慢慢养,你珍重些。”   杨思盈唇吻嗫嚅,没说话。   她那日在西灵观上还讽刺白婉,此刻却觉得脸疼,难为白婉不计前嫌。   白婉说完,陆松节才又向她道歉,尔后问她些吃饭喝药的日常,确定她恢复得不错,便不再叨扰。看着他和白婉成双离开的背影,杨思盈忽然发现,陆松节对她,从来都是表面客气。   他父亲还给陆松节下过药,他宁可划破手都不愿遂她的心,怎会喜欢她?   她实在想得太多了。   就在他们就要出屋,杨思盈不免叫住白婉。   “白……白姑娘,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   白婉看了眼陆松节,陆松节便先行出去。   白婉不知杨思盈有何好说的,绕过屏风,又好心替她挑了挑香炉里的灰,笑道:“说吧,只别骂我给你添堵就成。”   杨思盈咳嗽了阵,被她这句话说得心气儿反倒顺些,“我原也给你添堵,今日被你算计,一比一平了。”   “其实我原来看不起你,觉得你是老天爷赏饭吃。现在反倒觉着,我这轻视也没多少意思,我不会因为轻视你,得人另眼相看。”杨思盈笑笑,道,“不过,陆大人如今在推行新法令,把和你的事瞒得死,你也该体谅他,他应该……只是不希望你因他受伤。”   同样的话,陆松节常与她说。   从杨思盈口中听到,白婉倒觉得有意思。   “我该如何?”她不禁问。   “我原来想,我之所以敢和陆大人在一起,是因为他在完成我父亲的遗愿。即便我因他被迫害死了,也心甘情愿。白姑娘,你情愿吗?”   白婉不知她的问题,是不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不过,白婉和她的心境已不同了。她不觉得自己应该为陆松节牺牲什么。   “事情都没有发生,担心有多少意义?砧板上的鱼才被动献祭,我不会明知道有危险,却毫无准备。”   见她愣怔,白婉却不想再说,只点上新的安神香,“姑娘,你好生歇息,我先回去了。”   *   白婉离了杨府,陆松节忙跟上她步子,“婉儿,她和你说的什么?”   “嗯……”白婉顿住步子,转眸看他,刻意打趣,“她说心疼你……你这么关心她的话,要不要再回去,也哄哄她?”   陆松节被她利齿呛着,不禁盯着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婉儿,我若想和她好,刚才何必多此一举?”   默了会,他又不确定道:“你现在可信我了?”   他这样问,仿佛马上想得到答复。白婉不禁想,如果她说信,他是不是该立刻露出原来的面貌。   她虽有些信,但她没忘了他是如何逼她待在小宅。自由尚且无法给予,说原谅未免为时过早。   白婉便囫囵道:“若你事后不背着我再找她解释,说气她是为她好,我暂且信你。”   她是拿他从前气她的话说事,说他总惹她生气后又去哄。   陆松节恨自己当初自负,拿她没办法,捏了捏她的脸道:“婉儿,我这样忙,哪有功夫夜探香闺?我已依你的话说了,你也该体谅体谅我,往后就留在盛京……”   “陆松节。”白婉忙打断他。   她原只是为了给他顺毛,让他允许她走远些,不日夜监视她,才和他好言好语。而不是为了听他两句,就决定再把心捧给他。   从前他哄人的脾气也极好,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脸色。她即便此刻信了,以后他未必不会变卦。   知道自己打断得急切,白婉掐了掐手心,尽量放柔语气:“我有点乱,你容我再想想。”   她柔一些,他才能为她退一步,而不是用强。不过,陆松节确乎在克制自己的本性,没有再逼问。   他谦卑笑道:“好好,婉儿,你应该累了,我先送你回去。”   马车上,两人静下来。   陆松节背靠着车内壁,想让白婉靠近,可她偏和他坐得很远。   他不禁眉心跳痛,脑海浮现白婉这些日子对他说的话。他以为她理解他的难处,会体谅他的辛苦,可她却告诫他,不要把在官场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他曾经在外卑躬屈膝,回到官邸,却对她颐指气使。这样把刃挥向弱者的自己,忽然让他感到耻辱。   他……确实不算个好丈夫。   香炉里的烟霭熏得白婉神思昏昏,她不禁打帘朝外看,见外头有人画糖人。   “陆松节,我想下去走走。”白婉下意识道。   这些日子没有他的特赦,她一直被困在四方小院,外头热闹,让她心向往之。陆松节却也打帘看了会,才道:“要我陪你吗?”   “我想自己待会。”白婉拒绝道。   “婉儿,我又不会吃了你。”陆松节从马车暗匣里拿出张傩面具,讨好道,“我还没陪你逛过街,你若买东西,我可以替你拿着。”   白婉瘪瘪嘴,也不应他,兀自下了马车,见陆松节戴面具下来,她忍不住道:“是不是我以后去哪,你都要跟着?如果你在内阁值房处理文书,就拿绳子把我拴在小院?”   陆松节失笑:“婉儿,你如今惯会捕风捉影,我岂不无辜。”   但让他真的遂她的心意走远,他果然不放心。白婉便道:“陆松节,你应当倾听我。”   她说罢,转身不理他。陆松节因这句话踟蹰,眨眼的功夫,已找不到她了。   *   东安大街两侧行人如织,车马络绎。   白婉相中的是那画糖人的小贩,他锅里盛着热热的麦芽糖,用勺子舀了糖在板子上作画,戏凤游龙,栩栩如生。   印象中,她在江南时也见过这种手艺,但北地并不流行。她在那儿定了半晌,陆松节便躲在旁边卖杂货的货郎车旁,时不时瞥一眼。   白婉走近前,正想让小贩给她画个猴子,忽然听到一个温柔细声:“大伯,我想要个寿桃。”   这酥骨的声音颇耳熟,白婉不禁转身,竟然看到了张幺妹。   她穿着香色罗织袄裙,鬓间金簪流苏摇动,脸若银盘丰腴,肌肤也如新剥的荔枝白皙莹润。在她身后,还有个同样穿着绮罗大腹便便的男子,比她略高些,与她举止亲密。   仿佛是才发现白婉,张幺妹眼波流转,掩唇轻笑:“好巧啊,夫人,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你?”   白婉约摸能看出来,她的笑带着丝对自己的讥讽。   “哦,忘了,夫人已与陆哥哥和离了,我现在唤您夫人不合适,二奶奶也不合适,我看夫人年岁不大,不知可否唤您声姐姐。”   她们不熟。白婉莞尔:“张姑娘,我没有乱认姐姐妹妹的习惯。”   “姐姐这不和我生分了。”张幺妹细碎笑笑,回眸看着自己的丈夫,“离了陆府我才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没有用。姐姐,你看,我现在和周郎不也挺好的。”   她还是那副做派,见到白婉便落井下石。   嘴里说的是自己强求,不过在暗讽白婉强求。左右她得不到陆松节,白婉也得不到,她的心气儿就顺些。   白婉定了定神,瞥一眼那周郎,瞧着像个豪绅。   “张姑娘何时嫁的?”白婉掐指算了下,她离开私宅也没多久。   张幺妹便得意道:“三个月前便成了亲。陆哥哥心眼好,替我寻的郎君。”   她刻意隐去了段内情不说,是为了白婉无能取笑她。实际上,她知白婉被陆松节休了后,以为自己能被扶正。满心满眼等着,陆松节却突然来告诉她,私宅需要重新修缮,没法留她。   她以性命相逼,他不知从哪弄来了把匕首,说他娶了她便官途暗淡,没什么活头。如果她这样喜欢他,不如和他一起赴极乐。她图的是荣华富贵和半辈子的良人,哪里真的爱他爱到为他去死的地步,见他举刀要刺,慌得花容失色。陆松节极失望,她也没法腆脸住下去,这才接受了他的安排,离了私宅。   白婉点点头,想起当初陆松节在马车上给她演示过把假匕首。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也不知他到底如何劝服的张幺妹。   他……原来暗中支走了张幺妹。   白婉一时怅惘:“我合该恭喜你,偏生没有随礼,这糖画我送你。”   “姐姐如今孤苦,我怎好叫你破费。”张幺妹可怜道。   白婉咳了咳,正要从荷包里取银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摸出块银锭摁在了小贩跟前,陆松节不知何时出现,声如碎玉:“婉儿,我替你送吧。”   他戴着张傩面具,可张幺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量,气质和声音,她总归是熟悉的。   张幺妹眸光轻抖,舌头一时打结:“陆,陆哥哥?”   陆松节尔雅笑道:“幺妹,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忘记旧人。”   “我,我……”张幺妹忽地窘迫,可她的丈夫就在身侧,她亦说不出什么嫌弃之语。   “看你二人如今恩爱,我这媒人没有白做。”陆松节懒怠听她辩解,伸手把白婉揽到近前,温声道,“可能你有所误会,我与婉儿琴瑟和鸣,从未和离过。是她原先身子不适,想搬出官邸散散心。外人捕风捉影,编了些有的没的,叫你误会了。”   白婉觉得他脸皮甚厚,说谎不打草稿。不过此刻她没推开他,反而嫣然笑道:“张姑娘想收他,我是大方愿送,可他就跟这糖似的,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到底怎么甩的他?”   这话气了张幺妹,也气了陆松节。他不禁牙齿磋磨,额筋突兀:“婉儿。”   他强摁她的肩胛骨,却不好发作。   白婉当看不见。   张幺妹的脸色早发青了,没想到方才对白婉的奚落,全变成了对自己的嘲讽。   她从未甩过陆松节,不过求不得。但听白婉的口吻,却似嫌弃他黏人。他们何时如此浓情?   陆松节和白婉出不了气,只好阴恻恻对那周郎道:“幺妹算我半个妹妹,从前境遇不好,大字不识,难免言语粗鄙,善妒争口舌,希望你莫要嫌恶,往后好好待她。”   他别的词咬得不重,偏强调“粗鄙,善妒”,几乎把张幺妹说得没了脸。   周郎惧陆松节官威,忙不迭作揖道:“元辅大人给小的保媒,小的唯有感激之礼,哪敢不敬?”   “如此甚好。”陆松节懒怠应付,胳膊顺着白婉肩胛下滑,攥住她的手,白婉好几次推他,他也不管,非要和她十指紧扣了才走。   一切的一切,张幺妹听得见,看得见,耳边骤然嗡鸣。   她甚至听到了陆松节尚未说出口的话。   强求的从不是白婉,而是她。   或许在他眼里,她和白婉从来没有比较的余地。他安置她,不过把她当客人。白婉才是那个被他供在官邸的主母。   *   回到马车边,白婉终于撒开陆松节的手。陆松节好言道:“婉儿,你不是喜欢那糖画,我再给你买一个?”   “算了,不吃了。”白婉闷闷上马车。   她应是在看见张幺妹时,想起些倒胃口的事,陆松节自知理亏,不再追问。   他从前没有清楚地旁观到张幺妹对白婉的欺侮,觉得她肚量小。可如今他只要想到萧于鹄和白婉站在一起的场景,就能对白婉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才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替她说话。   白婉看起来兴致缺缺,陆松节不得不赔笑:“婉儿,你从前会为她恼恨我,我替你说话,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又怄气?”   白婉闷道:“我没有。但那是你本来就该做的,我不至于夸你。说起来……这么久了,你是不是也该为从前诬陷我的事,和我说句抱歉?”   他没有亲耳听见,亲眼看到,她没有证据要求他。   如今他耳闻目睹,她可以问了。   陆松节眸色稍沉。   她倒是越来越过分,要了这又要那。除了皇上与太后,他如今哪会和谁低头。   等不到他的话,白婉抿了抿唇,就当自己没说过。她不至于即刻强势逼迫他,也意外的发现,陆松节的确一点点在改变。   她无端想起萧于鹄在茶肆对她的欲言又止,杨思盈的问询。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他的软肋,即便不为他做牺牲,也没道理成为他的累赘。   她便强迫自己能再柔些,叫他准许自己走远些。她能出去,才好未雨绸缪。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良久,忽地听陆松节道了句:“婉儿,我错了。”   “嗯?”   陆松节不免别过视线,耳根泛红:“婉儿,如果我这么说,你能开心点,我承认我从前对你确实很过分。”   “错了就错了,为什么这么多如果?”白婉莫名耳顺,“陆松节,你好好再说一遍。”   陆松节耳根更红,薄唇微抿,嗫嚅半晌,却实在拉不下脸再说。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不是心里想什么,都能毫无芥蒂地说出口。 第49章 阴鸷   道歉落在白婉耳中, 不是毫无作用,至少,她心底稍稍舒服了。   她终于不再看马车外。   她秉性柔善, 却不喜欢任人欺侮。当初忍让张幺妹, 不过是为了白家。但她也没有恶毒到想让张幺妹浸猪笼的地步,论理, 张幺妹能让她受委屈,全是陆松节放纵的缘故。   只有一点,白婉心里一直不太痛快,现下能和陆松节当面谈谈, 她便不再藏着掖着:“陆松节, 当初父亲与我说亲时,我并不知你和张幺妹有段孽缘。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不会横刀夺爱。你们从前,是否极要好的?”   “婉儿怎么突然问这个?”陆松节仍在思索要不要再道歉, 冷不丁被她询问,眸光在她身上逡巡, 拿不定主意。   她以为他把张幺妹支走,是不甘愿的?   陆松节忙解释:“婉儿,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能逼我赶走心爱之人。我之所支走她,不过因为我不喜欢。”   “可我听她娘说,你们从前订过娃娃亲。”   “你为何不问我?”陆松节失笑, “你不是觉得我喜欢撒谎, 焉知她不会撒谎?”   “既然没影儿, 你从前怎么对她这么好?”白婉拧眉。她一直以为, 陆松节对张幺妹有情, 是以处处维护,觉得张幺妹天真善良。即便现在支走了张幺妹,也只轻轻揭过,为她另寻良人而已。   “我待她宽和,不过是因为她这人有癫病,发病时言行无状,多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颠倒黑白骂出口。”陆松节把傩面具塞回暗匣,揉了揉眉心,想是有些头疼,“我亦没有给人授意过,叫人倒卖她,只恨当初想得不够周到,不知她父母黑心至此。”   无论怎么想,二嫁的事都可怜。但世人各扫门前雪,白婉亦非观音在世,觉得自己要普渡众生,只要张幺妹别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可以息事宁人。   问清楚了这事,她心里又好受些,好在,她没有被动成为个横刀夺爱的恶人。   白婉合上眼,打算闭目养神。   陆松节指节点了点身下褥子,总觉得不够,刻意靠近她,试探问:“婉儿,我这样处置,你是否不满意?”   “我手长不到你身上,置喙这些做什么?”白婉懒道。   “你既然不怨,便再给我几天好脸色?”陆松节得寸进尺。   白婉掀睫瞥他,他笑眯眯的,当真像只惑主的狐狸。   “那……得看我心情。”白婉嘟囔,“此一时彼一时,谁知你今后会不会又弄出个王幺妹,孙幺妹……”不给他追问的余地,白婉指尖停在他胸前两寸,提醒道,“我乏了,你有话,等我睡过再说。”   陆松节顿时气急败坏,可他又是咬牙,又是躁动,却拿她无可奈何。   *   端午前的雨水甚多,不下雨时,天儿又闷闷地。   白婉神思倦怠,便歪在小宅的软榻上,芸佩摇着扇子为她纳凉。   从杨府回来又过去好些日子,陆松节仍没有撤走护卫的意思。但偶尔,也会带白婉外出。找的理由也极好,说郎中曾嘱咐他,白婉心中郁结,需要常散心。他从前做得不够,如今加倍补偿她。   白婉要的哪是散心,她想自由些。   直到她的师父柳相托人给内廷捎了个口信儿,事情出现了转机。   太后上官氏体弱多病,自诞下赵恒后,身子更加羸弱。节气变换之际,她必得卧床服药。闻着御药房的药味,赵恒却觉得松快,突然要白婉入宫。   他还为先前害得白婉差点被杖毙之事内疚,见到白婉,格外欢喜。   “婉儿先生,你不曾随柳司乐南下,实在是太好了。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朕每日被课业奏疏所扰,想听你弹琴,却找不到你。”   紫宸殿中,唯有黄玠在他近前服侍。黄玠卑躬在条桌前,仔细地研磨墨水。桌上课本散乱,奏疏堆垒。   见白婉欲言又止,赵恒跑到殿门四处张望,旋即道:“婉儿先生,你别怕,母后近来卧病,管不着朕。”   白婉身形削弱,着雪色穿花彩蝶对襟长褂,发髻后垂着两条碧色绣金绦带,谦卑文静地立在那儿,宛如神仙妃子。赵恒细细打量,更觉得,这后宫三千佳丽,没有谁比得她清冷出尘。   白婉莞尔:“奴婢并不怕,又岂敢怪罪皇上,就是一时走了神……皇上想听什么曲儿?”   “朕想听你从前常奏的。”赵恒坐在圈椅上,施施然道。   他近来不仅要学习处理军国大事,还要听陆松节讲学,完成他布置的课业。每日三更起,挑灯夜读,小小年纪倍觉疲惫。白婉为他奏轻快小调,弹到一半,他忽然把笔戳进砚台里,赌气道:“好个陆师保,刻意刁难朕,出这么多难题!”   他对陆松节的怨愤,并不完全源于课业。   尽管上官氏一再告诉他,他的权势凌驾于陆松节之上,但他仍旧忌惮陆松节。越忌惮,越难做好他交代的事,无法处理好与他的关系。   白婉拨弦的指尖稍顿,忽然发现比起曾经,他谈及陆松节时,戾气重了许多。   白婉不禁起身,刻意道:“皇上,能容奴婢帮您吗?”   “婉儿先生也读过这些书?”赵恒想了想,示意黄玠先退到边上,让白婉过来。白婉淡笑道,“奴婢些许认得几个字,能看得懂曲谱而已。”   赵恒怪道:“先生打算如何帮朕?”   “奴婢只是想,皇上往后要处理的文书更多,怎会为元辅大人的几道小题打败?皇上心不定,奴婢可以为您奏静心曲。”   赵恒随即喜悦道:“如此甚好。听了先生妙音,再乱的事朕也有头绪了。”   赵恒摆摆手道。“黄玠,你今儿不用在跟前伺候朕,先回去吧。”   黄玠忙行礼退下。   *   夜色深重,黄玠乘轿回了外宅。及至宅门前,却见萧于鹄立在附近,盘桓不肯靠近。黄玠命人放下轿辇,打起帘子出来,恭顺地笑了笑:“萧指挥使,奴婢等您好些日子了。”   萧于鹄转身,却没有应黄玠的邀进宅邸。他摁着剑柄,淡漠道:“我本不想来知会你,但怕你仍心存希冀,骚扰素馨,不得不来这里提醒你,你说的条件,我不会答应。”   “你一个阉人,不要妄想做我萧氏女婿。”   萧于鹄声音甚冷,如一巴掌扇到黄玠赔笑的脸上。黄玠不免直了身子,淡笑了下:“奴婢以为萧指挥使识时务,没想到也如此愚钝。而今皇甫冲已经病死,你再没有靠山,不紧着讨好奴婢,反倒要和奴婢生分,难道就不怕奴婢杀了你?”   萧于鹄没有说话。   他喜欢白婉,却不会为了白婉抛弃底线,出卖自己的妹妹。   言尽于此,萧于鹄亦不理睬他的威胁,转身便走。面对如黄玠这般奴婢,行礼总是多余的。   黄玠阴森地盯着他的背影,默了半晌,蓦地回身狠抽了跟前等伺候的小黄门一巴掌。   他气得发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那松石鼻烟壶,小指指甲揩了点粉末凑近鼻尖,待那味儿蹿进脑内,呛得他一个喷嚏,才勉强压住火。   “妄想?”   黄玠攥起一个小黄门的衣襟,亦不知是对着他说,还是对谁说,只是口吻极致阴森,“素馨,你是奴婢的,谁也夺不走。”   *   黄玠寻到萧素馨时,她还在徐太安的陋室内捣鼓石磨。徐太安一身补丁,往磨盘里装未脱壳的谷粒。   “徐大人,难道平日里你吃的米,都是自己亲手脱的壳吗?”   萧素馨从未自己脱过谷粒,只觉得好奇。   她本不想来的,可又觉得总和徐太安出入酒肆瓦舍,未免太过张扬,干脆差他带她到他家里瞧瞧。徐太安脸皮甚厚,不知为何因她的央求犯了难。   她平日见他,他尚且能穿打补丁的官服,不至于失了体面。可让她看见他的陋室,譬如让他光着站在她面前,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萧素馨便笑话他,原来他看似不羁,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越是推辞,萧素馨越是好奇,偏巧就来了。   初进这儿,确实被它的简陋吓了一跳。没走两步,门板就被风吹得哐当一声,直直砸了下来。但半个时辰后,萧素馨已经能和他家的阿婆分拣野生豆子,谈笑风生了。   徐太安在一边搬书,好容易歇了下,道:“差不多。”   他家中藏书甚多,因连日阴雨受潮,不得不趁着天儿放晴晒一晒。   见萧素馨感兴趣,徐太安解释道:“我从小就弄这些,从前在翰林院时,老师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学识,特别喜欢我。你应该不知道,老师曾经下过乡里,整天和农民住一块,跟他们讨论怎么种棉花。”   “我还以为你和陆大人一样,只会在衙门里着锦绣文章。”萧素馨笑道。   “他跟我可不同,他是个雅致体面的人,不碰这些俗务。”徐太安拍了拍受潮的书,又补充道,“但你要和他论这些,他未必不懂。老实说,跟他在一起共事,他总能让你舒服。”   “你们关系倒是不错。他也常说你的好话。”   “咳咳,”徐太安受不得萧素馨这样的评价,“那你可错了。他非常讨厌我。”   萧素馨不知徐太安曾威逼陆松节革新之事,道:“我看不出他有半点儿讨厌你的地方。”   “嗐,他这人,他这人……你能看出半点儿才怪了。”徐太安无能解释,也懒怠破坏陆松节在萧素馨心底的印象。   他把书全部搬出来后,笑眯眯问萧素馨:“萧姑娘,要不要我给你做顿饭?就用这些刚脱壳的米?”   “你会做饭?”   “自然,只是不知是否合姑娘的胃口。”   萧素馨想了会,欣然答应。   萧素馨寻了个石凳坐下,看着他推磨盘,忽然发现他会做饭这点和她哥哥相似。   *   用毕饭后,徐太安打算送萧素馨回去,部里来了公文,他只得加急回去料理,萧素馨自己坐马车回了。   马车行至半途,便被几个小黄门拦下。他们手牵手站成一排,坚决不让车夫过去。   “萧姑娘,可算找到您了,老祖宗这些日子盼您盼得心疼,您能不能大发慈悲,瞧瞧他呢?”   这些小黄门已经很久没来叨扰她,萧素馨指尖攥紧身下软缎,一时呼吸发紧。   “我,我有事,赶着回家呢。”   “老祖宗快病死了,天大的事,姑娘不能先放放?姑娘最是良善,怎么就不怜悯下老祖宗?”   他们说得动情,叫萧素馨没有办法。   她几番推辞推辞不得,只好叹道:“好吧,我去看看。” 第50章 抢人   黄玠待她, 既好又坏,萧素馨无能形容。大抵是她心底排斥,又不了解他的性情, 面对他时, 总有几分畏惧。   她若顺着他的心意陪他,他便温柔可亲。可忤逆他的意思, 他什么招数都使得。   譬如好言哄她,哄不好,就给她系狗链子——时至今日,萧素馨仍觉得, 脖子上那条金项链是他牵她的狗绳。   她大部分时候, 都咬牙忍耐。忍不住了,才会将他推开。这些日子得徐太安的庇护,她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没想到故技重施。   *   萧素馨抵外宅时, 黄玠正着软绸交领碧色单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檀木小几上, 一个鎏金兽首香炉烟霭倒流,熏得满室生香。他手里捏着个松石鼻烟壶,沐浴在似真似幻的情境中, 仿若在太虚幻境里的飘飘仙人。   “老祖宗,儿子把萧姑娘送过来了,您身子可好些?”小黄门哈腰过来, 谄媚地说完, 准备给黄玠捏脚。冷不丁被黄玠踹开, “没看到贵客迎门, 在这招谁的晦气?”   小黄门忙连滚带爬退下, 剩下萧素馨站在那儿。她没有什么动作,甚至用忌惮的眼神看着他,黄玠想到萧于鹄的斥骂,眉头皱紧,不免拍了拍床榻:“萧姑娘,好容易见个面,怎么离奴婢这么远?”   “我听说……掌印病了,适才来看看。”萧素馨倒没有依言过去,只道,“不知您得了什么病?精神头瞧着不错。”   黄玠抬眸,阴恻一笑:“冤枉啊,萧姑娘,奴婢都快病死了。”他指着自己的心窝子,哀怜道,“奴婢这是心病,您看看奴婢,与您一别又过去多久了?”   他说着,赫然起身,朝萧素馨踉跄扑过来:“萧姑娘,难道您当真要舍弃奴婢,和徐大人在一起吗?”   他这样好生骇人,萧素馨忙后退半步:“掌印,您玩笑了。这……这天底下女子甚多,素馨不过残花败柳,算不得什么。”   “残花败柳岂不更好?”黄玠听她如此,眼眸不禁热切,“奴婢也算半个残废,咱们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不是奴婢近来给您的东西少了,你生奴婢的气?别担心,等奴婢把陆松节的权柄夺了,把那些田庄地产敛回,你往后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奴婢也给您摘下。”   萧素馨骤然感到窒息,仿佛被他布下的天罗地网网在其中,无法挣脱。   她又往后退,只觉得黄玠今日的面孔稍显扭曲,似乎刚经历了什么事。   “掌印,您是否心情不爽利,素馨给您沏壶茶,您润润心脾。”   她睫羽轻闪,赔笑着,正要去沏茶,却被黄玠攥紧手腕。   他狭长漂亮的眼直勾勾盯着她,如看到黄金的恶龙,贪婪垂涎。   “奴婢不渴,萧姑娘不必费心,来,坐。”他把萧素馨摁在圈椅上,声音又变得温柔,“你若跟了奴婢,往后就是这宅子的主母,只有旁人伺候你的份儿,你何必伺候别人呢?”   被他手触碰的地方,仿佛被羽毛轻扫,惹起阵鸡皮疙瘩。萧素馨忽然觉得冷,不自觉地把背贴近圈椅。她的躲避让椅脚和地面划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黄玠的手指微顿,只觉得心疼若苦。原来他低声下气讨好她,她还是恐惧。   他的残缺,就是他的原罪,无论他如何喜欢,都不配和普通男人一样,得到她的垂青。哪怕他把高位拱手相送,萧于鹄也斥他不识抬举。   他不禁把萧素馨摁得更实,挑起她尖削白皙的下巴,阴鸷道,“萧姑娘,奴婢不过喜欢你,犯了什么错,被你厌弃至此?”   “掌,掌印误会了。素馨不敢厌弃。”萧素馨能感觉到他隐隐散发的怒意,忙不迭道。   她无能惹怒他,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哥哥。   黄玠却不相信,指尖沿着她的下颌滑到颈项处,又勾出那条金链子:“素馨,小素馨,我没有那样的耐性哄你了。我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你别再离开这儿,离开奴婢……”   他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面容,萧素馨不免挣扎起来。可她并没有黄玠的力气,挣扎得椅子咯噔作响。   “黄,黄掌印……”她惊惧地推搡他,他却欠身压来,半哄半威胁,“姑娘,别怕,别怕啊,你从了奴婢,奴婢就不杀你哥哥,还给他抬位子,让他总领京营。你不是想让他位及人臣吗?乖乖听话,奴婢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的痴缠声逐渐被萧素馨越来越尖锐的反抗掩盖,但渐渐的,那反抗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待她身上都被他留下气息,黄玠便咬她的肩胛,宛如悲鸣:“小素馨,你瞧,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儿。”   “奴婢这便去了,给你哥哥加官进爵,往后这盛京啊,就是你们兄妹的天下。”   他自顾自热切地诉说,但没有人回应他。   萧素馨眼神是空洞的,却没有哭。她不过觉得脏,想到自己才吃过徐太安做的饭,不禁隐隐欲呕。   *   她回到私宅,萧氏的老嬷嬷便迎上前,手里的风灯摇曳。   “诶哟,小祖宗,怎的这么晚才回?衣裳也不穿好,不知外头风大?”说着,温柔地为她披了件对襟软缎撒花长褙子,把她拢严实了。   萧素馨勉强扯出个笑脸:“好妈妈,我才吃过酒,给我备些热水洗洗吧?”   “好,好。在外头可不兴喝酒,姑娘下回要喝,吩咐老奴便可。少主今儿也在,等你好些时辰了,您要不跟他打个招呼?”   “欸。我这就去。”萧素馨拢紧褙子,理了理自己微乱的鬓发,才款步过去。   萧于鹄立在院中的荷池边,见到萧素馨,收回思绪。   “素馨。”他话才出口,却发现她神色不太自然。   “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叫我过来给你说声。我……我听说黄掌印病了,才从他那儿回来。”   “黄玠?”萧于鹄想的也是黄玠的事。他心知自己得罪了黄玠,或许不日就要调离盛京,只不知这次是去南边还是北边,要离开多久。   他原也想过攀附那些弄臣,撑起整个萧氏。可黄玠真的把京营提督的位置拱手奉上时,他才发现,如此谄媚的行径,让他感觉羞耻,甚至作呕。可他这样,既无法照拂白婉,也无法照拂萧素馨。   他或许太过执拗,以至于卑弱。   萧素馨的话,让他嗅到丝不对:“他把你怎么了?”   他才提醒了黄玠,黄玠为何又让萧素馨过去?   “没怎么。”萧素馨不禁想起黄玠在外宅对她所做的一切,颈项中的金链子冰凉,时时刻刻提醒她。萧素馨痛苦得闭上眼,“哥哥,其实黄掌印也不错的,他总送我东西,金的银的……”   “素馨!”萧于鹄赫然斥断她,“你不该说这种话。他是个阉人,只知道谄媚惑主,祸国殃民,你怎么能和这种人搅合在一起?”   萧素馨悚然一顿。萧于鹄这句话,乍然无限放大了她的痛苦。外人欺侮她尚且可以忍受,偏生自己人的不能。   “哥哥,若你也权柄通天,我何必跟他虚与委蛇?”萧素馨不禁高声道,“你这人,是不是巴不得我干净地死在教坊司,好全了萧家的名声?我这就跳进池子里,遂了你的心意……”   她脱了鞋子就要往里扎。   萧于鹄忙箍住她的腰身:“素馨,别犯傻。”   他自知失言,可却无法再安抚好她了。萧素馨推开他,连鞋子都不及穿,便恨恨地跑开。   *   三日后,黄玠给萧于鹄发了张京营提督的旗牌,亲自伺候他穿上甲胄。   这提督的位置,权势等同于曾经的五军大都督霍霄。萧于鹄也心向往之,可现在,心底五味杂陈。   黄玠笑眯眯道:“萧提督,奴婢让您留在盛京,您便只能留在盛京,哪儿也去不了。您看,现在这样多好,咱们一家人和和气气……”   冷不防被萧于鹄抡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滚翻在地。   旁边的小黄门都慌了神,萧于鹄刀出鞘,刀柄抵在黄玠的下巴上,揪住了他的领口:“嘴给我放干净,谁跟你一家人。”   “啐。”他一刀柄把黄玠的脸打歪,愤懑走了。   听着那甲胄声远,黄玠面色阴沉,揉了揉满是血腥味的口腔。   “老祖宗,您看,他,他怎么这样?儿子给您抓回来,治他个不敬之罪……”   “罢了。”黄玠哂笑,“雷声大雨点小的狗东西,也就这点能耐。”   这权柄是他送给萧于鹄的,萧于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最让萧于鹄憋闷的莫过于此。   他纵能调遣京营十万军,但依然处处都受监军黄玠掣肘,连妹妹都得拱手相送。他越想越冷,乍然牵了匹快马,叫上二十名京营卫军,直奔老槐长街。   既然如此,他总该做点什么。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   白婉仍躺在美人靠上,坐在院子里纳凉。   茶几上,摆着陆松节送的岭南荔枝。他也不坐,只单膝跪在她身侧,给她剥荔枝壳。   “婉儿,这荔枝从官驿八百里加急到这儿,吃到嘴里还是最鲜美的。岭南道布政史也才给宫里进献了二十颗。你这里独得满满一匣子,还有何不足?”   他在怨她这些日子仍不给他好脸色。白婉浅笑,用扇子抵住他凑近的身子,“你若许我自由出入,我便笑给你看。”   “皇上召你入宫,我带你出去,还不够你玩?”陆松节讨好道。   他也想给白婉自由,可想到她会乘舟离开盛京,又惶恐犹豫。别的事,他已经努力地听她的话,尽可能按照她心意做了。   白婉冶艳的指甲接过他手里的荔枝,却是塞进他嘴里:“这热性的东西,吃多了也没甚意思,你吃吧,省得我心里燥。”   她现在也不全然恨着陆松节了,只是静下来细想,仍无法劝服自己再接受他。碎了的镜子粘合起来尚有痕迹,人心碎了,总是很难黏合。   前儿南边来信,母亲王氏身子不大好,膝盖骨肿了,她想回去侍疾,他却也不让,为这她和他闹了一场,他便愈加地剩下去,消磨白婉的耐性。   白婉喟叹,却也担心他。布政史给宫里才献了二十颗,他从哪里弄来一匣子单独给她?若给人留下话柄,他未来会如何?   白婉的心咚咚乱跳,不免戳了下他的眉骨,恼道:“陆松节,你往后还是别紧着送我什么贵重的东西,爱惜你的羽衣吧。”   她的指尖颇冷,直戳出个月牙印子。   陆松节凤眸微敛,却不知她是厌烦他的东西,还是他本人,抑或是嫌弃礼物太轻。摆摆手,便叫人把荔枝拿了下去。   在讲学后,赵恒重罚了一些反对新法令的臣子,如今,那些明的暗的阻挠少了许多,陆松节不免自负。他逐渐感觉到权柄在身的快意,和白婉在一起时,也不似从前瞻前顾后。   他甚至觉得,从前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或许,他可以考虑把白婉接回官邸的事了。   他不免道:“婉儿,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我坐八抬大轿上街,也没人敢置喙。你不是厌恶我和人打官腔?那身羽衣扔了也罢。”   他的话让白婉皱眉,不及回应,忽听得外面马蹄杂沓。   陆松节沉了眸色,才到前院,便见门被破开,一个人从外边飞进来,恰好落在他脚边,是他雇的私卫,不自量力地想挡萧于鹄的京营卫军,被踹得满脸是血。   萧于鹄跨下马鞍,步入院内,刀柄横在陆松节颈项前,眸色凉淡:“陆松节,今天我必得把婉儿带走。你若拦我,我便把你与白氏汲汲营营的事情传出去,传得满城风雨。”   他原来已放弃了强掳白婉,这次骤然升任京营提督,不知为何转了性,又到这里。   且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二十名京营卫军几乎把院子围住,把陆松节困在中间。   默了会,萧于鹄又哂道:“陆元辅,我希望你明白,某今日来,不是和你商量——也不是和婉儿商量。”   他被人牵着鼻子东走西顾,总该做点什么。哪怕是做一件称心如意的事,心里那口气也不至于一直憋着。   何况,他现在拱卫盛京,陆松节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权臣呢。 第51章 为她忍耐   “萧于鹄, 只有狗才会在无能的时候狂吠,你以为,多带几个人就能把婉儿带走?”   陆松节最厌他威胁自己, 却也不把他的刀柄放在眼底, 上下打量他的装扮,看到他腰间旗牌, 笑了:“难怪你今天威风,原来继承了尔父遗志,总领京营了。可你别忘记……是谁给你的权力。”   谁给他的权力?   这句话在萧于鹄脑海炸响,如干柴堆里猝然燃了把烈火, 火苗蹿得很高。   “给我闭嘴!”萧于鹄赫然暴怒, 扬手劈去。可他乱了章法,刀才出鞘,就被陆松节躲开。   陆松节却也气急败坏,呵斥那些京营卫军:“如果想活着走出这个院子, 趁早拦住这个疯子。”   京营卫军并不是萧于鹄私军,也不知萧于鹄凭令调他们过来, 是为了夺当朝元辅的女人,不免犹疑。   萧于鹄今日之举确乎反常,那样的凶煞, 白婉亦不曾见过。   就在他又要回身劈砍,踟蹰的京营卫军终于有倒戈的,挥刀拦住他。还有人自身后用刀柄戳他腘窝, 乃至他站立不稳, 向前扑倒。很快, 萧于鹄的两条胳膊就被人从后面桎梏住。   萧于鹄狼狈挣扎, 目眦尽裂, 却没有办法挣脱。   “陆松节,你们这些阿谀奉承的弄臣,真让我不耻!”   陆松节骤然回身,狠狠踹他的腹部:“萧于鹄,我忍你,不是怕你。诏狱的仇,我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这一脚力道用得很足,踹得萧于鹄嘴角溢出血丝。白婉心中一痛,忙不迭道:“陆松节!”   “哼。”陆松节早就被萧于鹄弄得不耐烦,此刻也不想在白婉面前顾忌君子体面,只想报仇。   如果不是白婉阻拦,依他的脾性,萧于鹄早就被他变成黄土一抔,尸骨无存。他不住手,逼得白婉拉扯他,萧于鹄不禁切齿道:“婉儿,你不必替我求他!”   白婉无法坐视不理,拉不住陆松节,黛眉紧促,也恼了:“陆松节,你再这样闹,我从此就不再理你。”   “婉儿!”陆松节好不容易劝好她,再受不得她生气,拳头挥到半空,终于还是作罢,“你们给我摁住他,我不发话,谁也不许松手。”   “匹夫之勇,也配跟我斗。”   陆松节狠剜了萧于鹄一眼。他想让萧于鹄知道,不是他没有能力,不过是为白婉按捺着性子。   白婉瞥了眼萧于鹄,刻意转身往堂屋走,陆松节忙不迭跟上去,白婉便气道:“陆松节,你这般厉害,跟着我作甚?”   “婉儿,他刀都横在我脖子前,难道你让我一言不发?”陆松节心底也怄气,却又不敢对她说重话。   “他之前已答应我放手,绝非刻意寻你的麻烦。”   “到现在,你还护着他?”陆松节更气恨,“婉儿,你就不知道将心比心?如果我现在和幺妹谈笑风生,你怎么样?”   白婉赫然停下脚步,没想到他会以此类比,斥骂道:“好啊,你去谈,你去笑吧。”   “婉儿!”   “你若冷静些,就不该用这种话激我。我可学不来你的做派,为了息事宁人先训斥你一顿。”   陆松节的脸因恼怒而浮泛胭脂色,紧攥住拳头。半晌,才压抑道:“你叫我放走他,我可以再放一次。但如果他再惹我,我绝不手软。”   他这话对白婉说,也对萧于鹄说。   他根本不想放人,完全是看白婉的面子。   他便要人松开萧于鹄,白婉眸光轻动,又道:“等等,容我和他谈谈。”   白婉并不想因萧于鹄激怒陆松节,她只是奇怪。   陆松节却觉得她在得寸进尺,别过脸不想应。   白婉不禁责道:“陆松节,我不是因私情为他说情。”   她这样公然护着萧于鹄,仿佛将顶绿帽子径直扔到他头上,还死死摁着,不许他摘下。陆松节的拳头攥得更紧,但看到白婉决然转身,想到她恼恨厌弃他的模样,他的拳头又逐渐松开。   陆松节快步走到一边,差人放开萧于鹄。   白婉见他服软,悬着的心落了地,忙跑到萧于鹄跟前。陆松节不忍发现她眼底的担忧,不得不又背过身去,不想再看。   萧于鹄忙捡起长刀,却被白婉摁住:“萧郎,别意气用事。”   她何尝不了解他,若非出了什么变故,绝对做不出这样的行径。白婉言辞柔婉,如涓涓细流,萧于鹄赤红的眸眼逐渐恢复清明。   白婉瞥了眼陆松节,低道:“我听他说,你今日高升,本该是喜庆事,怎么垂头丧气怒发冲冠了?若有隐衷,长话短说吧。”   她一下戳进他肺管子里,萧于鹄不免低低呜咽了声。   “婉儿,我没用。”   萧于鹄厌恶自己被人操控的感觉,也不愿让萧素馨被这样对待。他将黄玠对萧素馨所做之事简略述毕,恨道:   “他们这些弄臣欺人太甚,婉儿,不如我待会假意挟持你,将你掳走。我不会逼你和我在一起,只要你能离了这里,我就去杀了黄玠,给素馨报仇。”   “你是这样想的?”   难怪他会如此鲁莽。白婉想,他这样克制的人,不应该折在这里。她原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但这次她会设法帮他。   “萧郎,你当真是被那阉人激怒,做这种愚蠢的事。对付敌虏的巧劲儿都哪去了?且不说你能不能杀了黄玠,退一万步,你因杀他被赐死,素馨心里会好受吗?黄玠如此得宠,皇上一生气,会不会连她也问责?”   “可婉儿……”萧于鹄被她这些问题问住,一时语塞。   旁观者总比局中人理性,白婉说得有理有据,他又如何不信服。   萧于鹄不免捶了拳地,“这天下就是被他们这群挟私报复的阉狗弄臣搅乱了!任人唯私唯亲,全然不顾大局。”   他这番话带着私恨,喊得大声,陆松节也听得分明,忍不住回敬:“没本事的人,才喜欢到处扔黑锅。你若有本事,拿着这把刀,看看你能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把我大靖朝的脓疮毒瘤剜掉。”   眼看他们又要打嘴仗,白婉忙劝道:“好了!你们一个文臣,一个武将,本该齐心协力为了大靖百姓,怎么总为我斗个你死我活?或许我该自裁谢罪,不叫你们烦扰,你们才能唱曲将相和。”   “婉儿!”两人异口同声阻止。   陆松节气得磋磨牙齿:“婉儿,我不骂他,你也别说这样的话吓我。”   萧于鹄更是惭愧,不知白婉比他想象中的更顾全大局。   他自知当初能复起,有陆松节一半的功劳。朝廷无恩,为了莫须有的罪流放萧氏满门,可百姓是无辜的。他之所以还在任上,不过是想清水匪,退鞑子,而不是因为忠于赵恒。如今陆松节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行新法令,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婉儿,”萧于鹄羞惭道,“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白婉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是对的,也没有着急说出口。默了会,才压低声音道:“黄掌印位高权重,却也是皇上的奴婢,用刀杀不得他,只能设法让他与皇上离心。萧郎,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否知道该用什么办法,不过因为我,不想用?”   她过于了解他,反倒让他无措。   萧于鹄敛眸,即便没有回答,白婉也猜到了。   他和她想的一样,但想离间黄玠与赵恒,必须得到陆松节的帮助。他不愿意对陆松节低头,所以走了极端。   白婉忍不住道:“你们这样相似,不该为了我生龃龉,我不想横在你们中间做罪人。这件事交给我吧,萧郎。”   “婉儿,我不想依靠你的谄媚复仇。我知道你早就想离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以我为借口要挟过你……”   萧于鹄心疼又自责,恨自己无能。   白婉唇吻翕合,“我……”可她忽然说不出口。   她的迟疑被萧于鹄捕捉,他不免道:“婉儿,难道你还喜欢他?”   “……并不重要。”白婉深吸了口气,不想面对他的诘问,岔开话题道,“萧郎,你今日犯浑的事,别让我再逮住第二次。我即便想帮你,也不会谄媚谁,你乖乖回去,看好这盛京的大门,改天我再替你去看望素馨。她这样可怜,你该多陪陪她。”   白婉坚决起来,萧于鹄总是劝不得的。但他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想过许多她愿意留在陆松节身边的理由,唯有这点,他最不愿意面对。   可她也曾以为他死了,岂能像尾生抱柱那样等他?   五年,期间无数次他也快因自暴自弃快放弃她了,何况她。   当初陆松节在江淮两地巡边的时候,他在暗处见过陆松节,那张脸让他重燃了希冀。他以为,白婉仍是爱他的。   也许都是他一厢情愿,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陆松节已经替代他,占据了白婉的心。   萧于鹄不禁狼狈地起身,攥紧自己的刀柄,退了出去。   白婉不放心,少不得嘱咐那些跟着来的京营卫军:“今天的事,谁也别抖搂出去。不然别说萧提督不放过你们,元辅大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做派,倒让陆松节觉得新鲜。   没想到她也是个厉害的小娘子,能妥当处理事情。   那些卫军哪敢乱说,忙赔笑道:“少奶奶,您就是把刀架在我们肩膀上,我们这嘴也是被浆糊粘过了,半个字都不往外倒。”   “这样自是最好了,好好跟着萧提督干,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白婉也顾不得他们乱喊少奶奶,打发了他们,剩下的烂摊子,便交给陆松节收拾。   但陆松节踅摸着“少奶奶”三字,莫名欢喜,特赏了那人银子。   白婉兀自回了堂屋,想着萧于鹄的事,便斟了两盏茶,等陆松节进屋,叫他坐到近前。   陆松节气还没消,也不吃她的卖乖,刻意道:“他平安走了,你高兴得要给我斟茶?”   “又吃醋呢?”白婉哂道。   陆松节忙喝了口茶,否认道:“我岂是那么小的度量。”顿了顿,又难受道,“婉儿,我应该给你寻个新的地方住,免得那厮总叨扰你。”   他的心眼已经快比针眼还小,白婉不免挑唇一笑,却也懒得揭穿。她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刻意起身绕到陆松节身后,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他两肩。   陆松节如吃了毒药,骨头都酥了片刻。   “婉……婉儿,”他不免道,“没想到你为了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对于白婉主动的触碰,他受用得不得了,可又不愿承认。   白婉刻意捏了捏他的肩胛:“你不喜欢吗?也好,我松手便是。”   陆松节不吭气了,在她松手的时候,忙摁着她。白婉问他做什么,他却什么都不说。当然什么都不说,说了就承认舍不得。半晌,他再死皮赖脸地笑了下:“恰好我肩膀酸,婉儿体贴我,我哪敢不喜欢。”   “贱骨头。给点好处就全招了。”白婉啐他,忖了半晌,才道,“陆松节,虽然我身不在朝堂,可这些日子我常去给皇上奏琴,也常与你在一处,也听闻了些东西。你从前不是常对我说,担心自己推行新法令会被人报复吗?如今皇上年纪尚小,愿意听你的话,可等他年岁大了,你待他点点滴滴的不好,他肯定都记得。   “如今你与黄掌印交恶,若他再在皇上面前说你的坏话,到时候君臣离心,你便危险了。你那样聪明,要不要未雨绸缪?” 第52章 放手   “没想到婉儿人在外宅, 心却系着朝堂。”   陆松节听得“黄玠”二字,眉微扬,狭长凤眸底显出一丝戏谑。   好端端的, 她怎么会关心他和黄玠交恶。   他和黄玠的关系, 大抵是从他不顾黄玠恳请他别清算私田开始。不过明面上,两人并无实质的磕碰。白婉知道这一层, 定有人告诉她了,十有八九,那人是萧于鹄。   陆松节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弯绕,却没有说破, 且看她如何巧舌如簧, 在他眼皮底下微萧于鹄筹谋。   “从古至今的谋士,不都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陆松节,我能看到些你看不到的危险, 你应当庆幸。”   白婉仍不愿承认,她在为萧于鹄说话, 满心仿佛都在为陆松节着想。陆松节有些气闷,也好奇,“既如此, 你有何锦囊妙计?”   “你的权力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皇上年不满九岁,即便再伪装, 也很难隐藏对一个人的厌恶。你明知旁人给你献贡品, 却仍瞒着皇上递到我手里, 若让他知道, 他肯定不高兴。这样的事情, 往后再别做了,在督促他完成课业的方面,也得多加小心,和颜悦色些。   “另,你再谨慎,终归不如他身边的黄掌印体贴。但司礼监里有的是想把黄玠踩下去的奴婢,黄玠之所以能稳坐掌印宝座,除了皇上的喜爱,还有太后庇佑。皇上现在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太后,你更该争取太后,于中离间太后与黄玠的关系,逼皇上提拔与你交好的奴婢。往后皇上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会是对你有利的。”   “婉儿希望……我主动出击?”陆松节指尖轻叩桌面,好整以暇看她。   他这样狡黠的目光,反倒让白婉不自在:“怎么?”   陆松节便笑,“……没想到,婉儿还会为我考虑。”   他细细琢磨,倒是有了个法子。   他这做首辅的,看似风光无限,但在赵恒跟前,始终抬不起头。即便他现在协领六部,掌国之兵,可按照规矩,他只是代行宰辅之职,真正想做什么,仍需得到赵恒授意。   若能把赵恒身边所有人都拉到他麾下,让赵恒彻底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确实能让他只依赖自己……陆松节眸微敛,却想做得比白婉更狠。   他不仅要争取太后,还要设法把赵恒变成他的提线木偶。赵恒的课本都是他亲手所书,如何让赵恒变成一个无能的,听话的孩子,全靠他笔下几点墨水。   “我不过看在你这些日子尽心伺候我的份上,”白婉也不应承他,只道,“何况主动出击,比被动等宰好,不是吗?”   陆松节便又再看她,多年来郁结于心的问题,都被她三言两语化解。他的气顿时消了很多。   “婉儿,若我真的能成为君父的‘君父’,我便把你接回官邸,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到时候你无论去哪儿,都是我的人。”   “你……”他冷不丁的一句,让白婉郁闷。   “你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   “好婉儿……你不是希望我给你自由吗?”陆松节被她骂多了,脸皮当真厚起来。即便白婉再瞪他,他也只是讨好地笑,又捏捏白婉的脸,“你不答应我,我也不会把你送给别人。婉儿,你死了这条心。”   白婉无能再和他争口舌,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肩膀,才道:“让我去见萧素馨,不然你接下来送我十匣子荔枝,我也不管你。”   这样的小请求,陆松节还是欣然应允的。   *   从陆松节所乘的马车上下来,还没走几步,白婉便听他打起帘子嘱咐:“婉儿,傍晚我差人做了醩鹅,烫了热酒,你不要在萧宅呆太久,我在巷子里等你。”   他还是顾忌她与萧于鹄私会。   白婉不想回身应他,白了他一眼,便由萧氏老嬷嬷从角门引了进去。   对付黄玠,单靠陆松节是不足的。白婉今日过来,既是为了安抚萧素馨,也是为了和她筹谋。   她进了二院,绕过穿堂,才知萧素馨在小厨房炖乌鸡老参汤。她仍穿着冶艳的袄裙,但精神和气色都不太好。白婉以为她应该日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了,没想到她还有闲心熬汤。   萧素馨听她如此调侃,自哂道:“我在教坊司什么没见过,哪里就恶心死我了。从前也想过跳河一死了之,但后来想,死了是干净,却便宜那些登徒子。”   白婉便不再问,省得戳她伤心处。   “你这给谁炖汤?”   “徐太安徐尚书。你不知道,他家有个阿婆,拄着拐杖都打颤,瘦得可怜见的。”萧素馨寻了张棉布,揭开砂锅盖,“好像也不是他亲婆婆,不过是同乡的孤寡老人。徐家到徐太安这辈就绝户了,难怪他敢和陆大人推行新法令。真真是光脚不怕穿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白婉招了招乌鸡汤的雾气,不禁道:“味儿真香……近来你还和徐尚书来往呢?”   她忽然问这个,倒钩起她对徐太安的一丝留恋,她忙掩饰道,“不曾。”   黄玠如此咄咄逼人,她哪敢触他眉头。   不过徐太安在朝中树敌,吏部诸事繁琐,近来不知她的事。她还是央求黄玠帮忙照看阿婆。黄玠的眼线甚多,她央求的,他通常不会推辞。   白婉愈发好奇:“你喜欢徐尚书吗?”   “想哪儿去了。”萧素馨脸色飞红,打住白婉的话,“姐姐,你别乱猜,只当我是他红粉知己。毕竟像他这样不嫌我的,盛京只怕没几个。何况如今黄玠势大,我也没有办法和别人在一块。”   “嫌不嫌的,管他们做什么?成亲是终身大事,就算你不愿意跟徐尚书好,也不能任由黄玠摆布。”白婉正为此事来,便使唤旁边的丫鬟给萧素馨看着火候,自己把萧素馨牵到小厨房外,低声道,“你哥哥看你这样,也会自责的。”   萧素馨想到萧于鹄对她的斥责,咬了咬唇,心底又憋着口气。   “姐姐,世道就这样荒唐,我能怎么办?”   “自己不中用,怪什么世道荒唐?我有个办法,却不知你愿不愿配合我?”   萧素馨眼神骤亮,顿时和白婉亲昵起来,“姐姐有什么法子?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白婉迟疑了片刻,道:“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萧素馨忙附耳过去,听白婉如此这般,表情不免诧异。   *   送走白婉,萧素馨在檐下徘徊了阵,便吩咐丫鬟熬好了鸡汤给徐家送去。   她到水房沐浴毕,穿了件月白绣荷抱腹,淡紫渐变半裙,罩上件半透不透的香纱素色长褙子,松松绾上发髻,差人备好车马,前往黄玠的外宅。   黄玠才从内廷出来,闻知她主动来,不免催促轿夫加快脚步。一到宅外,连帽子也没有摘下,就匆匆进去。   “小素馨,今儿怎么这么乖,自己过来寻奴婢了?”他放下漆纱帽子,上下打量萧素馨,只觉她的扮相极妙,清雅中不失妩媚,眼眸水灵灵的勾人。   他又喜得用指腹磨了磨她的艳色樱唇,神采奕奕道:“快告诉我,谁劝服了你,叫你这样过来服侍我?”   萧素馨善舞,含情带怯眼波流转都是信手拈来的技巧,见他欢喜,两条藕臂趁势勾住他的颈项,声音酥痒道:“是我自己想通了,掌印待我这样好,我何必整日耷拉着脸,惹您生气呢?古语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不必想太多,老祖宗给我什么,我受着就是,快乐也是一天,悲伤也是一天。”   “难为你这样想。”黄玠高兴地抱着她坐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奴婢这儿什么都有,你高兴就拿去用。”   听她的语气,却也不似转□□了他。可愿意笑脸相迎,已比从前让他欢喜。   萧素馨抬眸看他,指尖试探着去摩挲他的脖子,“掌印,瞧瞧,您跟我一样没有喉结,多有趣。”   换别人这样调侃黄玠,黄玠早就大发雷霆。但若是萧素馨,他只是有些恼意地摁住了她的手。萧素馨忙补充道:“我,我只是想,您也没有多可怕,不过生得特殊些,不是吗?”   黄玠便又乐了,“您不嫌弃奴婢?”   萧素馨违心地摇了摇头。   她想起白婉交代她的事情,便刻意道:“掌印,您真的无所不有吗?我听说您现在也得仰仗着宫里那位太后,她高兴了,您就得些她不用的赏赐,她不高兴,您就得吃板子。不知道这堂屋之中,是不是都是她赏赐之物?”   “小素馨,你听谁说的?”黄玠神色阴沉,想是又被她的话刺伤。   萧素馨便委屈道:“大家都这么说,宫里做奴才的,不都得仰着脖子等天家赏赐,何况太后待您这样好,他,他们还说,您能爬上如今的位子,都是伺候那太后伺候得好……”   “都是些混账东西,乱嚼什么舌根!”黄玠恼道。   没想到在萧素馨心里,他如此的不堪。   缓了会,他又忙辩解:“姑娘,您怎么能这么想奴婢呢?奴婢能走到今日的位置,都是因为奴婢机敏灵巧。”   “我想也是。您送我那么多金啊银啊,太后哪有这福气戴?诰命夫人想戴金子,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萧素馨觑了他一眼,又勾人笑道,“不过如今礼乐崩坏,礼部的规矩都不作数了,往后掌印能不能就伺候我一人?我不想您在太后跟前儿跪着。”   萧素馨从未如此娇娇地和他说话,闻着她身上轻慢的香气,抱着她柔软的身段,黄玠几乎什么都想不得,只满口应“好”。   他借上官氏在内廷立足的旧事,多少有些不光彩。   他应了好,萧素馨便用小手封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别的,只让他沉沦在她的温柔乡中。   白婉说,倘若她能说服黄玠对上官氏动手,黄玠在宫里最大的倚靠就没有了。   赵恒也护不住他。   不杀黄玠,她就无法得到自由。他或许并不知道,此刻的温存,是她为他灌下的鸩酒。   *   六月,盛京发生了件大事。   白婉也是听芸佩和院子里那对母子碎嘴才知,北部的鞑子不知为何挥师南下,突然打到了盛京周边。   萧于鹄作为京营提督,被黄玠力举为平虏大将军,全权负责退敌和维护盛京安全。   盛京在短时间内人人自危,连陆松节也因为这件事终日埋在内阁值房中,好几日没来小宅。他原是从兵部调到内阁的,又兼任兵部尚书,自然要与萧于鹄配合御敌。   白婉曾劝萧于鹄向陆松节求援,他明面上没有应,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   陆松节亦气得想把他平虏大将军的身份卸掉,换任何一个别的指挥使。   但后来,鞑子在附近州县烧杀抢掠传到了内阁,陆松节终于按捺住了动萧于鹄的手。   若论如何加固盛京边防,如何御敌,如何转移灾民,如何排兵布阵,他们总能在某些时候异口同声地说出相同的策略。他们也无法因为私人恩怨,在大是大非上互相踩踏。   鞑子之乱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直至他们被萧于鹄击退,冒着泥泞狼狈撤退。   为了避免他们撤退时继续骚扰边镇,陆松节甚至亲自与萧于鹄策马乘胜追击。   才班师回朝,黄玠所派镇守却诬告陆松节玩忽职守,以至这场混乱让各州县损失惨重。白婉得知此事的时候,陆松节已经被赵恒责罚在官邸禁足两日。   白婉不禁失神,匆匆离了小宅。在奔赴内廷的途中,她忽然被萧于鹄拦下。   她怀抱着把古琴,衣裙被雨前的风吹得翩飞。   萧于鹄从马上跨下,默了会,才问:“婉儿,你要找皇上给陆松节求情?”   白婉把碎发撩到耳后,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坏的结果。“如果可以的话……皇上,他总喜欢听我弹琴,我说的话,他能听进去些。”   萧于鹄又默了会,道:“皇上惩罚他,不仅仅是因为黄玠诬告。前几日皇上的姐姐向他哭诉,家里大部分的私田被陆松节清算干净了,如今她寡居在府中,有两个小儿嗷嗷待哺,光景很是艰难……你该知道,从他推行新法后,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皇上为了亲人偶有动摇,也是人之常情。”   “婉儿,你应该趁现在离开盛京,回到南边……或者说,”萧于鹄终于不确定道,“婉儿,你现在舍不下他?”   白婉被他问得心乱。   “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件事上并没有过错,做的事也对百姓有好处,我总不能作壁上观。”   白婉的借口不是很好,连她也不确定,她这些日子对陆松节的态度是不是比从前好了许多。   萧于鹄想,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她定是对陆松节旧情未泯。或许,他这些日子对她的纠缠是不对的,现在,也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如果她和他在一起是高兴的,他愿意放弃京营提督的位置,带她回江南。可这些日子无论他如何明确地表态,她都犹豫不决。她始终做不了决断,他可以主动退出,不让她烦恼。   萧于鹄压抑着那些不快,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白婉忙道:“你去哪?”   不等她说话,白婉补充道:“这次你和他一道御敌,个中内情你比我清楚,他是否指挥不力?你能和我一起进宫面圣吗?”   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地恳求他什么。可并不是求他带她走,而是求他救陆松节。   萧于鹄摁了摁腰间刀柄,心好似被她割开个大口子,淋漓地疼痛。自那年萧氏败落,他被迫与她分别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难受的感觉了。   半晌,他终于垂眸,直视她道:“婉儿,你不必求我……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总甘愿的。” 第53章 结局   文宗赵恒不过是借太监诬告陆松节的事打击陆松节, 有了萧于鹄和其他朝臣的联名求情,他才知道,许多人并不支持他。   尽管许多人反对陆松节, 可六部清流支持, 连赵恒钟爱的琴师白婉和他的娘亲上官氏也支持。   徐太安更是恳切上奏,求赵恒严惩诬告陆松节的镇守。那人受不得压力, 连夜跑去了司礼监,第二天,他没能从司礼监出来。   天色未亮,黄玠便一脸哀容, 跪在了紫宸殿外, 向赵恒诉请:“那畜生为一己之私构陷元辅大人,如今又畏罪身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御下无方之错, 奴婢愧见皇上,求皇上重罚。”   赵恒心情不好, 半天没让他起身。   等他跪麻了,赵恒才生气道:“黄玠,我以为你好不容易抓住他的错处, 正欢喜将他禁足,结果闹成这样。你看看,朕今日为你按下了多少份要治你的奏疏。”   黄玠诚恳道:“皇上怜悯奴婢, 奴婢感怀在心。”   “罢了罢了, 朕口渴, 给朕烫壶茶来。”赵恒不耐烦地摆摆手。   黄玠便又起身, 因跪久了膝盖骨发麻, 差点没站稳。赵恒于心不忍,便不让他伺候了,叫他把司礼监的秉笔叶锳换来。   黄玠躬身应是,离了紫宸殿,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赵恒总归是好糊弄的,偏偏上官氏袒护陆松节。上官氏不过个年老色衰的妇人,半截身子入了土,这些日子病得神魂皆淡,还掂踱着他从前伺候她那档子事,翻来复去地提。   从前便罢了,现在风言风语传到萧素馨那儿,萧素馨定取笑他。   他也不怕少了上官氏。内阁里有人给他传了信,若他能把陆松节弄下去,往后少不了孝敬。只要赵恒惦他的恩德,加上阁臣支持,掌印的宝座依然稳如泰山。   黄玠回头看了眼紫宸殿,想,他是时候打点一下御药房那边,让他们好好“伺候”上官氏了。   *   陆松节解禁时,白婉尚在小宅调试琴弦。   萧素馨差人到集市上买了只老鸭,过来寻她做莲花血鸭。白婉口味偏甜,不喜吃辣,是萧素馨说她上次在盛京八大楼里吃了一次,迷上了,好容易找厨子学的手艺,让白婉高低试试,白婉便由着她。   萧素馨正洒细盐泡着鸭血,便听有人轻叩宅门。小厨房里人都忙不开手脚,替她烧水的婆子没法,净手后才着急忙慌到前院开门。   徐太安靠在门一侧,笑容风流蕴藉:“可算有人过来,我这指骨都敲酥了。”   他手里提溜了坛桂花酿,上次就想请萧素馨吃,知道她在这里,得了闲马就不停蹄地过来。   萧素馨不知他会来,忙背过身,假装看不到。   “姑奶奶,你怜我平日忙碌,只管找我的阿婆,不理我就罢了,怎么如今我主动找你,你也不理?”徐太安躲在纱窗后,嬉皮笑脸问。   等了会,不见萧素馨和他打趣,反倒眉头紧锁,不禁正色道:“……是那阉人又烦你了?我才参他一本,他不知足,我高低得再参一本,我就不信皇上一直保着他。”   “欸,”见他放下酒,萧素馨坐不住,忙拦着道,“你这呆子,又乱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浑话。素馨,这些日子我想过了,倘若你能嫁我,他就不会再骚扰你。”   萧素馨环顾四周,发现连白婉都放下了手中活计,凝神倾听,脸色愈发红:“徐太安,这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吗?你想娶,姑奶奶我何时愿嫁?”   “我……”徐太安挠了挠头,也懊恼起来。他怎么会这么莽撞,想用这种办法替她挡桃花,痴人说梦。   白婉觉着气氛不好,忙放下鸭血碗,出门把徐太安招呼到转角处:“徐尚书,你也太冒失了。她才好几天,你偏要挑她不喜欢的说。你就算愿意娶,她也不能如此潦草地就答应你。再者,她若想挡那桃花,用什么办法不行,不过是怕黄玠权势压人,她不敢惹恼他。”   徐太安忙赔礼道:“我多嘴,夫人勿怪我。”   他能在任上那么久,凭借的也不是一腔孤勇,不过想哄萧素馨开心。   白婉道:“什么夫人不夫人,徐大人别乱说。”   徐太安失笑,啧啧道:“乱不乱说,夫人待会就知道。您先别忙着我的事,我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后头还跟着一个。”   “嗯?”白婉抬眸瞥去,发现陆松节不知何时就在她不远处,好整以暇打量她。   徐太安和白婉不相熟,也没有告诉过她,当初白家败落,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不过,对于陆松节吃回头草这件事,他现在不会再干涉。   新法令推行至今,陆松节已获得了许多拥趸,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白氏又已得到了皇上特赦,白家小儿子白绮英少有才名,未来白氏复起,未必没有可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说不定陆松节未来又要和白氏深交,只要白绮英不反对新法令,他乐于陆松节与白婉重修旧好。如此,他当初逼陆松节休妻的罪过,也能轻一些。   白婉还没回过神,徐太安忽然不见了。   白婉也想趁势回小厨房,却被陆松节叫住。   “婉儿,我好不容易解了禁令,你好狠的心,也不理我一理。”陆松节快步过来,拦着她去路。白婉不应他,往左走,他拦着左边。往右走,他拦着右边。   “谁就跟你和好了?犯得着理你?”白婉故意道。   陆松节就是不让她回小厨房,又握住她的手,揉了揉道:“婉儿,你别糊弄我,我听皇上说,你替我求情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白婉不知怎么的,心跳得厉害,想把手抽回,陆松节却又攥得更紧。   “我以为你会趁势南下,从此不理我了。”   他认真地看着她,又道:“其实,我这几天也想,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走了更好。可你没走,婉儿,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他说得她耳根发红,心更跳,忍不住说反话:“呸,我现在倒后悔,在这呆着做什么。左右你也没事了,我应该南下了。”   她松脱他的手,要往小厨房走去,陆松节便在原地看着她。白婉不免停下。   “你又做什么?”   陆松节想了会,眸光清亮道:“……我在想,如果你真的想走,我是不是不该强留你。”   他能这样说,当真像她祖坟冒青烟了,白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认真的?”   他果然又笑了,赖皮道:“当然,我这做女婿的,也该陪你到江南看看岳父岳母大人。你要几时出发,我给你指条官船,保证速度最快,睡得最舒坦。”   他果然没个正行,白婉忍不住道:“我多余信你。”   不过,她也不后悔救他。   比起让他死在牢里,她愿意看他在她面前死皮赖脸的样子。这些日子她常听院里母子耍嘴皮,说外头世道不一样了,说陆松节如何如何厉害。   她知道他在做好事,也知道他在改变。若他“中道崩殂”,她反倒惋惜。   白婉又要往小厨房行去,陆松节终于跟上来。   “婉儿,你别生气,我是真心的。”陆松节追着她,缓了语气,“我现在只有这条私心,你原谅我,跟我好,我从此都听你的……如果你跟着我一直不高兴……”   “你要如何?”白婉眉梢一挑。   陆松节默了会,方道:“我会撤了这小宅周围的私兵,亲自送你去江南。”   天日昭昭,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陆松节这几日被禁在官邸,不敢奢望白婉求情,更没想到萧于鹄会为他求情。也许白婉说得对,有些事求不得。强让白婉在身边,也许只会滋长她对萧于鹄的念想。   他若失去白婉,也该怪从前没有珍惜她。如果他能待她好些,或许五年的光景,她早该把萧于鹄忘干净了。亡羊补牢,有时也于事无补。   他终于破了自己的执妄,倒让白婉刮目相看。   白婉环顾四周,没有人盯着他们,可她却没来的心绪。她干脆先不去小厨房,只绕到后院。陆松节得不到回应,便跟着她。   白婉寻了个不易被人觉察的角落,确定周围再没人了,才道:“陆松节,你想知道我如今心底怎么想的吗?”   “想知道的话,站定了。”   陆松节凤眸微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等他依言站定,白婉又道:“再背过身去。”   陆松节便转过身。   “婉儿,你要做什么?”   白婉便踮起脚尖,弹了一下他的脑瓜嘣,“我现在只想弹你这一国首辅的头。想来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我更神气了。倘若往后我骂你你不还口,打你你不还手,我姑且勉为其难,再叫你一声。”   陆松节舔了舔后槽牙,没想到自己会被白婉耍,不免哂笑转过头,径直把白婉揽到跟前:“你要叫我什么?”   他贴她贴得近了,又见她眼波流转,羞红了脸。   俄而,白婉攥紧他的发,逼他更近些,附耳道:“叫你……陆郎。”   这一声,差点没让陆松节松手。他随即狂喜,忍不住抱住她:“好婉儿,为着你这声,我今夜再不洗耳朵了。”   后院角落偏僻,他如何与她亲昵,别人也看不到。白婉却还是羞,忍不住踩他:“亏你能说出这话,你不嫌脏,我还嫌呢。”   “那要洗,也得等我把这声受用够了。婉儿,我爱听,你再叫一遍?”可他再求,白婉也不说。   陆松节便挠她,逗她。白婉被逼无奈,“狗东西,再欺负我,我让你好看。”   他果然老实,只惊觉自己先前没有眼力见。   “好婉儿,我哪敢欺负你。”他忍不住又道,“今儿你也别再做什么鸭子,待为夫给你漏两手。你只管吃我做的。”   “你会做饭?”白婉一时新鲜。   陆松节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挽起袖子:“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今儿高兴,只想伺候您。”   *   陆松节大话说得,真到了厨房,连如何切菜都办不好。徐太安难得逮着他短处,笑得前仰后合,反被他踹了一脚。   “少废话,把鸭子毛拔干净。”   两个大男人叉进来,自然没了萧素馨和白婉的事,她们只得在窗外偷看。   虽则最后成品一言难尽,但大家仍抱着不能暴殄天物的心理,含泪吃了。   席间,几人又论起黄玠。   陆松节悠然道:“等御药房那边有消息,我会寻个机会,让皇上知道这一切。他敢对太后下手,顶上的漆纱帽自是保不住的。”   萧素馨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忽然不怎么吃了。   白婉不免拍了拍萧素馨的背:“怎么?就要摆脱他了,不高兴吗?还是这些日子要故意奉承他,太累了?”   萧素馨摇了摇头:“不是……我也说不好。”   徐太安不禁道:“萧姑娘,若是累了便好生歇息,这些日子不必再会他。睡一觉,再睁眼,天下就太平了。”   “怎么给你说得像做梦似的。”萧素馨笑道。   “你就当是梦,也是我们精心给你织的。”   萧素馨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   黄玠是赵恒的看门狗,这些年权势煊赫,敛了不少不义之财。但敬宗喜他,赵恒喜他,无论他如何奢靡,别人都管不得他。   七月流火,太后上官氏的病况忽然急转直下,赵恒惶恐不安,终日侍奉在侧。   后来,有内宦密告赵恒,黄玠在给太后服用的参药中暗下手脚,意图谋害太后,赵恒初始不相信。某日,他为躲避陆松节问询课业,忽然便在御药房撞到个想下药的小黄门。那小黄门一直都在黄玠跟前服侍,赵恒还没问,他什么都招了。   赵恒仍犹豫,只命人拿下他,到厂狱细加审问。太后上官氏却勃然大怒,敕令赵恒严惩黄玠。   萧素馨最后一次到黄玠的外宅时,宫里还没传来确定的消息。   但这外宅却变得死气沉沉的,总在黄玠跟前伺候的小黄门们一个个都蔫了,缩在角落里不敢触黄玠的眉头。   黄玠穿着身墨色交领直裰,跪在蒲团前。但他面前没有观音相,只有空空如也的一张神女踏春图。   四周的蜡烛明晃晃的燃烧着,把萧素馨都熏得流汗,黄玠却似刚破冰出来,脸色苍白无光。连那士人所穿的直裰,都泛着凛凛冷意。   萧素馨止住了步子。   “小素馨,你都知道了?”黄玠开口,声音有些细。   他问的应当是他上官氏敕令赵恒严惩他的事。虽然宫里还没消息,但他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他有些失措道:“其实奴婢也没想到,那是陆松节他们设庡?计的个圈套,他们一直在暗中等奴婢掉进套里。小素馨,你知道奴婢为何没有觉察吗?因为我怕被你厌弃。如今我就要去了,往后偌大家业,我留给你,好吗?”   他似乎还在挣扎,觉得自己只是不走运,或者说,以他的本事,他还可以设法转圜一二。   可他联想到自己会犯傻对付上官氏,和萧素馨的哄骗脱不了干系,他便难以安枕。他便想见见她。   萧素馨不禁道:“黄掌印,我也是他们计划的一环……您敛的不义之财,还是还之于民吧,我受之有愧。”   她来,不过是为了还他的东西。   她说着,便脱掉那金镯子,摘下金耳环……丁零当啷,每一声,都让黄玠感到绝望。   “所以你先前对奴婢和颜悦色,也是假的了?”   萧素馨微微垂睫,顿了下,没回答他。他给的东西,她已经悉数放在地上,不等她走,黄玠忽然笑了。   那笑有点癫狂,又有些悲哀,萧素馨连连后退,却见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了把匕首。   萧素馨失声喊叫,在外面等候的徐太安忍不住跑进来,把她挡在身后。   “黄玠,你发的什么疯?你做了这档子大逆不道的事,皇上迟早要赐死你,你别妄想垂死挣扎,我更不可能让你伤害萧姑娘。”   黄玠却不看他,只直勾勾盯着萧素馨。   他没有刺她,反倒是笑够了后,颤巍巍把匕首递给她:“奴婢怎么舍得伤害您,小素馨,奴婢只是想,若您不想让奴婢活着,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匕首在这里,您若想杀,就往这儿扎一刀,什么烦恼都没了……”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举止这样怪诞,让萧素馨与徐太安惊疑不定。   可萧素馨不接,他便膝行过来,恳求她。   也许能杀死他的不是赵恒,而是他忽然知道,他从始至终都得不到她的半分垂青。他也不想再问她,那她与他初遇的那场宴席上,她为什么会悄悄给他东西吃。   萧素馨吓着了,无法应承他。   她甚至有些不忍面对他。   最后,她仓皇地跑了出去。   她好似已经听到背后有鲜血涌出的声音,可她不敢再回头。   *   武宣元年,司礼监掌印黄玠突然暴毙,敬宗留给赵恒的顾命大臣,只剩下陆松节一位。   不过,从那以后,陆松节对赵恒转了性子,待他格外和善。   赵恒渐渐再听不到对陆松节不好的声音,也不见有人反对他。他想要什么,陆松节便给他什么,比黄玠更贴他的意,以至于赵恒也忘了,当初为何恼陆松节。   武宣二年,陆松节复娶白氏女白婉为妻,八抬大轿,场面甚是喧闹。   往来官邸道喜者络绎不绝,陆松节却没有贪杯,也不似从前那样喜欢与人交游。不到酉时,席间已不见他身影。   有人说,他应该正在厨房里学着给夫人做羹汤,毕竟这元辅大人是出了名的惧内。   也有人说,他好像在房里给夫人描眉,他们夫妻一直缱绻情深。   还有人说,他正因小事惹夫人发了脾气,跪在正房外求夫人原谅。   不论如何,大家也见不到他。只知他权势煊赫,那些后宅的趣事,只得茶余饭后,小心谈论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可能会修文,番外缘更=.=   再卑微推一下自己的预收文《偏执藩王追妻日常》~哇哦,这本肯定更香~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